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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与玉珍出了家门,待走出很远,玉珍才轻声道:“你不比我上面没有婆婆,出门不方便,我是不是不该来告你?”
云娘便知道刚刚玉珍在自家一定是听婆婆说了什么难听的了,脸上一阵发热,只得掩饰道:“我婆婆就是嘴碎,其实心地是不坏的。”这话她曾说过无数次,以前都是真心相信的,现在却知道自己在说谎,是以说过了更觉得脸红。
玉珍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要不是我家当家的在市集回不来,他便陪我去了,我也就不来找你,只让报丧的过来。”
杜家村村里大多数都是亲戚,只是亲疏远近各自不同,玉珍和如娘是亲堂姐妹,而云娘与她们就远一些。是以报丧的先去了玉珍家里,而后玉珍再来告诉云娘。云娘便道:“我还不知道你?还不是为了我,若是报丧的穿着孝衣来,老人家更是嫌弃。且我们一同走,还有个伴。”
玉珍向来性子和善,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我当家的也是这么说的。”
云娘便又道:“你当家的说得对,老人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的。”玉珍温声道:“我们当家的说今天就是肉卖得便宜些也要早些收摊,下午去接我们回来。”
云娘听了,不由得道了声,“你当家的对你真好。”
盛泽镇毕竟比杜家村要繁华得多,村的姑娘能嫁到盛泽镇的并不多,打云娘记事起到她自己成亲,总共也不过七八个,但个个都是村里出挑的。只有玉珍,样貌一般,性子又软,偏又嫁到了吴屠户家中,当初云娘她们很是为她担了些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长得凶神恶煞般的吴屠户对玉珍却极好,就是多大的事也从不对她高声说一句,只要一点点的重活都不叫玉珍做,日日餐里又有肉,没两年将出嫁时还是黄毛丫头的玉珍养得头发乌黑,人也白胖起来。
玉珍也挣气,嫁过来第二年,一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养下一个女儿,虽然成亲已经七八年,比云娘还日久,可吴屠户却待她还只如当初。现在不过是过盛春河回村里,也让玉珍喊自己一同作伴回去,回去时又不放心要亲自过来接。
其实时下盛泽镇也好,杜家村也好,一向平安得很,大姑娘小媳妇自己往来行走都常见,根本不会有事。
但回想起来,先前*也是这样的,自己出门他必要陪着,不能陪便不怕麻烦地又是送又是接。可他有多久没再这样关切过自己了,每次说话都只是算着家里还有多少锦,话中都透着要自己不要白费了时间赶紧织锦的意思。
这么说,还不如自己织锦也只一般,家里依旧穷点,只要能像玉珍一般地被丈夫宠着。云娘这般想着,便更加盼着*早些回来,多挣些银子虽好,但夫妻和顺地生活在一起才重要,毕竟家里已经有这么台织机,日子也算得上不错了。便又对玉珍道:“这次*回来,我定不让他再走了。”
玉珍听了云娘的话,想说什么,却嚅嚅了半晌,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却道:“是三叔家的小二子来报的丧,他说村里有船在平安渡,我们若回村便过去找。”
云娘与玉珍去了平安渡找到了船,跟船回了杜家村,如娘是嫁在本村里的,是以她们只回杜家村就好。
下了船,就见如娘的夫家搭了丧棚,白幡飘飘,如娘的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哭,玉珍和云娘早止不住泪,上去痛哭了一场,将丧仪留下,方才到席上坐下。这时两人便分开了,各自与娘家人坐在一起。
云娘见娘、大嫂、二嫂、三弟妹俱到了,正坐在一处,赶着过了去,才打声招呼,就听娘说:“云娘,你这一阵子可是病了?气色怎么这样差?”
