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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主夫人极少露面,千蔻也不能随便去见她,只在她召见时才能见上一面。但一年到头也召见不了几次——这才好呢,千蔻本也不想去见。
召见时,谷主夫人会对千蔻说几句话,更多时候则是教她站在眼前,然后仔仔细细地,一分一厘地审视她的面孔,再教她转几个圈,走几步路。
好像她是某件珍藏的宝物,绝不允许有一丝瑕疵。
但谷主夫人对她的关心仅限于此。娘亲不喜欢她,至少不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她,对此她心知肚明,但她从来没有深想过为什么。
千蔻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地往谷主夫人的屋子赶。到了屋外,不先进去,却在屋外的池塘边就着影子理了理头发,前后左右地照了一遍,这才清清嗓子提一口气,走到门边道:“蔻儿来问娘亲好。”
门开了,千蔻见是楚姨,忙乖巧地冲她一笑。楚姨叫声“小姐”,将千蔻让进屋来。千蔻一迈进门坎,就觉周身清凉。她又提一口气,一路穿堂过厅,转进里屋,穿过门帘,正见娘亲着一袭暗红衣衫坐在平素的椅子上。屋内阴晦,难辨她面上神色。
千蔻忙垂首道:“见过娘亲。”
谷主夫人开门见山,幽幽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和谁在一起?”
千蔻毫无防备,吃了一惊,暗想:娘这样问是什么意思?难道知道我常去找薛让?我平日都是自己偷偷过去,她如何能知道!
千蔻惊疑不定,答:“和阿陶一起。”
“除了阿陶呢,还和谁?”
千蔻心想:娘今天古怪,只管问这些,平日叫我时,哪有这许多问话?难道当真知道薛让的事?
千蔻如此一想,才觉此次召见不同寻常,心里咯噔一下,身上早有冷汗冒头。她不敢胡扯,道:“还和那个,那个……”
“这个那个吞吞吐吐,成何体统,他没有名字不成?”
娘果然知道了!千蔻只得直说道:“有时也去找薛让。”
“你如何认得薛让?”
“他就是……上回在凤仙山里救了蔻儿的那个人,蔻儿认得。”
谷主夫人问:“你可知这薛让是谁?”
千蔻当然知道。薛让便是谷主的长子,是另一位谷主夫人所生。这位夫人来头不小,乃是蛇蝠岛之主——叶苏苏。但在薛谷主过世后不久,叶苏苏就离开山谷了,再也没有回来,并不曾将当初尚还年幼的薛让带走。
千蔻答:“蔻儿听说,他是爹爹的长子……”
“你既知道,怎的还直呼其名?”
“蔻儿以后不敢了。”
“那你叫他什么?”
千蔻颇不确定地道:“叫……大哥?”
谷主夫人清泠泠一笑,道:“他身上淌着豺狼一般的血,你又何必叫他哥哥。”
千蔻听了,自觉眼角突地一抽,忙低下了头。
“你往后这般叫他便是了。”谷主夫人说着取过一张纸,提笔一挥,递向千蔻。千蔻忙上前接了,低头看时,诧异万分,只见纸上赫然写着“饿狼”二字。
谷主夫人又道:“不过这两个字若叫出口,却是不雅。你心里这般叫他,也就是了。”
千蔻闻言,暗松口气。
“知道了吗?”
千蔻忙答:“知道了!”
“会听娘的话吗?”
“蔻儿一定听话!”
谷主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将千蔻上上下下打量,接着,她说道:“蔻儿要听娘的话,娘才会疼蔻儿。腿上的伤,想是大好了罢?”
这一惊非同小可,千蔻乍闻此言,四肢百骸俱是一颤,惊恐地瞪着娘亲,腿一软便坐倒在地。
“给娘看看如何?”
千蔻趴在地上,已唬死了大半,如何还能答她的话,谷主夫人又道:“娘有件事要交给蔻儿办,蔻儿愿意好好替娘办吗?”
