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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游擅长修复古玩,对各种材料的物性最为敏感。他之前接触过现代的各种钞票,知道它们厚度几何。当下粗粗一估,便推断出这信封里至少装了七八百元。
先前他也想过该收取多少报酬,却未想到莫老会如此大方。他连忙说道:“莫老,使不得。”
莫老没有出声,先往残杯里续满了茶,这才说道:“我一直叫你小朋友,竟连名字也忘了问。”
“我叫雁游。”说着,他把信封往前一推:“莫老,这报酬太过了。”
见雁游依旧拒绝,莫老眼中不禁掠过一抹欣赏之色。
刚才看似随意的一瞬,他已试出了雁游的真心:要是换个似嗔实喜的人,见自己不动声色,肯定敷衍两句就把钱收下了。这位小朋友,不但有超过同龄人的沉稳见识,定力甚至比大人来得更强。这样一株好苗子,自己看得很顺眼,一定要帮帮他!
慈不掌兵,义不从商,在港岛打拼多年,莫老早就炼出了一副铁石心肠。但回到久别的故里,任是再如何心如磐石的人,都会不自觉放软态度。更何况,打从雁游说出那番话开始,莫老就对他很有好感。
对莫老现在的身家地位而言,帮助一个普通人把路走得更平顺些,不过举手之劳。既如此,又何乐不为?
抬起手轻轻往下一压,制止了还想说话的雁游,莫老笑问道:“雁游,你现在已经工作了吧?”
雁游点了点头,有些奇怪,因为他并没有提到过。
莫老指了指他的衣服,和他的手指:“你穿的工厂制服很合身,不像是穿了大人的。还有,回城后我也见了几位远亲小辈,但凡念书的,指甲里总有洗不掉的墨水印子,你却没有。可以你的年纪,还不到工作的岁数。所以我猜,你多半是家庭条件不太好,所以早早出来工作了。”
雁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莫老并非未卜先知,只是和自己一样善于观察而已。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希望你被耽误了。你不要再推辞,这笔钱你先拿着,如果实在不安心,就等学有所成之后还给我。”莫老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抹不开面子,为一时意气耽误了一生。就连历史上,也没有强者是一帆风顺的。强大如李世民,也有被迫结城下之盟的时候。”
雁游倒不是狷介的人,只是觉得一个白拿来的东西卖了这么高的价,违背了自己经商的原则。
他刚要说话,莫老再次抢先开口:“再说,我找它足足几十年,可巧你们家帮我保管着。这钱就算折合成保管费,一个月也就一块钱嘛。”
莫老风趣的话语听得雁游一乐。就连和他不太对盘的小方也笑着帮腔道:“你就收下吧,别辜负了莫老的一片好意。”
话说到这份上,雁游心道不如先接受下来,这笔钱加上奖学金,应该足够翻修屋子,说不定还能富余出一笔生活费,留给罗奶奶。他自信只要眼下难关一过,最多两三年的时间,自己就能闯出名堂。届时加倍把钱还回去,亦是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他说道:“那就多谢莫老了。这笔钱算我借您的,等我有了能力,一定还给您。”
见他说话不卑不亢,莫老愈发满意:“好,我给你张名片,有什么事你来找我就好。”
不等他说完,一旁小方已极有眼色地取出一张印制考究的名片递到雁游手中。
莫老之所以留下联系方式,倒不是真等着雁游还他钱。只是变相地提醒雁游,有了困难还可以去找他。
看穿这层意思,雁游愈发敬重莫老。老人家是实在人,施恩不图报,不像有些人,一点点芝麻绿豆的小恩小惠就叫嚷得天下皆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他没有点破莫老的意思。注视着名片上“莫平江”三个大字,郑重地说道:“我一定不辜负莫老的心意。”
“我相信你。”莫老微笑着握了一下他的手,旋即松开:“聊了这么长时间,天都快黑了,你就陪我这老头子吃顿晚饭吧。”
“您说哪里话,是我跟着您蹭吃蹭喝才对。”雁游打趣道。
乘着轿车,三人来到一家叫做东兴楼的饭店。这家店源于清顺朝,专营家常菜,号称是最地道的四九城风味。
莫老难得回国,自然要捡着家乡的特色来点,但这几天吃遍了各处有名的饭馆都不满意。少顷菜肴上桌,他先挟了一筷抓炒鸡丝,略略一尝,立即遗憾地摇头:“唉,不是当年那个味儿啰。炒菜不但火侯要到,食材更要用心料理。现在的师傅都做不到以前那样精细,老风味儿都断了传承了。”
