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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日,辽东总兵自辽河向东巡视,迎接朝廷按例自山东调运布匹、棉花入辽东的海运船只,并分派辽东诸卫领取。
本朝初创时,辽东一地所需粮食、武器、军衣等皆由江南、山东等地调拨,北上运粮之船连岁不绝,朝廷还为此建水军二十四卫,专司调运之职。后建立军屯,开垦种田,辽东镇所产粮食便尽够本镇所用,再不必自江南调运,唯辽东不产棉、麻、蚕丝,军衣仍赖海运。
今年便调运布匹四十万匹,棉花二十万斤,五月自有东南风起便有船只开始启航,顺风运至辽东海港,再经海入辽河,至沿海卫所贮积分给,秋末前完成。
因近年天|朝沿海数港有岛夷及海匪为患,此次海运皇上便钦点了靖海侯为海运总兵,率水军二十四卫押运送辽东物资。汤总兵便带了家眷一同出巡,迎接靖海侯一行。
云娘虽然知道玉瀚此番公事不少,不止要按例接了靖海侯送来的军需,分到辽东各卫,而且他还打算将先前贮积分给这些物资的办法做些改动,方便各卫每年领用。毕竟辽东镇土地广阔,距领取东西的沿海卫所最远的卫所竟有上千里,每年为了领用军需,这些卫所要派大量人马长途跋涉,十分辛苦不便,又会耽误农时。
顺便他又想带自己和孩子们出来散散心,长长见识,至于此行一定会成为那些闲得无聊的御史们上书的理由,他根本不会在意。
回想当年玉瀚还是小小的巡检时,曾以完美的品德立身,当然那时也不会有御史注意到一个九品的小官。如今他成了手握军权的重臣,不论如何,褒赞诋毁都是并存的,有些微瑕并非坏事。
至于带着家眷出巡,听起来似乎有些过份,其实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名义不同而已。都是女人,带着姬妾出征,就不算是家眷,带着夫人女儿就要算是家眷。
云娘觉得自己和岚儿会骑马,其实根本不是大军的拖累。至于崑儿,虽然年纪更小,却因为他是男孩,跟在父亲身边就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这些道理,难不成还要向京城里的御史们讲去?他们一家四人可没有这个闲功夫,只愉快地随着大军一路而行,领略辽东风光。
说来岚儿和崑儿如今大了,功课也多了起来,云娘先前曾有些犹豫是否带他们出门,可是玉瀚一向以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十分有道理,因此只要有机会,便会带着一双儿女,且他又从不偏着岚儿和崑儿,有什么儿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
一行人到了辽河岸边,已经有头一批的船已经到了,正按玉瀚先前与靖海侯商量的方法并不缷船,却继续沿辽河溯游而上,一直到辽东镇中心,海船再不能前行了才停了下来,减少了西北部十数卫领用军需所用大部路程。
事情安排下去,他们便又向东行,一直到了海边,打听了靖海侯的座船还没有到达,一家人便在一处渔村住了下来。
面朝大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浩瀚无边。
脚下是澄清透明的海,低头可以看到一粒粒的细沙,间或有一条海藻飘着,又或者突然不知从哪里爬出一只螃蟹令人不禁惊叫一声。浪花一个又一个的打过来,将那清可见底的水搅浑,卷出的雪白花来,出其不意地打湿了大家的裙子和鞋子,然后无力地退下。
抬眼一望,天上有数只海鸥翻飞,猛地扎向大海,又在海面以一个优美的弧线弹了起来,口中已经衔着一条鱼了,海面上却是一片碧绿,从没有一刻是平静的,再看不透那里的海底是什么样子。
至于极远之处,最后完全成了一线,海和天融到了一处,根本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了。
能见到海,已经是一重惊喜,不想这海边还有一重惊喜在等着大家。
先前不论是在京城还是辽东,武定侯府也好,总兵府也好,按季都有种种海鲜,并没有什么没尝过的。可是到了海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海鲜。各种的鱼虾,从海里才打出来的扇贝鲍鱼,还有海边人特别推崇的海参,与先吃过的完全不同。
云娘自诩出众的厨艺也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真正的海鲜基本不用什么烹饪方法,只简单的蒸煮,便是绝妙,硬加上各种调料,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海边亦有不好之处,这里的阳光格外猛烈,又有那不停的海风,云娘是最怕晒的,因此张了一把大盖伞坐在岸上,也不管崑儿,随着他好奇地在礁石间翻找,或者去海边游水,只拉了岚儿,“与母亲一同坐着,免得回去晒成黑炭,倒叫人笑呢。”
岚儿坐了一会儿,又见家里的小丫头们都去玩了,哪里还坐得住,站起来一直向海边看,一会儿便蹭到云娘身边求道:“母亲,就是晒黑了也不怕,等到冬日里就又白了,你还记得去年不就如此吗?”
