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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那年,洛芙十九岁,苏可十八岁。
宫里情意不容易长久,两人之所以好得一个人似的,全因都不在贵人跟前伺候。在被调去给老嬷嬷解闷之前,洛芙在御花园里擦各处亭阁的廊柱,苏可在养心殿里擦地砖。下值后回宫舍歇着,大通铺一睡好多年。
旁的宫女像她们这个年纪早寻出路了,跟在贵人身边吆五喝六的,或是花些钱在尚宫局寻个小职。同一时候进宫的,除了犯事处置的,就剩她俩一直在下游晃荡着。
要说乐天知命,确实有点。但更主要的,俩人私心里都觉得对方是个没眼色不会来事的人。
遇着好门路,除非能把两个人都调过去,否则没自己看顾,对方一定会早早下去见阎王爷。可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俩坑同时出现的可能太小,就是有,那也不是俩坑,而是一堆坑。那时她们又都不敢去了。
所以擦廊柱擦地砖就挺好,你宽着我的心,我慰着你的情,一块的不思进取。
后来起小伺候皇上的管事嬷嬷腿疾愈发厉害,皇上念着旧情,下了旨准她出宫归家。老嬷嬷一把年纪说家里早没音信了,也舍不得皇上,所以一来二去,皇上辟了寿安宫给她,让她和几位老太妃作伴去了。
老嬷嬷得皇上恩典,跟前自然要再配几个得力的伺候着。
苏可跪着擦地砖的时候听到常公公嘀咕这事,仗着多年擦地砖没出过错的脸面,上前去邀了这个事。进宫攒下的一点点体己敛了敛,凑成个荷包塞过去,苏可便带着洛芙成功去给老嬷嬷解闷去了。
能在皇上跟前一待多年,老嬷嬷决不是一般人。但好在苏可和洛芙都自认对方是半吊子,凑一块便是囫囵个的机灵和讨巧。老嬷嬷不认识洛芙,却认得苏可。平日里的闷声葫芦上了釉,嘴皮子原是这样能说会道,利索不黏粘。
老嬷嬷喜欢她们俩,看着洛芙手把手教苏可认字,还特意让人裁了几刀纸送过去,让苏可练字。
老嬷嬷还说,万一哪天不中用了,死前也定会把她们俩安排好。
这是多好的恩典,可惜了的,先走的竟然是洛芙。
洛芙出事前的小半个月,有天提膳回来,人变得恍恍惚惚的,问她句话半天才有反应,像被小鬼勾走了魂。苏可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不言语。苏可一时逼得急,洛芙就声泪俱下地缩在被子里哭,末了说:“你别问我了,横竖不是好事情。”
当时的苏可一心以为洛芙是在为梁瑾承伤心动情的,想着之前瞧见的不堪画面,琢磨着是不是洛芙也撞见了。
苏可对梁瑾承的感觉不过尔尔,谈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远远瞧见,一个笑容春风拂面。
也仅此而已。
洛芙却不一样,绣荷包,绣香囊,写诗句,递帕子。实打实地表露心迹。揣着这样的心,若真是撞见了梁瑾承的好事,心里肯定受不了。
可苏可也没法子,不敢提梁瑾承半个字,怕反而添堵。
日子就这么蒙着油脂糊涂地过,直到洛芙出去提膳没回来,苏可心慌了。出去找,竟找了两天都没半点线索。第三天的清晨,小太监慌慌张张来报信,说在御花园角门上的那个井里捞出个死人,看着衣裳穿着像是洛芙。
苏可被带去认尸,人都泡发了,怵目惊心的白,勾着胃里那点酸水,转身就扒着墙角呕了起来。
她一边吐一边掉眼泪,宫里不能出声哭,她张着嘴无声的嘶吼,光出气不进气,没一会儿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抬回寿安宫。
她去老嬷嬷跟前跪着,老嬷嬷不开恩,呛着声调跟她说:“人的命数就是这样,许多时候,不是你去招惹是非,而是事情来招惹你。洛芙行差走错遇了事,怪谁都怪不着。她已经走了,你就安生些。”
苏可这时才明白,原来洛芙不是因为梁瑾承而想不开,她是犯了事。
老嬷嬷怕她胡闹,拘着她不让她踏出寿安宫半步。多年的不思进取到现在才显露出弊端,任苏可怎么暗地里查,洛芙的死仍旧只是“井边贪玩,失足落下去的”。
直到现在,洛芙到底出了什么事,得罪了谁,又犯了什么事,苏可一概不知。
她总是自责,觉得最后那段日子,倘若她上心些,死缠着洛芙问出些所以然,洛芙可能都不会死。她是没能耐,就算知道了可能也无济于事,但至少没让洛芙一个人扛着。洛芙到底是自己投井的,还是被人谋害的,苏可竟然没法斩钉截铁地断定一个。
五年了,她放不下,愧疚难过,觉得亏欠了洛芙。面上装得再好,一想起洛芙,胸窝也像被剜了块肉一样疼。
……
敬王第一次遇到苏可,是在顺贞门。彼时他才十三岁,刚封了王爷挪到十王府去。他进宫向来走东华门,但皇上宣旨让他进宫的时候,他正在顺天府学着办差,就近就走了玄武门进紫禁城。
过了玄武门就是顺贞门,同名延门和集福门围成一个袖珍的小院落。
大铭朝的宫人都是终身制,除非死,否则这辈子不可能出宫。每旬家人前来探望,宫人最远也只能到这个小院落。而死的时候,人从顺贞门右侧的小门送出,才真正的离了紫禁城。
宫里人多,死得也多,能留下全尸让家人接走安葬的却不多。
