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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莞十五这一年,江南下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路上的泥都和满了将化未化的冰渣子。江南的水汽大,这样的大雪就来的更加生猛,东塘村已经有好几户人家的老人抗不住冻,等家里人第二天一早去叫时,才发现那被窝拔凉拔凉的,连着被冻死的老人也是一脸铁青,唇色黑紫。
原本流淌的河水,表层也被冻结了七八厘米,一些还没长大的小鱼被冻在冰层里由着村里淘气的孩子捞上来,待在地上化开,那些小鱼的尸体就烂在了泥土里。
罕见的寒冬像突如其来的的猛兽让东塘村的家家户户都不得不严严实实关起门来御寒。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土坯房,并不严实,关上门来北风呼呼的吹,让人听着心里一阵又一阵发怵。猛烈的北风吹得家里的窗户嘎嘎作响,特别是北边的窗户更像纸片时时刻刻都要被吹落似的。
这一年,陶家的土坯房也没能幸免,房子盖起来已经有九、十个年头比不得新房,这房檐、窗户啥的早已经不牢靠了,冻得一家人在屋里烧起了煤炭取暖。可是这煤炭哪是长久之计,既费钱又对呼吸不好,于是陶大友便掐着一个合适的日子准备和点泥把屋里漏风的缝给补上。隔壁张家前几天就瞅准日子把漏缝给补上了,这会子进屋虽然还是有些冷,但到底暖和多了。
陶莞抖着两只腿从被窝里爬起来准备烧点热水泡泡脚,这脚如果再不暖一暖估计就得长冻疮了。自从她七岁那年手上长了冻疮之后,冻疮就跟冤魂厉鬼似的年年准时来报道,可把她给痛惨、痒惨了。陈郎中给的药膏又不怎么好使,抹在手上权当心理安慰了,并无实际效果。可恨她前世根本没长过冻疮这玩意,所以也没留心有什么治冻疮的偏方,如今年年长、回回痛的锥心也就让她对冬天分外痛恨起来。
她裹上厚厚的袄子瑟缩着走到了灶房,从水缸里打了三瓢水放到锅里烧上,蹲在灶台后面烤火暖烘烘的,没多久水就烧开了。
端来洗脚盆把热水全都舀到里面,往水撒了半勺的盐搅匀又掺了一点凉水进去她才坐在椅子上泡了个舒舒服服的自制热水足浴。
何花走了进来,看着她佝着身子在擦脚就问她:“脚冻麻了?”
陶莞点头,“何姐,要不你也泡泡,热乎乎的。”这些年她与何花越来越似姐妹,想着第一次来潮时何花如大姐姐一般为她忙前忙后烧热水敷肚子什么的,她就分外感激这个质朴的农家女儿。
“不了,你爹这会扛着你奶奶去陈郎中家里呢,我来拿点馒头给你爹送去,估计这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我怕他们饿着。”
陶莞拿着擦脚布的手一顿,急问:“奶奶怎么了?”