“可不是,眼圈全黑了,像是天天没睡觉似的,”大嫂说着挪了挪,将她的位置让给云娘,“你们娘俩儿挨着坐好说话。”
云娘一早曾被马二嫂说过,心里已是有了准备,便赶紧解释道:“这两天急着赶一匹锦,是熬了几天夜,但只差最后半寸就织完了,然后便停机准备过年,养几天就好了。”
大嫂向下挪了,便推二嫂也挪过去,二嫂只得起身挪了半个位子,手上两只银镯子撞在一起叮当一响,却待笑不笑地说:“云娘,你也太为郑家拼了,觉也不睡地织锦,娘家养你这么大倒没借上你什么光。”
云娘听了这话甚是不快,自己十五岁时家里来说亲的人就不少,后来定下了郑家,却过了三年才成亲,为的就是娘家需要自己帮衬。云娘定亲后又为娘家养了三年蚕,缫了三年的丝,攒下了弟弟娶媳妇的银子才出嫁的。且就是她出嫁时陪送的嫁妆,也俱是她自己挣的。
回想当年自己出嫁时,家里其实还是不那么情愿,尤其是二哥二嫂,总想再留自己在家两年。可是郑家一直催着,爹娘再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熬成老姑娘,才将自己发嫁。所以云娘自己,并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对不起娘家的。
等自己嫁了后,二哥和二嫂不思量好好跟着大哥大嫂做种田养蚕做生意,倒是总惦记着到郑家去搜刮些东西,尤其是见自己织锦织得好挣到了银子,跑得更勤,每一次见面都是说日子艰难,跟自己要钱要物。
云娘性子虽强,却不是不讲理的。郑家年节与娘家走礼如果太过简薄她固然不能许,但是二哥二嫂这样公然上门打秋风也不对,她并不怪公婆为此与自己生气。因说过几次也不改,最后便与二哥二嫂翻了脸才好些。
且云娘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是对娘家的事也一向用心,就说弟弟到吴江县里读书就是自己央了*找的书院,还有每年娘家卖茧子她都要陪着去找牙行谈价,至于父母兄弟有什么事情,也从没差过一丝半毫的。二嫂这样说,还真是黑白不分。
但是娘就在席上,云娘怕娘听了不高兴,便理也不理他们,只向娘问道:“娘最近身子可好?我爹呢?”
“我还是老样子,今年冬天也犯了两回病,吃了你让人带的药才好了。”娘笑道:“你爹没事,带了你的两个哥哥与如娘夫家的人去山上看坟了。”
云娘点点头,又问“弟弟呢?可是在家中读书?”
“正是,先生说让他明年再下场试试。自从前几日书院里散了学,你爹便要他不许乱走,只在家中读书。”
娘家有几十亩田,几十株桑树,每年都又养蚕,但却不似别人家借着这几年盛泽镇织锦的繁盛而起了家业,只还是往年的温饱而已,正是因为弟弟读书每年要费一大笔银子。
若是要云娘说,弟弟还是不要读书,种田也好,养蚕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都强似死读书。倒不是云娘看不起读书,而是弟弟果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当年弟弟还小时只是在村中开蒙,云娘每日都要去送他接他,在学堂屋外听先生教他们读启蒙的《三字经》,不知不觉都记在了心里,弟弟却还不能背下来,反要她教着背。后来弟弟总不爱读书,竟是被爹拿棍子三天两头打着才读,这般硬逼着,哪里能真正读得好呢?
云娘之所以织锦织得好,就是她真心喜欢。小时候她便喜欢摆弄家里的土织机,再大些时常到村上有织机的人家看人织布,后来嫁到盛泽镇,更是用心琢磨怎么织锦才织得好看。至于学会织妆花纱,更是靠的是满心的喜爱,用心琢磨,更将整本丝谱都烂熟于心。
弟弟从根本上就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且他又不够敏捷,想考个秀才却五六年没有考上,若是想中举,那就更是难了。
但是云娘看看弟妇,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弟媳妇是隔村老秀才的女儿,老秀才家中虽然清贫,可是一向都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择婿时一定要选读书人,只是弟媳相貌却一般,想捡个秀才许亲却一直没有合适的。
恰好爹想给弟弟挑个知书达理的媳妇,于相貌上便不是很挑,两家便结了亲。成了亲后,小两口倒说得来,且不只自己爹娘盼着弟弟进学,就是老秀才也盼得紧,自己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哪里好说不让弟弟读书的话呢。
便点头道:“明年正是寅年,县里有科考,但愿弟弟明年能中选,到府里考上秀才。”
娘便眉开眼笑地道:“一定能中的!”
“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有五六年了吧,每一年都这样盼着,只是就是一直没中。”二嫂酸酸地道,却一眼看到婆婆立起了眉毛,便知道正是戳中了婆婆的肺管子,又赶紧改口道:“谁不盼着小叔赶紧中呢,有了秀才身份,哪怕是在家里开个馆教几个学生也好啊!”
一直没开口的三弟妇却道:“我爹说等相公中了秀才,就到府城里读书考举人。”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云娘看着二嫂虽然没再说什么,却扁了扁嘴,发出一声极轻地“嘁!”知她心中不满,却也无奈,只得赶紧转了话题,问:“如娘是怎么突然没了?八月节我回来时还见她在场院里做活,身子壮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