敬王在顺贞门看到一个宫女跪在板车前,身子扒着一卷破草席,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
宫里不兴出声哭,顺贞门这里倒是管得宽松,又是死人的事,看门的没怎么拦着。但敬王从这过,这宫女的哭便归得上冲撞。要上去喝止,却被敬王抬手给拦下了。
不值当的。他本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王爷,年纪小,母妃去得也早,自己不成气候,作势也没底气。眼见着是两个宫女情意好,一个死了另一个出来相送,他心生几分同情,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
谁知那宫女哽咽着在那唤一个名字——洛芙。
他浑身一僵,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头顶。明知该装着不知情不认识,可还是忍不住拐过去看,正好宫女掀着草席和死去的人做最后的告别。他看到那泡发的瘆人的白,胃里翻江倒海,忍了又忍才勉强控制住喉头涌上来的酸水。
但他终究认出来那张脸。
洛芙还是死了。因他的胆怯不敢帮忙,她救了他,他却翻脸不认人。
洛芙就是因为他而死的。他一直这么觉得。
当时天阴,天气也开始转凉。他身体彻骨的冷,整个人仿佛冻僵在那里,不知道挪步,也不晓得离开。看着宫女抹着眼泪,惊慌地跪下来求饶,他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节哀?放肆?
他哪里来的底气。
后来还是随行的内侍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都以为他是看见了死人受了惊吓,内侍扬言要收拾那宫女,横眉立目地问她名字和落处。他清晰地听到宫女说:“奴婢是伺候贤嬷嬷的宫女,苏可。”
苏可伏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奴婢和死去的人交情很好,如今送她出来,一时忘了规矩,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开恩。”
敬王瞥到板车边跪着的中年男人,发色浅,杂生着许多白发。穿得穷苦人家的破衣衫,垂下去的脸黝黑且皱纹沟壑。
他鬼使神差地问那男人是不是死去宫女的爹,答话的却是苏可。说洛芙家里早没了人,不忍心没人收尸扔到乱葬岗上去,所以花钱托了关系,请人拉到外面好生安葬。
他看着苏可,为她的这份情谊和做的事,在满心的愧疚和不安下,生出一丝丝的安慰。
他让内侍免了苏可的罪,指明不想惊动皇上过问。内侍还算知道他容易揉搓的好脾气,只道苏可运气好,撞上的是敬王,落在别人手上,皮不扒了。
后来他找人说了几句好话,苏可被调去了尚宫局当司簿司的女史,宫里行走,远远瞧见过几回,都没说过话。
他的愧疚和补偿找到了出路,人一夕之间就长大了。
御花园里因他不知轻重的表白,跟着母亲进宫的辅国大将军的女儿杜之落,提着裙子狠狠踹了他一脚。苏可那时已是司言了,杜夫人进宫她知情,带着人来寻杜之落,正瞧见了这一幕。
他甚至感到庆幸,来的人是苏可而不是别人。他念着苏可对洛芙的情,苏可念着他不追究的情。有这因缘,既是苏可,御花园的这一遭就会成为秘密。
苏司言的为人谨慎,办事周到,在外命妇里传得很广。
杜之落天性活泼,很得太后喜爱。勤进宫,和苏可便熟得可论姊妹之情。当然苏可不敢攀,可杜之落却拿她当姐姐。靠山来了后,杜之落拉着苏可匆匆离开御花园。
事情这么搁着,没有下文。宫里再遇见,他将苏可叫到一边,问她杜之落可对她说了什么。
好歹两人还算有些交情,苏可直言不讳,告诉他杜之落已有心上人。他很失落,因心事无人说,只苏可一个知情人,零零总总便说了许多烦忧。他和苏可的交情也因此变得更加深厚。
知道贵妃要清减宫人,他第一时间想到苏可。刚被贵妃免了职的苏可,脸上带着恬静的笑,让他千万别插手,她乐不得出宫去,自在,往后这宫里的人和事都和她没关系了。
他心思重,自顾自将自己也归到“宫里的人和事”中,苏可离宫后,他再没去找过她。
知道她在京城中寻活计,看见她在街上摆摊子,尝过她的馄饨,派人跟着她去南京。信纸上三言两语,说她已经进了秦淮的青楼,进去打探,只是记名的管事,不接客。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走投无路的感觉他尝过,可苏可到底还和他有交情,不是真的走投无路。生活这样艰难,她仍旧不来求助,可见是和“宫里的人和事”彻底地划清了界限。
自那之后,他收手了,再没去探听苏可的任何情况。
直到这名字从邵令航的嘴里说出来——你也认得苏可?
这世道真是小,这命运真是无情。逃不掉,撇不清,事情回到原点,该解开的结是时候解开了。
苏可,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进的宣平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