“发热了,额头烫的吓人。”
陶莞的脸瞬间惨白了下来,她前几天才刚听说村头卖丧喜货的王老太婆没熬过这个冬天去了,这下听见陶李氏发起烧来心里就慌怕极了,而且农村对鬼神又分外邪僻,把她这个信科学的人都搞得时不时将信将疑。好歹这么多年过来,陶李氏虽然待她也没怎么好过,但到底比从前好上许多,更何况她还是家里的长辈。陶莞急忙擦干脚,套上鞋就准备拿着伞去陈郎中家里。
“何姐,你呆家里我去吧,牛牛没了你不行。”牛牛是老陶家的第二个孙子,今年才满四岁,是何花嫁到陶家第四个年头才生下来的。头几年何花的肚子一直没有消息,着实把一家人愁倒了,不过好在家里已经有了长孙,所以轮到何花一直没怀上的时候也就没那么多压力了。
何花想着自己这寸手不离的儿子额头就隐隐作痛。这么大了被家里人惯的连拿筷子吃饭都不会,就他爹跟他奶奶当宝贝似的供着,偏偏这小祖宗还死皮赖脸赖定了她。她在陶家是个妾,又是个后娘,家里几个孩子要一碗水端平不能被人落了闲话,她不能光顾着自己亲生的冷落了家里其他孩子,所以牛牛在她这虽是用一千个一万个心疼着但也不可以就这么惯着。现在婆婆有病了,她这个当媳妇的不去倒叫丈夫的大女儿去,这让外人瞧见又该遭话柄了。
于是何花冷下脸色道:“牛牛这孩子就该冷一冷,你们平日太宠他了,这送馒头还是我去,天寒地冻的你在家看着弟弟妹妹就成。”
陶莞见她语气坚决也就不好勉强,只好点头同意,“何姐,待会你再带点咸菜去,奶奶烧着估计没多大胃口,就着咸菜吃开胃,今晚我就炖点粥,病人吃硬米饭咽得慌。”
“嗯,你瞅着办,我先去了啊。”何花包好几个馒头揣在怀里又拿了一小罐咸菜,打着一把伞走了出去。
看着何花穿着绿袄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陶莞才回神把门关严实,然后去旁屋照看几个小淘气。
她拿着一罐蜜饯走进屋子,几个小家伙呆在床上不知道在玩些什么。
听见开门的声音,窝在被窝里的孩子们纷纷探出白嫩嫩的小脑袋,扑闪扑闪着黑幽幽的眼珠子朝着自己的大姊撒娇。
“大姊!二娘说我们要呆在被窝里不许出来除非你来,你来了我们可不可以出来了?”陶成宝率先举手发问,小脸天真无辜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好笑。这举手提问还是陶莞教的。
陶莞故作为难地思考了一番,把蜜饯罐子放到桌上才答道:“我想想。”看着三张失落的小脸,她坏笑着说:“谁要吃蜜枣?先到先得。”三个娃娃风卷一样从被窝里跳窜了出来,陶莞瞪大眼,这三个小祖宗居然是穿着鞋就上了床?
她掐着陶成宝软滑的脸颊道:“谁让你们不脱鞋就上床的?”
牛牛走到大姊旁边指着陶成宝奶声奶气地说:“是哥哥,娘说不让我们下床,哥哥拉着我们偷偷下床穿了鞋,听见大姊的脚步声又赶紧钻回了被窝里。”
这小马屁精!陶成宝的脸顿时鼓成气鼓鼓的小包子,叉着腰抡起拳头作势要揍小弟弟。陶莞瞪他一眼,他的气焰顿时瘪了下去,还委屈的泪眼汪汪的。“陶成宝,你啥时候才不淘气?”她又抱起牛牛搂到怀里,从蜜饯罐子里挑了个个头小的蜜枣塞进了牛牛的小嘴里,“牛牛最乖,大姊最喜欢牛牛。”
“哼”,成宝不服气地小声抗议,陶莞看他气冲冲的酸样,又给拣了个大枣子塞进他嘟起的嘴里,成宝一下子破涕为笑了。
他乐呵呵地对牛牛摆了个鬼脸,吐着舌头说:“大姊最喜欢我!”
陶慧挤着眉头拍了一下孪生弟弟的头,露出梨涡对陶莞说:“大姊,那天你教我剪的窗花我剪出来了,你要不要看看?”女孩子总是比同龄的男孩子成熟稳重些,三个弟妹里唯独陶慧最让她省心。
陶莞状似惊喜地点头:“真的?快给大姊看看。”小孩子嘛,最需要鼓励。
小丫头屁颠屁颠地拿来了剪好的窗花来给陶莞看,陶莞接过窗花马上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一边点头一边说:“大宝的窗花剪的比杏儿好多了。”杏儿是隔壁张家的女儿,年纪跟大宝差不多大,两人从小就要好,两家人也经常拿这两个孩子对比。
大宝听了自己大姊的夸赞顿时满心欢喜的,心想:连大姊都说我剪的好,瞧杏儿那丫头还怎么在我跟前显摆自己剪的窗花。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陶莞说:“大姊,下回杏儿叫你给她梳头,你可别帮她梳了,大姊扎的辫子最好看,我才不要她比我好看!”
