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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黎明,街道角落里依然响着鼾声。
那是阿山、阿熊在酣睡,不仅鼾声起伏有序,便是裹着兽皮的睡姿,也颇为的一致。
无咎则是紧挨着父子俩,背靠墙角,半躺半坐,似乎打着瞌睡。只是他的两眼微微开阖,飘忽的神情时远时近。
瞰水镇,竟然有修士出没。
自己虽然没有修为与神识,而曾经的眼力尚在。倘若昨晚没有看错,客栈门前遇到的乃是三个筑基的修士。搁在以往,不值一哂。如今意外所见,还是不免吓了一跳。
相对于凡人而言,那不仅仅是三个修士,而是仙道的高手,生杀予夺的存在啊!
当时想要攀谈两句,或是询问一二,都难以如愿,只被当作猪狗驱赶。稍有不慎,说不定还会惹来大祸。
唉,如今身处异地,愈发渴望修为。奈何所有的法力神通,皆随着十年的沉睡而烟消云散。难道曾经的过往,成了一场梦?若真是梦,又为何如此的清晰难忘?
无咎伸手扯着兽皮挡住面颊,默默缩成一团。
犹还记得,天劫雷火滚滚,爆体的刹那,自己随着七道剑光,化作流星,横穿茫茫的天宇。不知多久,轰然坠下,没有知觉,天地一片混沌。又渐渐神魂凝聚,光明再启。随之万物复生,恰如沧海桑田。当恍惚醒来,已然赤身裸体独坐于寂静的洞穴之中。却茫茫不知所在,昏昏难辨本我。于是又枯坐良久,这才慢慢想起曾经的西泠风月、铁血沙场、仙门纷争,以及幽静的红尘谷,还有那插满野花的坟茔。
那过去的一切,并非梦幻。倘若是梦,眼下依然在梦境之中。
或者说,今朝与往昔的撕裂,使人难以接受,不免彷徨而又无奈。尤其是丢失的修为,竟然无迹可寻……
“阿熊,莫要贪睡!”
阿山醒了,紧接着便是父子俩起身的动静,还有阿熊的哈欠声,与惺忪愉悦的笑声:“嘻嘻,一觉醒来,天亮啦!”
无咎收起思绪,佯作睡梦初醒的模样,冲着父子俩报以微笑,然后跟着爬了起来。待收拾妥当,依着阿山的吩咐,他与阿熊背着山货,顺着街道往东走去。
收购山货的几间铺子,早早开了门。
阿山熟门熟路,又与掌柜的熟悉,不消半个时辰,便已买卖两清。他捏着几块碎银子,带着阿熊与无咎就近走到一家汤铺。只待吃喝过罢,再采购铁器、盐巴、麻布等家用之物,便离开瞰水镇踏上返程。回家尚有百余里山路呢,倒也耽搁不得。
无咎跟着父子俩坐在铺子门前的矮桌旁,端着汤碗慢慢品尝,不忘抬眼打量着街景,以及街道上来往的行人。
阿熊几大口便将一碗汤倒进肚子,随后跳起身来,笑嘻嘻央求道:“阿爹,我答应阿狼买糖吃……”
阿山从怀中小心摸出一粒碎银子,重重放在阿熊的手中。而他尚未交代两句,阿熊已转身跑开。他摇了摇头,拿起半块饼子捏碎了丢进汤碗:“十五、六岁的人了,还是长不大!”他抱怨未停,又道:“无咎,你与阿熊年纪仿佛,却要沉稳许多。而如此饭量着实罕见,比起阿熊他娘还不如哩!”
无咎端着汤碗细品慢咽,差点噎着。
阿熊他爹的眼神,真是够呛。
我好歹也有几十岁了,算是两世为人。见识阅历,更非一般。如今却比不上阿熊他娘,一个山里的妇人?
而山里人耿直,倒是有啥说啥。
无咎放下汤碗,微微含笑:“爹娘的眼里,孩子永远长不大。而在爹娘的面前,孩子永远是个孩子……”
阿山身躯壮实,外形粗矿,便是吃饼喝汤,也是大开大合而很是用力的架势。只是吃喝之际,炯炯有神的两眼始终瞅着无咎。须臾,打了个饱嗝,他这才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无咎,你不是常人……”
无咎微微一怔,无言以对。
愈是耿直的人,说起话来愈是难以捉摸。
便于此时,阿熊从远处跑来,满脸的惊喜,大呼小叫道:“阿爹,无咎大哥,仙人收徒哩……”
谁料阿山稍稍意外,竟抓着包裹,付了汤资,起身叱道:“回家了,莫让你娘等得心焦!”
