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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仁拿着木雕,看了半饷,抬起头来瞪着涵因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这东西哪来的?”
涵因把那木雕拿出来的时候就知道,郑仁一定会追问她来源。不过她没打算回答,更没法回答。
“至于我怎么得到的,叔父就不必知晓了,只能说是出于机缘。”涵因说道。
“难道是他养父母留了文书让你看到了?”郑仁百思不得其解
涵因只是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给出一个匪夷所思但是又无法辩驳的结论,其中过程他们自会脑补,并且深信不疑。
“那流珠她现在如何?”郑仁焦急的问道。
涵因摇摇头:“听说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都已经去世了……是啊,长公主是不会放过她的……”郑仁的眼底透出哀伤与愧疚:“是我对不住她,最后还害了她。”
“您若想弥补,就放您和她的儿子一条生路吧。”涵因不想表露出同情,垂下了眼帘。
“我的儿子……原来她给我生了儿子……那孩子原来是我的儿子,呵呵,真是老天开的玩笑……”郑仁抱住头,痛苦的闭上眼睛,过了好久,才缓缓张开:“好了,你回去吧,我知道了。这块木雕先借我几天,到时候我会遣人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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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因回到府中,把自己浸泡在浴桶里,蒸腾的水汽让视线渐渐恍惚,空气中的湿濡让意识渐渐模糊,仿佛一个个的人影纷至沓来,让那层层记忆涌上心头。
那一年的倒春寒特别的冷,过了二月。大雪仍然纷纷扬扬的飘洒了下来。杨熙坐在两层赭石色西番莲洒金厚褥子上,其上还铺了整块蓝狐皮,靠着绛红色宝相花织金引枕,裹了簇新的妆花缎面大被,还是觉得暖和不过来。门“吱啦”一声开了,涌进来的凉气让在银炭上跳舞的火苗猛的晃动了一下,发出了“啪”的一声。杨熙不由的打了个冷战,仿佛那股冷意直接透到心底。
“跪下,你这个贱人!”刘锦把一个女人推到榻前:“主子,我把她带来了。”
那女人身上穿的侍女服色。形制材质都可以看出此人是有品级的上级宫女,她被扔得倒仰在地上,自己艰难的翻过身跪好。缓缓的把身子挺直,保持着一个训练有素的宫女应有的姿态,她身上因为寒冷瑟瑟发抖,但表情却极其平静,仿佛今天就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一般。
杨熙盯着她冷笑:“楚玉。我千算万算,却不知原来竟是你。”
“我这些年不曾背叛主子,我只是……”楚玉眼睛却眨也不眨的和涵因对视。
“不曾背叛?呵,你不提我还忘了,四年前荥阳郡夫人早产也是你的手笔,那时候郑伦查出了你利用的那两个小妾。最后追查到你身上,还以为你是受我指示,让我把你交出去了结这件事。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是要给我出气才这么做,为了保住你,不惜和郑伦决裂。现在想来原来是中了你的挑拨之计。”
楚玉听了这话却露出委屈神色,跪着爬向杨熙:“这次的事主子怎么惩处,楚玉绝无怨言。但那件事的确是楚玉心疼主子,才忍不住下的手。与旁人无关。”
杨熙却听不进这话,继续说道:“好,反正那时候我也正等着一个契机摆脱郑伦,也罢了。这一次我派陈成假装刺杀郑仁,嫁祸给郑伦,让郑伦和他的本家甚至和山东大族决裂。这条计策本来天衣无缝,没想到竟被你卖了,反被郑伦察觉,还被他拿住了把柄。现在陈成受了重伤,生死难卜;郑伦想逼我同意远嫁突厥。你好啊,我的好心腹,不动则已,一招致命,我只恨自己往日看错了人。”
“假装刺杀?主子不是真要杀沛国公?您说的可是真的?”楚玉愣住了,眼泪一滴滴的掉下来:“原来是这样……我以为……”
刘锦恨声道:“骗你做什么,本就是为了挑拨郑仁郑伦两兄弟的关系,郑仁若是死了,他们还怎么起争执!现在倒好,他们的关系反而改善了!还好陈成拼死突围,若是被他们抓住,不论死活都会坐实了这罪,山东大族就得跟我们翻脸!这都是拜你所赐。”
杨熙怒极反笑:“咱们府的规矩向来只管自己份内的事,不能随意探问别人的任务。可你平心而论,我的事情什么时候故意瞒过你?你只打理内宅,从不管外面的事,就算接触外面的人也都是各府的女眷,这件事本无需你过问。我跟陈成也都是在外院商议,只在行动那天到内院里的小书房商量过一次,偏那日你过来送了个东西,我还道不妨事,就算所有人都背叛我,你都不可能背叛我,因此也没有避着你。之前我还说绝不是从府里走漏的风声,想着许是在别处走漏了风声,查遍了所有人才知道就是咱们府里出了问题,还是我的最信的人出卖我!”