陶莞被她逗乐了,难怪小丫头最近总是别别扭扭的,每回杏儿来家里她就土着一张小黑脸不怎么待见的,原来是担心自己“小美人”的称号被夺去了呀。陶莞捏捏她的小鼻子,“鬼丫头,大姊给你扎的一定比她的好看,再说我们家大宝可是村里最好看的小姑娘,哪个见了不夸上几句。”
大宝貌似满意地重重点了头,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大姊不准给她带包花。”她家大姊做的头花是最好看的,平常她出去玩总爱扎着好看的头花招得旁的小姑娘一阵羡慕。
被三个小家伙吵吵闹闹的,一个下午就这样打发了过去。天色都见暗了也还是不见陶大友他们回来,陶莞的心里更是没了底。她炖好了稀粥,又准备好了几碟下饭的小菜就呆在屋里等待大人们回来。
直到天完全地黑了下来,她才听见前院有开门的动静。陶莞疾步走到门边拉开门栓稍稍打开一点门缝,透过缝隙往外面看,就着惨白的月光定睛一看,确定是陶大友他们才把门彻底打开,“爹,快进屋。”
陶大友喘着大气好不容易才背着陶李氏进了屋,一张脸被冻得红通通的,鼻头上流出来的鼻水都被冻上了,“这屋今晚让你奶奶睡,她那屋太冷了,赶明儿我和点泥把缝给补上再把你奶奶挪过去。”
“爹,陈爷爷咋说?”
陶大友摇摇头,叹气道:“着凉发了热,得亏发现的早,这要是在夜间人就得烧糊涂了。”
陶莞松了一口气说:“爹,赶紧去吃晚饭吧,我在屋里照顾奶奶。”
陶大友点头应道:“待会弄点米汤给你奶奶喂下,晌午饭都没吃,饿了一天了都。”
“嗯。”
夜里陶莞接着给陶李氏换热毛巾擦身子,半夜的时候陶李氏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人也清醒了一点,趁着她清醒阿莞又给灌了一小碗稀粥,见着陶李氏总算熬过去了,陶莞身上的困意也顿时袭来。迷迷糊糊间有人敲了敲她的背,她睁开眼,原来是何花。
“阿莞,快去睡吧,灶房里有一碗热面,你吃了再睡。”
陶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扭着脖子回道:“好。”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草草洗漱了一番她就回屋倒头大睡。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推开房门一股寒意袭来,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往门外一瞧,原来雪已经停了,院子里堆起了厚厚的、平整的雪。天地一白,几只觅食的野鸟从光秃秃的树枝上跳下,在雪地里留下一小串脚印。陶莞打着哈欠走到前屋,陶大友与何花正在吃早饭,见着她困意浓浓地迷瞪着睡眼,笑问:“昨晚累着了吧?你奶奶现在醒着呢。”
“今儿把你奶奶屋子里的缝隙补上,晚上让她睡个踏踏实实的觉。”陶大友一边拨弄着碗里的稀饭,一边说。
“爹,要咋补?”
“弄点泥混点秸草啥的,你张叔家就这么整的,头几天我帮着他家补缝留了心,瞅着他家这么弄屋子还真就不漏风了,咱家也这么试试,总比天天挨着冷风强。”家里为了补缝把用来起火的稻草大部分都用来填漏缝了。
一家人用过早饭就忙着去和泥,等和完泥就往墙上、窗上抹,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把陶李氏屋里的缝填得严严实实的。整好了陶李氏的屋,陶大友下午又来帮陶莞的屋抹泥,陶莞伸手到原本漏风的地方试试,还真的完全感觉不到气流了。陶莞心想:可算舒心了一回,夜里听着鬼哭狼嚎的风声怪吓人的,好几次都把她吓惨了,憋着尿硬是不敢去茅房,那感觉让她恨不得一刀子抹下来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