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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蝈蝈!”唐邵昌的耳朵比猫儿还灵,听着厅里响动,扔下筷子就要往外头跑。
“坐下。”唐老爷抬起眼皮,手里的汤匙顿在半空,“一惊一乍!”
唐邵昌不敢违拗他爹,别扭着沉下屁股,斜着眼睛偷偷往外张望。
唐邵明拖着步子踱进来,强打精神与家人一一招呼过,又照着唐邵昌的小鼻子拧了一把,这才捡了他姆妈旁边的空位坐定。
管家小声张罗着给他上了碗筷。
芸芝脉脉地望了他一眼,含蓄地笑了一下,重又微微低了头给唐邵昌剥虾子,一双嫩藕似的圆润皓腕配着羊脂般的细长手指,甚是好看。
“军中的事都办妥了?”唐老爷往碗里盛着汤,与他问话。
“是。”唐邵明回过神来,中规中矩地答道。
唐老爷点点头,语气温和地叮嘱他:“军中但需严谨,凡事多用心思,少说多做。”又扭过头对唐邵平道,“平日多看顾他,莫教捅下篓子在人前丢苟。”
唐邵平放下筷子,看了他兄弟一眼,沉声道:“父亲放心,邵明做事有数。”
唐老爷一向倚重长子办事稳妥,听得这话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抬了抬手腕,唐邵明会意地往前凑凑身子,将筷子摸在手里。
唐老爷将喝了口汤,又想起件事,便问:“孔祥熙那边你怎么说?”
唐邵明十分不舍地把眼睛从散着香气的菜肴上收回来,暗暗吞下口水,“我没应承,话也没说死。”
“税警总团虽不是嫡系,倒也不见得比教导总队偏门。”唐老爷慢条斯理地摸出手帕,摘下眼镜,擦了擦糊在镜片上的热气,“当年宋子文下了血本,蒋中正说端就端了。至于孔祥熙,便宜恐怕也没那么好捡……”
唐太太见儿子眼睛直瞟着桌上饭菜,不由埋怨道:“一见面就谈公事,先让儿子吃口饭。”
唐老爷看着唐邵明拿筷子的手跟老头子似的抖个不住,皱眉道:“下部队历练一番没的坏处,你自己选的路,用爬的也给我爬下来!”说罢,递了个花卷给他,“撑住了!”
唐邵明抬起酸疼的手臂,底气不足地“嗯”了一声,接过了。
唐邵昌见他父亲停了话头,歪过脑袋看看一脸倦意的二哥,忽然抓起眼前的鸡腿塞到唐邵明碟子里头。
外酥里嫩的烤鸡腿上边,留着两排细密的牙印。
唐邵明心下一暖,夹回去还他:“乖娃儿,你自个吃。”却见唐邵昌侧过身使手捂了自个的碗,执拗地朝他努嘴。
“让我咬一口都不肯!恁地胎气!”唐邵平隔着他太太伸过手去,在唐邵昌脑袋上大力揉了一把。
唐邵昌得意地哼了一声,嚼着芸芝剥给他的虾子。桌上的气氛轻松了些,唐老爷抬眼望了管家一眼,管家赶紧凑过来,微弓了腰问道:“老爷?”