千蔻听出生机,总算缓过一口气来,不由得手脚并用朝前爬了两步,忙点头道:“蔻儿愿意!蔻儿一定替娘办好!”
“这件事你不能说给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蔻儿明白!”
谷主夫人伸出柔酥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小屉盒。这屉盒半尺见方,高不足一尺,却从上到下安着五层抽屉,每层抽屉又各挂一把小锁,十分精巧。
谷主夫人道:“这件事要按五个步骤来做,就在这五层抽屉里。这里是五把钥匙,今天晚上你打开最上面的一层,明天晚上则是第二层,后天晚上是第三层。这三层抽屉里吩咐的事做完之后,你就等着,等哪一天珍藏阁失了火,你再打开第四层。第二天再打开第五层,事成之后,我自会召你,你便来见我,将这盒子原样交纳。记住了吗?”
千蔻忙道:“记住了。”爬过去将屉盒和钥匙接了。
“娘再提醒一句,一天只能打开一层抽屉,都要你自己做,不能教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千蔻听口气,想是要放自己去了,忙点头答:“蔻儿都明白了!”
“去罢。”
千蔻抱住屉盒,爬起身,撞出门帘,磕磕碰碰地跑出大门,一口气跑回了自己屋子。她锁上房门,爬进衣柜,在里面蜷缩起来。她浑身发抖。
傍晚,柳儿送来晚饭。千蔻拉住她,问:“柳儿姐姐,你有没有听人说过,我哥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曾听说。”柳儿摸了摸千蔻额头,“小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千蔻没心思与她婆婆妈妈,拨开她的手,道:“我舒服得很!你快忙去罢!”将柳儿推了出去。
关上房门,千蔻急得在房中来回踱步。这可如何是好?唯一能保她的哥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哥哥若在谷中,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就算她被丢进耗荒山,哥哥也一定会陪她的,如果有哥哥在身边,就算到了耗荒山她也不会怕。
可哥哥偏偏不在!
夜里,千蔻等柳儿熟睡,取出娘亲交给她的屉盒来,打开了第一层抽屉。抽屉里放着一片纸笺,一个看似玉石材质的小瓶。她拿起玉瓶一番打量,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玉。她打开纸笺来看,实在莫名其妙。
纸笺上写道:“明日午后,在此瓶中放满鲜血,立即带给薛让,教他一次饮尽。”
这玉瓶不大,但也不小,大约二合容量。
千蔻百思不解,暗想:难道要我放自己的血,给薛让喝?这是为何?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想起娘再三说过要她自己做,一阵打颤:这该多疼!
第二天吃过午饭,千蔻找来把剪刀,锁起房门,在自己手上左比划右比划,总也狠不下心来。犹豫良久才在指尖上钉了个小洞,血还没流出,泪早已决堤。
整整一个时辰,十个手指头都扎遍了,总算挤满了一瓶血。
她惦记“立即”二字,急慌慌地跑去找薛让,一路上忐忑不安:薛让若看出是血,恐怕是不肯喝的,他若不喝,娘一定扔我到耗荒山去,这可如何是好!
薛让并不在屋里。千蔻来到屋后的瀑布潭水,果见薛让又在那老桃花树下盹睡。
一见了他,千蔻心中委屈忽然都涌了出来,泪水止不住地流。薛让睁开眼来,见千蔻在哭,坐起身子,问:“怎么哭了?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你么?”
千蔻抹抹泪,把手中玉瓶递给他,道:“给你。”
“是什么?”
“好喝的,你喝了我才告诉你。”
薛让淡淡一笑,接过了。“卟”一声拔出瓶塞,他登时面色一变。他眼一瞥,瞧见了千蔻手指上的伤。
“谁教你做的?”他问。
千蔻扁扁嘴,不答。
“是万简心?”
“你不要问了,”千蔻哀求,“你就当帮帮我,喝了吧!”