云娘摇头道:“岚儿,你如今已经十岁了,并不再是小孩子,总要知道要爱惜自己的容颜,用心保养才对。”
去年夏日带着岚儿去打猎的始作俑者汤玉瀚也转过头来向云娘求情道:“只玩一会儿,晒黑了有也限,不如让岚儿带上帷帽去玩吧。”
云娘也知道自己迟早会让步,遂拿出早准备好帷帽给了岚儿,“去吧,再不许摘下来的。”
汤玉瀚便笑她,“明明在家里就做好了帷帽,却不先拿出来。”
“偏你知道,又说出来,”云娘做帷帽是瞒着岚儿的,却瞒不过玉瀚,现在只道:“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爱美了,平日里嫌铜镜不亮看不大清,常打了水在盆里照着看,可岚儿怎么就浑然不在意,仿佛不知道自己很美貌似的。”
“再大些就知道了,”汤玉瀚笑道:“而且,美貌固然很好,但也不是最重要的。”
云娘便嗔道:“你该不会说我已经美貌不再了吧?”
“那你也该不会说我好色不好德吧?”
夫妻两个打着机锋,一起笑了起来,再看岚儿,快活得有如到了水中的鱼儿一般,也不顾鞋子裙角尽湿了,只在水边检视,忽而捉了只大螃蟹跑来,“父亲母亲,你们看!”
云娘笑了又笑,突然问:“每年靖海侯来辽东,也不见你过来迎他,如今却带着我和孩子们过来,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只是带你们随便看看而已。”
云娘不信,“听说靖海侯也是带着家眷过来的,而且他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很出色。”
汤玉瀚便恼了,“谁管他有几个儿子,出色不出色!”
家里有一个上十岁的女儿,云娘也不知不觉对有小郎君的人家用了些心,可玉瀚只要听自己说起这些事就要不高兴的,明明他其实也是想让自己看看靖海侯的两个儿子,却怎么也不肯承认。
云娘便越发笑了起来,“让岚儿多结识些人也不错,我们在辽东未免闭塞,而且我也不想将岚儿嫁在辽东,将来我们回去了,只剩她一个多孤单啊!”
汤玉瀚便也恨恨地道:“自然不能嫁在辽东。”其实嫁在哪里他都不愿意,只是心里也明白女儿迟早是要嫁的。
云娘懂他的心思,其实她亦是一样纠结,只是还好过玉瀚,因又问:“靖海侯是什么样的人?”
“他家也是高祖时封的侯,从那时就管着水军二十四卫,因他平日多在港口,我与他也不大熟,先前在京里虽然见过几面,可并没有深交,听说人品还不错,但相貌堂堂,风姿俱佳倒是不错的。”
云娘便笑了,“刚刚是谁说容貌不重要的?”
汤玉瀚便气恼地道:“不重要,但也得有!”
云娘瞧着他纠结的样子,越发笑了起来。
这时岚儿和崑儿又拾了许多斑斓的贝壳,捧过来给他们看,听了他们的对话便问:“父亲母亲在说谁呢?”
云娘摆摆手,“不相干的人。”说着拿起了一块贝壳让大家看,“瞧这上面的花纹,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一圈又一圈,又有各种颜色,就是用工笔也画不了这样细腻,果然神奇至极!”
大家都赞,又挑了些最好的,商量着要摆在哪里。
住了两日,又吃又玩,云娘让人在渔村为靖海侯府收拾出来房舍,放了日常用具,毕竟他们远道来辽东,玉瀚和自己毕竟要尽地主之谊的。
算着靖海侯的座船应该到了,可是还是没有音信,云娘免不了担心,“在海上行船总有风高浪急之时,也是不好之处。”
汤玉瀚见她想得远了,便笑道:“这两日你在海边见了水军二十四卫的船只,一直赞叹不已,说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船,不知本朝以来便能建极高极大的宝船,竟可以去极远之地,待你见了靖海侯的座船就知道了,寻常风浪根本不要紧。就算有大风浪,只消提前靠岸即可。如今他们晚了,应该是遇到大的风浪了。”
云娘在江南长大,从小便坐惯了船的,不想到了海边,却是第一次见海船,竟比几层的楼房还要高,现在听说靖海侯的座船比这还要大很多,便叹,“我们天|朝果然地灵人杰,能工巧匠辈出啊!”
到了傍晚,这时候是不怕晒的,且是海边最宜人的时光,云娘便与玉瀚出来散步,海风轻拂,波涛阵阵,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映在海面上,将那暗涌的浪头全染成了金色,滟滟水波,接天连地,令人心动神摇。
须臾,一轮明月升了上来,皎白的月光撒了下来,云娘牵着玉瀚的手轻声道:“我似乎觉得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呢”
汤玉瀚也笑道:“天荒秽,地衰老,唯心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