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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宗清这前半句话问得奇怪,薛凝便瞧向“端王妃”,待得看到沈妱的脸时,霎时间面色大变,险些跌掉手中的琵琶。
沈妱自然知道霍宗清的恶意,心里有些厌恶,声音懒怠,“长公主殿下尽兴就好。”
“哦——”霍宗清将尾音拖得老长,“薛凝,看来你这琵琶技艺还需再练。提不起端王妃的兴趣呢。”
薛凝只管遭了雷劈一般看着沈妱,充耳不闻——
得到薛家被抄的消息时,她还在嘉义做着婢女,满心里都是对沈妱的怨恨。上京后挫折磨难接连不断,她的和母亲一起被太子带入府中泄愤,无人可恨时,更是将所有的恨意集中到了沈妱的头上。
在太子府上做乐姬,她自然也听说了许多端王府的逸闻,说向来不近女色的端王殿下娶了一位王妃,几乎能宠上云端。
薛凝当然记得端王的英姿,心里好生艳羡,继而便又恨命运不公——若她还是薛府金尊玉贵的千金,哪怕坐不到侧妃之位,做个滕妾也能知足。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端王妃,竟然会是沈妱!
怎么可以是沈妱!那个出身布衣之家、除了那张脸蛋之外一无是处的沈妱!
如今四目相对,昔日庐陵城里不起眼的民女变成了高居宴上、女官婢女环侍的亲王正妃,而她却早已不复昔日的倨傲态度,成了供人玩乐、卑躬屈膝的乐姬玩物。
曾经瞧不上的人骤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薛凝前所未有的觉得羞愤,那比当初她被太子扒光了扔在下人房里时更让人羞愤难当。
她恨不得立时抱着琵琶钻到地底下,再也不要看见这个人。
亦或者,寻一把利刃刺入她的胸膛,将胸中所有的怨恨泄尽。
霍宗清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沈妱,半点都没想到这样做的失礼。
还是在沈妱左右护驾的康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沉声道:“不可对王妃失礼!”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脸上,薛凝蓦然低下头,许久不曾有过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一瞬间模糊实现,她慌不择路,抱着琵琶跑了出去。
沈妱依旧端坐在那里,感受到了一道道满含打量的目光。
刚才薛凝那样失态,自然是落进了所有人的眼中,恐怕此时心里都演绎出了好几种故事。沈妱毕竟还不习惯这样的氛围,尤其是刚才意料之外的见到薛凝时情绪有些不稳,此时不由捏紧了茶杯。
后头康嬷嬷似乎能看出她的紧张,低声道:“王妃若想醒醒酒么?”
“不必。”沈妱摇了摇头,掩饰只会欲盖弥彰,她最了解这些人歪曲事实的本事。今日若她逃离出去,恐怕更会惹得猜测纷纷。
康嬷嬷却是随了徐琰的脾气,低声道:“王妃不必理会这些人。”
沈妱“嗯”了一声,清茶入口,到底镇定了几分。她含笑瞧向霍宗清,语调如常,“霍姑娘还是喜欢开玩笑。薛凝毕竟是我同乡,家道败落才沦落至此,算来也是可怜。戳人痛处的事情,做起来很有意思么?”
这就是直指霍宗清的教养了。
霍宗清哼了一声,显然觉得是沈妱强词夺理。
倒是旁边乐阳长公主朝沈妱微微一笑,“端王妃是心地和善的人,既是旧交,不如待会一同去跟我听曲?许久不见,想必也有许多话要说。”
沈妱听徐琰提过宁远侯府的事情,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时更是格外警惕,便道:“多谢长公主殿下美意了。今日之事实在意料之外,这会儿恐怕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乐阳长公主也不再多说,冲沈妱和善一笑,叫人继续献舞。
宴散时霍宗清陪着乐阳长公主出门,还真叫了薛凝单独过去献乐。沈妱觉得奇怪,按说薛凝算是个半路出家的厨子,虽然被情势所迫时技艺精进,但那一手琵琶却算不得绝佳。
乐阳长公主自小金尊玉贵,怎样出色的乐视没有见过,却偏偏要费时间去听薛凝弹琵琶?
心里不自觉的起了疑惑,沈妱这半年来接手了徐琰给她的一些暗卫,当下便嘱咐人过去看看。
晚间的时候康嬷嬷那里就带来了确切的消息,说乐阳长公主同薛凝一起谈论琵琶,极为赏识。后来她更是兴致高昂,亲自出面跟太子去要这个人,太子仿佛对这位姑母颇为亲近,虽然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人给了乐阳长公主。
于是薛凝连行囊都没怎么收拾,直接被乐阳长公主带回了宁远侯府。
这个消息愈发叫沈妱觉得意外。
乐阳长公主虽不像太子这般养了无数舞姬乐姬,府上却也有不少拿得出手的人,怎么会对薛凝独有青睐?要说她心里没有打旁的主意,沈妱是打死都不信的。
跟徐琰提起这茬的时候,徐琰正伸展了腿躺在宽榻上,将沈妱懒在怀里。
他的脸色倒是没怎么变,“借着慈和照拂的名头收拢各种各样的人,乐阳长公主就是喜欢做这样的事情。这是自然不会简单,你怎么想?”