雁游当年也随客人多次光顾过未曾改建的东兴楼。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所以他对酒楼的特色菜肴味道也记得很真切。
当下拿了一块店里的招牌枣泥方圃,只咬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是不对了,甜得发腻。”
“哟,还真是这样。”莫老跟着尝了尝,也是大皱眉头,不过心里却愈发笃定雁游来历不凡。
须知这四九城里的老辈人最是讲究,但讲究也分三六九等。就拿这东兴楼的菜品来说,偶然吃上一次两次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味道有哪里不同。只有熟客才能尝出是老师傅掌的勺,还是新徒弟上的灶。而以前战乱时,普通人家都是千万百计从牙缝里抠钱,很少舍得下馆子。能做这酒楼熟客的,肯定家底不薄。
他猜测,多半是雁游小时候随着长辈常来店里。那时候老师傅还在,所以记住了味道,哪怕之后家道中落也没忘记。
他早先入为主地给雁游打上了落魄子弟的标签。却因为常年居于港岛,对内地不太了争,没有想到以雁游的年纪,记事那会儿正是拔乱反正的前夕,无数人瞪大眼珠子等着揪身边人的小辫子立功,哪怕私下有钱,普通人也不敢下馆子大吃大喝,免得犯错误。
雁游不知莫老已将他的来历猜对了一半。见莫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以为是为没吃到记忆里的味道暗自遗憾,便说道:“莫老,我会做几样小菜,味道还算过得去。如果您不嫌弃,我给您做两个?”
“真的?”莫老眼前一亮,“雁游,你会烧什么菜?”
“都是家常菜,以爆炒为主。”
雁游早年贫困潦倒时,必须得自己做饭。那时候可没什么讲究,买得起什么吃什么。后来条件渐渐好了,加上他又是喜欢什么就想学精学透的性子,逮着机会便向名厨们请教窍门。
虽然人家不可能把家传绝活儿都透底,但话里露出的那一分两分,已足够雁游练出一身好厨艺。虽然整治不了宫廷大宴,但家宴小聚却是不在话下。
莫老兴致勃勃地说道:“家常菜做得好了才是真本事。小雁,你就再给我做份抓炒鸡丝和生炒鸭片来。”
“没问题。”
客人刚动了筷却要自己上灶,这在东兴楼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服务员本来还觉得这桌客人有病,一俟小方亮出华侨的身份,马上堆起笑脸,说服厨师把厨房让了出来。
等雁游走进厨房,站在门口、腰身快赶得上汽油桶的厨师马上小声唾了一口,悄悄骂道:“德性!端什么臭架子!我倒要看他能整治出什么山珍海味来。”
“师傅,他好像也要做抓炒鸡丝。”还没出师的学徒工偷偷往里张望着:“咦,鸡丝下锅前还得过佐料?师傅,这和你教我的不一样……”
“你看不上我,你认他做师傅去啊!”
感觉到师傅的怒火,小徒弟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眼珠却一直随着雁游的动作打转,好奇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能炒出什么菜来。
片刻的功夫,随着热油下锅、大火翻炒的滋啦声,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鲜香难言的味道。小徒弟不由自主吸溜了一口口水,刚要说话,却见雁游已经端着托盘走了出来。
盘里的菜肴色泽鲜亮,香气扑鼻,与之前饭店做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那份量却是极少,中等的白盘里只有几筷子菜,还不够个大肚客人吃两口的。小徒弟正想询问原因,雁游已经走回了包厢。
“师傅,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
“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厨师骂了一声,脸色却没有一开始那么难看。早在嗅到第一缕香气开始,他原本满心的怨气都化成了惊讶:这香味和当初到他们培训班来讲大课的国家特级厨师做出的菜差不多,一个小小的少年,怎么可能做得到?也许是自己记错了?
怀着疑问,他身不由己也随在小徒弟后面,悄悄趴到了包厢的壁板上。
只听莫老惊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好好好,不但卖相好,味道更好!就是当年那个味儿!小雁,看来你家学渊源啊!”
小方疑惑地问道:“莫老,为什么份量会那么少?”