刘锦恨声道:“你还不承认吗,我都查过了,那天你急匆匆的跑出去。你敢说你不是去传信。”
楚玉抹掉面颊上的眼泪:“是奴婢该死,传了消息,我以为主子想把他杀了,我只是不想让他死!让他小心,谁想到他和郡公反而一起设了这个局来害主子。”
刘锦没想到她这样痛快的承认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杨熙眼泪一滴滴的滑落:“原来他就是那个男人,十五年啊,我们十五年的姐妹情分竟然还比不上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枉我这些年把你当姐姐!”刘锦的声音也充满的悲愤。
楚玉摇着头:“不是的,楚玉怎么会不记得当初楚玉怀着身子被主母赶出来,是主子救了楚玉,之后楚玉便一直跟着主子。但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能……”
杨熙怒道:“他早把你忘了,他爱的是崔静徽,是他的嫂子荥阳郡夫人崔静徽。你不过是长得和她有几分相似,说白了就是那个女人的替身而已!”
“我知道我是替身。但是他没有忘了我。”楚玉满面泪痕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霎那间,她平凡的脸孔上似乎绽放出明霞般动人的绯色,她取下胸前挂着的半枚木雕,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什么珍宝:“这是当年他亲手雕了送给我的,当初我被赶出府的时候摔成了两半,几年前我跟着主子到荥阳郡公府,碰到他也恰巧在那里,他当时就认出我来。我不承认,他却看见了这个木雕,便认定是我。他对我说要带我走,还说要弥补我,我没有答应,匆匆忙忙跑走了。他在我后面说他一辈子都记得……”
杨熙印象中,楚玉永远是淡然的。从收留她的那天起就是那样。诚王府被抄的时候,她一声不吭送走了六个月大的孩子,跟着杨熙一起去岭南。那个时候,她仍然是那样淡淡的表情,仿佛只是处置了一个物件,这些年来她也从来没有去打听过那个孩子的下落。一直伺候杨熙起居,处理府里大大小小的琐事,杨熙觉得这些年一切都变了。只有她从未变过。
然而这一次,杨熙却发现在这张平静如水的脸孔之下,隐藏着如此热烈的情感。杨熙看到她的眼神绽放出火一般的光芒,心中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的心骤然下沉。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嗓子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发不出声音。她用尽全力终于喊出了一声“不!”
楚玉却在此时迅速的咬住了袖口。
刘锦大惊,赶忙把那袖口从她嘴里拉出来,袖口的一角,她咬过的地方,渗出一小片棕色的污迹。
楚玉面色瞬间苍白了许多,她对刘锦笑笑:“没用的,你知道咱们每个人都有这个,我的就藏在这里。”
杨熙呆若木鸡,摇着头扑上去,却从榻上滚了下来,她不顾自己摔倒,扑倒楚玉身上:“你怎么那么傻……你只要不承认就好了……你知道我舍不得杀你的……”
“是我对不起主子,对不起陈成,万死也不能赎罪,但奴婢这些年真的把你当成妹妹了……”楚玉笑着,嘴角流出一道血迹,她吃力的把那半枚木雕放到杨熙手里:“这半块,求主子念在这些年的情分上,送到他手里。另外半块在孩子身上了。我把孩子放在了他家奴婢的门口,他们父子……若有缘……就会……”话没说完,她猛的喷出一口血,眼神渐渐涣散,脸上却依然挂着那动人的笑容:“那年……我才十五岁……挨了胡妈妈的骂,一个人夜里面跑到外边偷偷的哭……不想遇到了公子,他笑着说‘花间晨露流珠滑’,以后就我就叫‘流珠’……”
杨熙从来没有见楚玉这样笑过。她所认识的楚玉,似乎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大笑,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惹她生气,永远保持着平静温和的态度,从容得体,不温不火,仿佛从来如此,也将一直如此。直到这一刻杨熙才知道,原来她也和世间的一切女子一样,品尝过爱情的喜悦和悲伤,只是她让自己成为了楚玉,而把所有的笑和泪都留给了流珠。
“好好安葬吧,墓上的名字就写——流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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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
涵因的思绪被呼唤声打断,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泡在浴桶里。
“姑娘泡了好一会儿了,刚怎么叫都不醒,还以为昏过去了。”慕云在一旁伺候,担心的看着。
涵因笑笑:“我没事,今天有些个乏了。你去让人给哥哥传个信,就说二叔那边会妥当的,叫他们别担心。我明天再过去跟他们说。哦,对了后天去见薛进薛将军,帮我把要送的礼物都打点妥当了。”
慕云答应着,又叫人来伺候涵因穿衣。
涵因被丫头们搀扶着回到房里,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