“往后少爷们的饭食都用荤腥,不必随我。”唐老爷摸着腕上的沉香木佛珠,叹了一句。
唐太太看着一向斯文儿子跟饿鬼投胎似的闷头扒饭,连平日决计不碰的胡萝卜都一股脑填进嘴里,登时生出十二分的心疼,关切地小声絮叨:“妈就劝你无去做兵,成日起早贪黑,到如今家里都不得住……你身子一向不好,兵营的饭哪里能吃……”
唐邵明蘸着菜汤使劲吞下一口花卷,强笑着对他母亲道,“没的要紧,长官们对我可好,伙食也不比馆子里差,中午还吃了肉馒头……”孰料唐太太听了这话,越发觉得他在军营受苦,定定地看着他就要落下泪来。
唐老爷不耐地咳了一声,冷眼看着这母子二人:“上了前线,有的吃都该庆幸!”唐太太不理会,只红着眼圈吩咐下人去给二少爷熬鸡汤补身。
唐老爷见他一脸疲惫,倒是没再出口训诫,只教他安生吃了饭回房歇息。
唐邵明心绪有些烦乱。虽然老远依然听得到三弟猴儿似的喧闹撒娇,他依然觉到这餐饭吃得压抑。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太累了么……他默默扒净碗里的饭,拖着灌铅的腿独自一人走上楼去。
唐邵明费了好大劲才解开细小的衣扣,慢慢抬脚跨进浴缸。他手拧着莲蓬头,冰凉的水霎时暴雨般砸上他头顶,继而倾泻下来浇遍全身,冻得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他不躲不闪,顶着瓢泼的冷水拧了半天。
他低头愣愣地看看自己身上,上下两截已完全变作不同的颜色。浸过凉水,他身上是冷的,冷得发抖。水慢慢地温热起来,唐邵明发呆似的看着眼前迷蒙一片的水帘。给毒辣日头晒伤的皮肤竟然毫无知觉,浑不知水温已高得吓人,只悄然泛起一片淡红,直像煮熟的虾子。
待一动,才觉到给热水淋到的皮肉像针扎一样地疼。
唐邵明触电似的一把拧开冷水阀。他试着屈了屈手指,麻嗖嗖的攥不紧拳头。
温水煮青蛙。他脑子里蓦地蹦出个夹着戏谑意味的词句。
唐邵明突然收起多年来几乎生在他脸上的温文态度,一拳重重砸在磁瓦墙上。砰地一声低沉闷响,夹着飞溅的水声,震得他指骨碎了一般疼痛。
唐邵明第一次近乎疯狂地想要回家。他累了。
他耐心一向很好,所以初到这个时空总是规规矩矩地小心应对,等着有一天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安安稳稳躺在慕尼黑家里的床上,笑叹种种经历不过是一场荒诞梦境。
然而离他穿越到此已经过去七天,他还是穿着一身几十年前的军装扮着唐公馆的二少爷,在家人长官同僚之间辗转游移。
当初始的新鲜与好奇逐渐消磨殆尽,这个时空让他体味到的只有漫无边际的等待与身心俱疲的应承。尤其是这半日新训似的操练,累得他说话的力气都抽了去,更叫他恨不得当即甩手而去。
唐邵明摸着掌跟上磨起的水泡,皱起了眉头,心道明日不要说去军校给魏将军翻译各式材料,这只连吃饭都抖个不住的手恐怕连笔都提不起。
他定定地看着连成串的水珠顺着手臂流下去,想着从前的生活,不料那一幕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竟然像沉淀经年,尽数模糊。
他有些发慌。因为他发现,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亲往上海约见的那个客户的名字了。待得勉力再想,他更是发觉,自己竟连刚刚分手几天的女友的样貌也记不起来。
反倒是一桩桩似是而非的往事像疾驰的火车扑面而来,呼啸着撞进他的脑海。
湖南,广州,上海,南京。
战乱,颠沛,泣别,重逢。
唐邵明一件不落,尽数记起。
记得跟他大哥偷了枪打得自家房檐落瓦的年少轶事,记得在孔家出质一般度日如年的两轮寒暑。
他父亲唐生智,一个曾经称霸湖广,几次起兵拥蒋倒蒋,却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的军阀。
他有两个兄弟,妻子叫作周芸芝,大他三岁,是唐生智老部下周斓的女儿。
唐邵明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慢慢扶着墙蹲□去。他浑身僵硬地坐进放了大半盆冷水的浴缸里,手指紧紧扣着湿滑的缸沿,心里生出浓重的不安。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分明不是他,为何会知道这些……”唐邵明闭了眼,把头脸伸到哗哗倾泻的凉水下边,全身上下都得绷紧了。“鬼上身么?”他扯了一下嘴角,脸又冷又僵,却现出个不似哭也不像笑的古怪神情。
芸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轻巧地搬个小凳在唐邵明旁边坐着。她左手扶了剔透的翡翠镯子,右手拧着条雪白毛巾探过去,给他擦背。芸芝水葱似的指头一沾到盆里的水,先是一愣,紧着也顾不得湿,伸手捞着唐邵明水淋淋的胳膊就往外拖,一边还跟数落孩子似的道:“快些起来!都是冷的,你这身子要受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1丢苟:丢面子(湖南话)。
2胎气:大方(南京话)。
3周斓:字叔祁,唐生智派系中人。民国18年12月曾任军事参议院少将参议,次年5月率部讨伐何键,胜利之后辞去职务。民国23年仍在武汉尚未出山,寄情古籍书法,教养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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