薛让手一翻,瓶中的鲜血尽数倾倒而出,通通渗进了泥土里。他将空瓶丢进潭水,瓶子“咕噜噜”响着沉下水底,他冷冷道:“你滚吧,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扬长而去。
千蔻眼睁睁望着,吓得面色煞白:第一层抽屉里的指令就不能完成,这如何向娘亲交待?她六神无主,在潭边呆坐许久,直到阳光渐渐隐没到山林之后,她才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了。
薛让在暗中相望,眼看着那娇小的身影失魂落魄地离开。他心中悔恨。
他早知道这是万简心的女儿,他早知万简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然仍自甘低贱,要与她的女儿亲近。
当年,万简心仗势欺人,将他惨遭陷害的母亲赶出山谷,却硬将年仅七岁的他留在谷中,致使母子分离。十余年来,他受尽冷眼,吃尽苦楚。
整整十余年,他费尽了心思也未能探得出谷之道。
万简心已将他囚禁在谷中十余年,现在,竟然还要利用自己的女儿迫害他。其实,要害他何需那二合鲜血?只需一滴新鲜血珠,暗中使他服下,他体内的毒便会被激发。
她却明目张胆,教自己的女儿手捧那二合鲜血来找他。
她真对自己的女儿有这般自信?
她竟如此轻侮于他?
他岂能教她得逞!
夜间,他苍黄反复,不得安宁,心中的仇恨与怒火恣意蔓延,有如熊熊烈火几乎要从他体内喷薄而出,逼得他在凤仙山中暴风穿梭。
血脉中的狂戾之气几乎抑制不住,他挣扎着来到桃花潭池,站到瀑布底下,受着冰冷的瀑布之水遍遍冲刷,他渐渐压制住那宿命的心魔……
夜深了,柳儿已经睡下。千蔻取出屉盒,打开了第二层抽屉。第二层抽屉里装着的,竟是与第一层抽屉中一模一样的一个玉瓶,以及又一张纸笺。纸笺上写道:“今日薛让必不肯喝,明日再放满一瓶鲜血,无论如何,务必要他喝个罄尽!”
千蔻看了,颓然坐倒,松一口气:第一个任务虽未完成,好在还有一次机会。同时又烦恼无限:看薛让那模样,他是绝不肯喝的。
千蔻想着薛让凶狠的样子,又想到娘亲绝美但冰冷的面孔,伤心得趴在床上嘤嘤哭泣,又恐柳儿听见,只得蒙在被子里哭。哭够半晌,她忽地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寻思:我怎的这般蠢?明日,我趁薛让睡着,偷偷灌进他嘴里,不就得了?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千蔻打定主意,下定决心,心神俱安,竟尔很快就沉沉睡去。第二日午后,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挤满一瓶鲜血。她捧着瓶子,一路思量着作战计划,来到山涧前。
她一惊。只见山涧上空空荡荡,一年前薛让扎的木桥,一年来她走过无数次的木桥,已被移去,不知所踪。她沿着山涧行走,可哪儿找它不到。
是薛让把它移走了,她立刻猜到。
她灵机一动,找到有断树的那个地方,果然这断树还在,依旧稳稳地架在山涧上。只是经过一年的时间,树上的枝叶已尽数零落,树干也变得枯黄。
别无他法,只得爬这树干过涧。
千蔻将盛着血的玉瓶揣进怀里,攀住树干想要往上爬。但这两天,她为了取血,一双手已满是伤痕。手上传来的剧痛使她立刻从树干旁弹了开来,脚一着地,她便感到一阵眩晕,跌到地上,只觉天旋地转,浑身脱力,竟起不得身。
她躺在地上,害怕得一动也不敢动。
渐渐地,眩晕无力的感觉消失了,她却再也不敢爬那树干,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千蔻回到屋里,饭也懒吃,倒头便睡。夜里,她打开第三层抽屉,抽屉中仍是一个玉瓶,一张纸笺。纸笺上写道:“恐怕今日薛让仍不肯喝。明日再放满一瓶带去,且看他喝与不喝。”
千蔻心灰意懒,暗想:有什么可看,我连那条山涧都过不去。但慑于谷主夫人威迫,她只得照做,将两只手都伤得烂糟糟了。
她带着那一瓶鲜血,来到山涧前。
咦,莫不是眼花了?这木桥怎么回来了?
