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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大家纷纷散去,云娘因手中的这匹锦只差一点全部织好,便多留了半个多时辰,织毕停机时就见丁寡妇站在一旁笑道:“就在家里吃了晚饭再走吧。”
云娘摇头,“荼蘼已经做好了,改日吧。”起身要走。
丁寡妇便笑道:“这般晚了,我陪你回去,再顺路去豆腐西施家买几块豆腐晚上吃。”
云娘听她如此说,心里暗笑,原来丁家晚饭还没得呢,留自己也是虚留。
但她亦知,这些从苦日子拼起来的人过日子多是极简省,丁寡妇已经是好的了,给自己的工钱并不尅扣,对织工也算客气,比起孙老板娘不让伙计吃饱饭的要强得多。
豆腐西施做豆腐是家传的,味道确实不错,即使云娘讨厌她也要承认,且今天刚又发生了事情,也不知丁寡妇果真是为了买豆腐还有别的意思,一路上便只听丁寡妇说话。
几句闲话后,丁寡妇果然便笑道:“你与她不同,她就想嫁也很难嫁了,以后不要与她搅在一起。”
云娘一笑道:“从那天吵了一架之后,话都不说了,更不用说搅到一起了。”
“虽然吵架你没吃亏,但是打老鼠却要防着伤了玉瓶,她就是老鼠,什么都不怕,你却是玉瓶,不值当的。”丁寡妇又问:“你怎地在她旁边租了房?”
“我哥哥来租的房子,他并不是盛泽镇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事?况且这处房舍也极好,又宽敞又明亮,特别适合放织机织锦。”
云娘到丁家织锦时并没有瞒着丁寡妇要与孙老板合伙买织机织妆花纱的事,又说明只要织机买来,便会从丁家辞工,是以丁寡妇亦道:“也是,而且已经交了一年的租金,总不能白扔了。”
又告诉云娘,“若是想好自己一个人过了,就在兄弟姐妹家中挑一个好孩子过继了来,认真教养,虽然要苦上几年,但熬过去就好了。”
未等云娘回答,便又道:“不过,你还年轻,若有合适的再嫁倒更好,少年夫妻老来伴,到我这个年纪便觉得孤单得紧了。”
先前每有说亲的,云娘听了都恼,但现在却知丁寡妇是肺腑之言,反而十分感谢,“这些日子也有人与我说过,只是事发突然,又不到半年时间,想起先前的事我还糊涂着呢,心里便十分不愿意。”
“这都不急,你正要好好想通透了再说呢,”丁寡妇正说着,便指着前面,“荼蘼在外面等你。”
云娘抬头果见荼蘼站在门前焦急地张望着,见了她便赶紧迎上来道:“郑家来人了,正在屋中等着娘子。”
云娘心里原有气,推开不知所措的荼蘼道:“我去赶他们走。”
原来*与采玉正坐在屋中,皆遍体绫罗,插金戴银的富贵装扮,见了云娘青帕包头,窄袖小袄,采玉便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云娘,听说你在丁家帮忙织锦?”
云娘见*亦满脸嘲笑之色,便道:“若你们就是来笑我的,现在已经笑过了,就请回吧。”
“我们哪里敢来笑姐姐的呢?”采玉一面说着一面又笑,半晌方道:“姐姐既然给丁家织锦,为什么不能去郑家呢?我们给的工钱会更多啊!”
云娘就是先前有些气,现在也不气了,指着门外道:“我早就说过不为郑家织锦了,你们走!”
*便收了笑意,“云娘,我们果真是请你去织锦的,每日五百钱,如何?”