莫老眯起眼睛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鸭肉,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出了半天神,才回答小方的问题:“你懂什么,以前的爆炒关键之一就在这份量上头。端上来都是小小一份,八人座席,一人挟一筷子就没有了,吃完这盘,再接着让灶上做。一旦份量多了,火候不到位,味儿就不地道。你看现在,菜都是满满一大盘,那味道能像从前吗?”
外头悄悄听壁角的小徒弟听到这话,马上捅了捅师傅:“师傅,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闭嘴,给我仔细听着!”厨师低低斥了一声,却早把这点记在了心里,决定改天试试。
这时,旁边一个包厢的客人突然走了出来,一眼看见面前有两个穿围裙戴白帽的人,连忙说道:“厨师同志,这个房间要的是什么菜?怪香的,给我们也照样来一份吧。”
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要求,却把厨师憋得满面通红,吭吭哧哧说不上话来。他好意思说这是客人嫌他不好、自个儿另做的吗?
好在小徒弟机灵,连忙打圆场:“实在不好意思,客人,这是按预订备下的食材做的,今天已经没有材料了。”
“是么,真是太可惜了。”
客人一脸惋惜地回了包厢。保住颜面的厨师擦了擦头上的汗,暗自庆幸没有丢脸。
他却不知道,那精神旺健的老者落座后,对身边的人说:“我看这家楼不必别处,有绝活儿。明天你把老领导带来尝尝,说不定那件事就着落在这里。”
因为这话,后来又惹出一番风波,让厨师欲哭无泪了许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当下,莫老就着两份小炒,风卷残云般吃了两碗米饭,兀自意犹未尽。雁游见状,主动说再去做几个菜,却被莫老止住:“不啦不啦,我请你吃饭,却让客人下厨,已是非常失礼。再继续做下去,以后传出话去,我姓莫的都没脸见人了。”
这是老一辈人的规矩,凡事都讲究个体面,要给客人留足了面子。雁游虽然是少年外表,内里却也是不折不扣的老式作派,当下也不再固执,只是说道:“那您要是哪天再想尝尝,就到第三炼铁厂来找我,我招待您。”
“哈哈,小雁哪,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明天我就要回港岛了。等下次再到大陆,我再来品尝你的手艺。”
如果说之前莫老对雁游只有五分满意,那么经过这支小插曲后,已然涨到了十分。一来这事儿证明自己没看错人,让老人家很高兴;二来么,自然就是美食的力量了。能再度尝到念念不忘的童年味道,这可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与莫老道别之后,雁游回到了宿舍。罗奶奶还以为他又去找同学,也没多问,只催他快睡觉。
背着身子悄悄数了数信封里的钱,发现居然有八百块,雁游更加感激莫老。
把钱压在褥子下,雁游回头看见奶奶还在就着十几度的灯泡裱糊火柴盒,忍不住说道:“奶奶,别费神做这个了。我最近认识了个朋友,我帮他练了几次摊,赚了一笔钱。再多做一阵子,应该能能修好房子了。”
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借口。赚了钱修房买东西,家里有了变化,肯定要有个合理的解释。但所有人都知道以前的雁游根本不懂古玩,不可能实说是靠古玩赚了钱。
思索半日,灵机一动,他想到了那晚小摊子上朱道和自己说的下海练摊经历,决定拿摆摊来当借口。反正,据他沿路观察,现在城里捡背巷悄悄摆摊的人还真不少。
不过,要是说出几天摊就能赚够修房的钱,那也太招人猜疑了。雁游决定再等上一个月,届时就说自己白天上班晚上摆摊,周末还去帮人打工,所以才在短时间内攒够了钱。
但饶是如此,罗奶奶已是惊讶万分:“小雁,你怎么能去做生意呢?小心被人家骗去做了违法的事儿。”
“不会的,奶奶,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不会被骗的。”
罗奶奶犹自不信。在老人家眼里,赚钱是件顶辛苦的事,哪儿这么快的?她停下活计,细细盘问了孙子半天。好在雁游早有准备,不但没有露出破绽,反而还说服了奶奶,让她相信,自己的孙子确实没有受骗,只是认识了好心人,遇上了机会。
“小雁,改天你把那位朱道请过来,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帮忙,咱们也不能够这么快就有钱盖房子。”罗奶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当然,不过他有点忙,等我约好了时间再告诉你。”雁游心道,就算奶奶不提,他也得把朱道请来露个脸,好堵住别人的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