千蔻精神一振,穿过木桥,往薛让的木屋去。沿路,她惊奇地发现,怎么到处可见断裂的树木,满地都是断枝碎叶?这两天又不曾刮过大风,下过大雨!
她一路走,一路奇怪,须臾到达薛让的屋子。门开着,千蔻将玉瓶藏到袖中,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只见薛让站在窗前,愣愣地望着窗外。
千蔻伸长脖子也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外头一片单调树木,也没啥好瞧。她尽力乖巧地嘻嘻一笑,道:“我来啦。”
薛让看她一眼,将她上下打量,“嗯”一声,仍旧掉过头去看着窗外,他显得那么疲惫,一双漂亮的眸子也失却了神采。
千蔻问:“那里有什么好瞧的?”
“一片草木,无甚好瞧。”
“那你为什么还要瞧?”
“虽不好瞧,瞧多了却也无害。”
“那是,”千蔻道,“本也没什么东西多瞧几眼就有害的。”
“那倒未必。”
“难道有吗?是什么呢?”
薛让又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却不说话。
“呀,我知道啦,是太阳!我……”千蔻本想说“我哥”,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发现薛让极讨厌薛谭,平日她常动不动就说起薛谭来逗他,如今有求于他,只得改口,“奶娘,我奶娘说,要是一直盯着太阳看,眼睛要瞎掉。眼睛瞎了就什么也不能瞧啦,那可真是大大有害。不过我觉得比起眼瞎,还是耳聋更糟糕一点,耳朵聋了什么也听不见,该把人闷杀!想来想去,还是做个哑巴稍微好一点,耳能听,眼能瞧,虽说不出话,倒也无妨。”
薛让道:“你这般爱说话,倘若哑了,岂不憋坏了你。”
“我话虽多,就是说得不好。话说不好就要惹人生气,倒不如别那么多话。可好好生着一张嘴却不好好说些话,岂不可惜?倒不如做了哑巴,一了百了,也不显得我嘴笨。”
薛让淡淡一笑,道:“你嘴可不笨。”
“怎么不笨?若不是我嘴笨得紧,你怎么讨厌了我?”
“我何曾讨厌了你?”
“哎,”千蔻叹口气,“就算你此时没在讨厌我,或许过不久就要讨厌我了。你……平日这时候都睡觉,今天怎么不睡?”
“为什么想要我睡觉?”
“呵呵,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
薛让突然向她伸出手。千蔻吓好大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拿来罢。”他说。
“什……什么?”
薛让的手往前一探,千蔻藏在袖中的玉瓶不知怎么就到了他手中。千蔻大急,慌忙去夺,口中惊呼:“不要啊!”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挤满的血,可千万不能再洒了啊!
谁知薛让拔去瓶塞,一口气将瓶中鲜血喝了个干净。
千蔻万万没有想到。
薛让将空瓶丢回千蔻手中,道:“你走罢,今后别再往这里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你。”
“啊?”千蔻一愣。
薛让突然揪住她的胳膊,拎着她一直走到山涧前,将她推过木桥。千蔻几乎连滚带爬地过了桥,就听身后“嘎啦啦”一阵响,她回头一看,只见那座本是专为她搭建的木桥已断作两截,缓缓地滑入深涧。
薛让的背影寂然远去。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千蔻心中莫名地愧疚难当,当真不敢再去找薛让。一日清晨,她正要去崔先生的学堂,才出院门,忽见西北角上浓烟滚滚。
哎呀,有房子起火了。
那火远远烧不到自己身上,千蔻便觉得有趣,伸长脖子看热闹。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娘亲说过珍藏阁失火之日要打开第四层抽屉,心中一惊:不会是珍藏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