云娘也气笑了,“你就是抬一座金山来,我亦不给你家织。”
不想丁寡妇却疾步走了进来,批面给*一巴掌,又揪了采玉的头发打,大口地啐她,“不要脸的,竟然到老娘手里来抢人,好让你们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老太太又打又骂又啐,*和采玉两个立不住脚,一步步退到门前,又见外面已经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便跑了出去。
云娘见丁寡妇几下便将两个贱人打跑,心里暗自赞叹,无怪她一个寡妇能立起庞大的家业,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年过半百的人了,以一敌二稳占上锋。一时又想到豆腐西施,能屈能伸,明明她暗地里使坏,却见压不住自己立时缩了回去,反让不少人都觉得自己欺负孤儿寡母,对她同情不已。
其实这两个人都值得自己学一学呢。
见丁寡妇还立在门前向*和采玉的背影骂着,将有的没的恶事都安到了他们头上,“公的坏得头上流脓脚底长疮,母的偷汉子养小白脸,就是生了儿子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种呢!”言语十分粗俗不堪,云娘只得将她拉了回来,倒是费了不少力气,进屋让道:“吃杯茶吧。”
“也好,骂得口都干了。”
云娘赶紧端了水上来,“这不是寻常吃的茶,是我们在竹林里采的嫩竹叶尖,最是润喉。”
丁寡妇喝了便叫好,“这味道比茶水轻,我倒是喜欢。”
云娘便笑道:“您老若喜欢,便包一包带着。”
“那怎么好,又吃又拿的。”说是这么说,却没有十分地推拒。
云娘便包了竹叶,“值什么,自家采的。”
丁寡妇收了,眉开眼笑,又指着门外道:“你别看他们金银绫罗的,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早晚要吃空了。”
云娘便知她还在骂*采玉,便笑道:“我先前也恨他们,但现在已经不恨了。我只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管他们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拣你爱听的说?”丁寡妇讥笑道:“我这么大岁数了,经历的事情不少了,不是说大话,就是吃的盐都比你们吃的米要多,什么没见识过呢?先时我家还只一台织机时,家里有几十台的在我面前笑,现在我家已经有了三十五台织机,那家却已经破落了,笑的人也早穷困潦倒去见了阎王爷了!我还好好地活着呢!”
丁寡妇辛苦二十几年,终于家业兴旺,子孙满堂,自然有无数的见识可说,又高谈阔论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道:“我还要买豆腐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云娘送了丁寡妇,便叫荼蘼,“快摆饭吧,听了这许久,我饿了呢。”
“我也饿了,”荼蘼端了饭菜上来,吃完后又道:“阿虎又送了两只兔子。”
上一次收了汤巡检的鱼,云娘便想着回礼,只是一时没想到回什么,现在听说又送了兔子,不免疑惑,“送过鱼才几天,便又送兔子,不是说汤巡检连肉都吃不起吗?”
“阿虎说这是他们自己上山打的。”荼蘼又告诉云娘,“他还特别告诉我要多送些过去,要不然他又吃不到了呢。”
原来是觉得上次的鱼做得好,便又想吃自家做的兔子了。云娘想通后倒也愿意,汤巡检对她是有恩的,现在每天又白吃他家的菜,帮他做些事还不是应该。且她从小灶上便来得,后来虽然不亲手做了,让荼蘼做也是一样的。
于是笑道:“这种野兔子我们小时候也常吃到,肉是好肉,只是极腥。你明天一早去药店里买些月桂叶,再加上料酒、生姜、花椒等煮了水,放冷后将兔子晻上,中午我回来看着你炖,然后你一直看着用小火烹熟。”
想起巡检司时常夜里出去,便又告诉她:“你先问问汤巡检明晚几时回来,我们送去才正好。”
第二天中午云娘回来时亲眼瞧着荼蘼将兔肉焖上,各样调味料都放好才走。到了晚上,才回到巡检司门前,便闻到极香的味道,接着就听到曲小郎正在哭,“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云娘走过,眼角看着豆腐西施一巴掌拍到曲小郎屁股上,倒将孩子打得大哭起来,只不吭声,进了屋子,荼蘼已经摆好饭,正嗅着桌上的一大碗肉,见她进门便急忙道:“我只留了这一碗,其余的都给他们送去了,那只盖碗都盛不下了呢,又拿了一个大碗分了两次才端过去。”然后把筷子递给云娘,“我们也吃吧。”
云娘吃了一块肉,又隐约听到曲小郎的哭声,心里虽不忍,却还是低头不语。
再过一会儿,听到门响,原来曲小郎悄悄溜了进来,眼巴巴地看着云娘。云娘便知他还是馋肉吃。
现在盛泽镇虽然富了,但除了大户人家,若不是逢了年节,或者有大事小情,哪里会经常吃肉呢?豆腐西施每晚泡豆,半夜起来磨豆,白天卖豆腐,其实果真不容易,曲小郎能吃到肉的时候并不多。
又想到大人的事,何苦拿孩子撒气,云娘又一向喜欢孩子的,见那肉还有剩下的,遂另拿了碗盛了给他,“吃了就走吧。”
曲小郎接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然后果然便一溜烟跑了。
荼蘼便道:“还真能吃,明天我告诉他娘。”
云娘一笑,“谁知道他娘知道还是不知道呢?你也不必说,且是汤巡检送来的,又不是我们买的,小孩子喜欢吃就吃,我们何需太过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