阿熊带着一阵旋风跑到近前,兀自兴奋不已:“阿爹,我要拜仙人为师……”
而他爹却是不予理会,大步离开汤铺。
无咎随后而行,若有所思。
阿熊依然不肯罢休,急忙拦住两人的去路:“阿爹,我拜仙人为师,便能化作彩虹在天上飞……”
阿山被迫止步,脸色一沉:“混账东西!你倒是飞得自在,又将爹娘置于何地?人世已够艰难,修仙更非坦途,但有三长两短,你怎能对得起爹娘的养育之恩?给我滚回家去——”
阿熊突然遭到痛骂,有些始料不及,后退两步,面带惧色。他没想到他爹如此严厉,顿觉委屈,眼圈泛红,脖颈一扬:“我偏不回去,我就要拜仙……”还没说完,他转身要跑。
十五六岁的少年,真要是撒腿跑到山里躲起来,一时半会儿难以找寻,倘若遭遇不测更加难以想象。
“敢跑半步,我砸断你的腿!”
阿山心里发慌,出声阻拦。却见阿熊依然盯着他,随时都将撒脚狂奔,显然是执意孤行,如同犟牛一般再也拉不回来。他又急又怒,又是无奈:“给我回来,有话好说……”
“阿爹,你答应了?”
“我……且去瞧瞧再说……”
“嗯,阿爹,无咎大哥,随我来——”
阿熊见他爹松口,如释重负般露出笑容,又怕遭到反悔,转身奔着来路跑去。
阿山却是忧上心头,重重跺脚,低声骂道:“该死的东西,从小便是执拗的性子……”他回头一瞥,尴尬又道:“我来往瞰水镇多次,也见过飞天的仙人,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着实害怕阿熊误入歧途……”
无咎看着父子俩的争吵,并未插嘴,而事已至此,他只得劝解道:“爹疼,子不晓,打骂皆是情啊!”
阿山愕然之余,大感欣慰:“如此道理,难得耳闻……”
无咎微微含笑,继续安慰:“若有不测,我会陪着阿熊!”
阿山不及多说,连连点头。
当两人赶到镇子西头,瞰水客栈的门前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阿熊在连蹦带跳,并挥手示意。
只见客栈的台阶上,站着三位壮年男子,皆衣衫飘飘而气度不凡。台阶的两旁,则是站着四、五个年轻的男子,皆十五六岁,至二十出头的光景,一个个毕恭毕敬且又满脸荣耀的样子。
“我云霄阁,乃是赫赫有名的大仙门,如今恰逢大开山门之际,我师兄弟三人前来瞰水镇招纳门徒。年轻体壮者,择优收录……”
“今儿最后一日,有缘者切莫错失良机!”
为首的男子,紫发褐眼,身高臂长,手臂上还缠着一道兽皮缠金的鞭子。随声附和者,乌发褐眼,脸上带着阴笑,得意洋洋的话语中透着蛊惑之意。
三人果然是仙门中人,而如此招纳门徒的法子倒也新鲜。
一番话说完,人群骚动,男女老幼尽皆响应,年轻体壮者却是寥寥无几。
三位男子中,唯有黑发黑眸的那位始终面带微笑。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催促道:“两位师兄,此处偏僻,招了五人已属不易,还是赶路要紧!”
“还有我呢——”
阿熊观望半晌,早已按耐不住,急忙挤进人群,高高举手道:“我叫阿熊,我要拜入仙门……”
他爹阿山阻拦不得,却不敢当着仙人发作,急得又是直跺脚,忍不住看向身旁。而不待他出声求助,已有人越过人群:“再加上我,方箕村的无咎……”
阿熊回头,欣喜不已:“无咎大哥,你我结伴,太好啦……”
无咎咧嘴回应,却又心神一懔。三双眼光逼视而来,三道寒意当头而降。身旁的阿熊往后踉跄,被他一把抓住。
而不过瞬间,寒意消失,紧接着有人桀桀笑道:“又添两位弟子,该是动身启程的时辰了!”
莫名其妙,便成为了仙门中人。招纳仙门弟子,何以变得如此简单?
无咎暗暗诧异,忍不住问道:“我二人固然年轻力壮,却未必身负修仙灵根……”
两个褐眼的男子已挥手驱散了祝贺道喜的人群,趾高气扬迈下台阶。
另外一个男子走过无咎的身旁,猛然回首:“哦,你懂得修仙之道?”
四周人群嘈杂,客栈门前一片混乱。
无咎自知失言,忙道:“听说而已……”
“万物皆有灵性,修仙者又何必在乎灵根。岂不见肉体成圣者,比比皆是!”
黑眼的男子,似乎很有耐心,分说之后,又教训道:“年轻人,人云亦云要不得!”他含笑丢下深深一瞥,摆手道:“休再耽搁,且去镇外搭乘云板!”
无咎虽然有备而来,却还是有些发懵。所闻所见,与神洲大不一样。还有云板,又是什么东西?
众人簇拥着三位仙人与七位新晋的弟子,来到镇子西头的山坡上。
转眼之间,有白光凭空而出,化作四五丈方圆的一片白云,离地尺余静静漂浮。
在众人的瞩目与惊呼声中,三位仙人带着弟子一一踏上白云。
“阿熊——”
阿山终于挤过人群,已是双目噙泪而喊声哽咽。
“阿爹——”
阿熊尚自沉浸在兴奋的眩晕中,有些忘乎所以,听得呼唤,这才稍稍回过神来。而他怯怯答应一声,又茫然无措。肩头落下一只手掌,有人帮他答道:“我活着,阿熊便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