沈妱平躺在他腿上,抬眼就能看到他下巴的轮廓,“殿下曾经说过,宁远侯府可能在图谋大事吧?”
“嗯。”
“我看她种种行为,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沈妱微微一笑,捧了徐琰的手把玩,语气却是笃定,“她对殿下有戒备,甚至有意针对殿下。”
“说得不错,继续。”徐琰反客为主,一手帮她在头顶按摩,另一手与她十指交握。
他的手向来强劲有力,这样缓缓按着,叫沈妱十分受用,思路也愈发清晰,“殿下身边暗卫如云,王府周围的侍卫也都是铁桶似的,哪里都很强,除了我——像个软肋。”
徐琰笑着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想对付殿下,自然要挑这最柔软无防备的地方下手,而且要一击致命。薛凝跟我的仇怨,霍宗清恐怕早已如数奉告,乐阳长公主自然会认为薛凝能为她所用。且薛凝这一年多受尽苦楚,我瞧她那模样,显然是恨我入骨,若是乐阳长公主有意招揽,自无不从。”
“跟我想的一样。”
“所以乐阳长公主收留她,并非善意、或是欣赏她的琵琶,只是想将她磨为利刃,待时机合适的时候,借献乐的薛凝来对付我,继而要挟殿下。”
“所以,阿妱打算怎样?”
“装作若无其事,但是绝不单独赴宁远侯府的任何邀约。”她借着徐琰手臂的力道半坐起来,认认真真的问徐琰,“殿下,会要多久?”
“我也说不准。但是这一两年,你出入要格外当心。”徐琰将她抱在怀里,多少有些歉疚,“你原不该掺入这些是非里。”
“对啊,那殿下现在就放我回庐陵,怎么样?”沈妱笑生双靥,故意攀在他的脖颈嘟哝,“这样我便真的是富贵闲人了。”
“好不容易吃到嘴边,我可能放你回去?”徐琰凑上前,恶狠狠的威胁,“你要敢回庐陵,我就把你捉回来,拿绳子捆在身上,半步不离。”
这个威胁让沈妱只想笑,唇角扬起的间隙里,徐琰已趁势攻入。
*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关于薛凝这一年来在京城的经历,悉数递到了沈妱的手里。
沈妱瞧着那厚厚的一摞纸笺,心里不免感叹——难怪人人要巴高望上,挤破了脑袋的笼络钱财奴仆,要说这手底下的人多了,办事就是不一样。
搁在以前,她想知道薛凝的经历,就得叫石楠拿了银钱去外面找人,再慢慢打听,那消息还未必确切。可换到端王府里,她不过嘱咐康嬷嬷几句,康嬷嬷便能一层层的安排下去,十几个时辰就将这些打探得清清楚楚,就连她何时染了风寒都不放过。
不过将那些消息细细翻看时,沈妱多少觉得可怜——
因为薛万荣的缘故,太子对薛凝母女格外“照拂”,亲自出面将她们要到府中,若有不顺意时便会招去折磨一番。一年的时间里,薛凝由最初的惧怕、哭闹,到后来的沉默、躲避,再到畏惧、如履薄冰,直至今日能完全搁下脸皮,任由太子欺辱,却还能笑脸讨好奉承,其转变之大,叫人咋舌。
而沈妱想到昨日薛凝那眼神时,也觉得脊背发寒。
几百个凄苦日夜积攒下来的怨恨,薛凝会为了复仇做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楚。
她做不到无缘无故的将薛凝灭口免除后患,就只能提高警惕,防患未然。
好在渐渐入了冬,各家蛰伏在屋里的暖盆旁边,虽然也有人做些赏雪之宴,沈妱却可以推说染了风寒,哪儿都不去。
她那个书馆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只是里头还未整理,书架之类的器具还未采买,沈妱亲自过去看了一遍,按照藏书楼里要注意的事儿,将里头的箱柜布局、防虫措施等全都安排妥当。
然后便是开书坊的事情了。
沈妱对此熟门熟路,只是毕竟不能凡事都亲力亲为,是以写信道完对双亲的思念之后,便请父亲派一位得力干将过来,帮她打理书坊。一面又安排人去寻访刻书匠,采买书坊的器具。
这些事儿都不算太难,要紧的是采买那书单上的数千册书籍。
徐琰见沈妱做得兴致勃勃,便也不时的帮上几下,夫妻两个正做得起劲呢,惠平帝那里却又有了动静,在十一月中旬某个下雪的清晨,叫人急召徐琰入宫。
来传诏的是大太监段保的徒弟,徐琰心知又有要事,当下整理了衣冠,匆匆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