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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苏可一张张将纸条翻到后面,老夫人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愤恨,到后来的惊讶,到最后的平静,悉数落进了苏可的眼里。
相比而言,苏可的脸就寡淡许多。最后一页纸也翻过之后,她仔细地塞回到怀里,衣襟展平整,将小白瓷瓶放到了老夫人的手里。
“为什么要这样?”老夫人的声音非常小,但字字都很清楚。
苏可望进她的眼睛里,耳语道:“因为您是侯爷的母亲。”
老夫人嘴角勾了一下,“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我也不傻,我明白其中的分寸,所以侯爷那里,不到万不得已、退无可退,我们的立场都是一样的。”苏可将笑容延展开,“我会尽力瞒着他的。”
老夫人轻笑着摇摇头,“你很聪明,你知道用什么来拿捏我。但是你也要明白,即便事情兜不住,令航也会顾全大局。他不是我生的,但理国公的世子夫人,还有宫里的贵妃,却都是我亲生的。他能怎样,把侯爷的身份地位丢开?你觉得那一天如果来了,他会带着你远走高飞吗?苏可,你想得太简单了,只怕到那时候,他第一个要送走的人就是你。”
苏可几乎趴在了床榻上,她和老夫人的脸贴得非常近,那眼角日益加重的皱纹,倍显的老态都因为这样的靠近而毫不保留的映入眼里。
她给老夫人掖了掖被角,就像当初她病着,邵令航一直在做的一样。
只是她心中没有情意,对于老夫人,如果她不是邵令航的母亲,二十五年来将他悉心地培养大,用最好的一切还抚育他的成长。如果不是怕邵令航接受不了这一切,她不会对这样一个心狠的老人投入半点的怜悯。
“老夫人,我和你最大的差别在于,我不在乎。如果那一天真的会来,先走的那个人一定是我。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都要冷情,我长到这么大,心性里最为骄傲的一点就是能在该放下的时候,放得干干净净,决不拖泥带水。”
老夫人看着她,半晌沉吟道:“你是个厉害的女人。”
苏可撑着手臂慢慢起身,挑着眉眼,似有调皮,“不及您一半。”
老夫人这回是真的笑了,未施脂粉的脸上,因为笑显得更加苍老。她费了些力气,将小白瓷瓶放到了床头的隔板里,回过身来,脸上一瞬顿住,机警地看了苏可一眼,苏可也即刻敛了神色。
许妈妈进屋的时候,苏可跪在床边的脚踏上,老夫人半坐着,抡起手狠狠扇了苏可一个耳光。
“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想往上爬?要不是看在令航对你有心,我一早就惩治你了,还轮得到你今天来跟我掐尖要强。”
苏可捂着火辣辣的脸巴子,因为背对着外面,脸上的表情多少带了些挑衅。
这一巴掌扇得可谓是又毒又狠,说老夫人只是为了做戏,苏可可不信。连日来的恼怒,和眼下被她要挟的不快,全和在这一巴掌里扇过来了。
可以说现在两个人势均力敌,站在同一阵营。但老夫人又怎会真的咽下这口气?
苏可抽泣着,猛然间回头瞧见许妈妈,一时说不出的“难堪”,捂着脸就跑走了。
……
不知老夫人是不是因为苏可送去的药丸,除夕这天,老夫人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太多。
下人们端来的汤药,老夫人照常喝。只是苏可也不是肯定这药就一定做过手脚。许妈妈还是有顾忌的,况且人多眼杂,梁瑾承一日两次请脉,药渣也有专人打理。许妈妈能存到今日才露出她的尾巴,一是苏可的插入,另一个最为主要的,是许妈妈真正能归于己用的人并不多。
甚至可以说,老夫人身边的人,她还插不进去。
在这一点上,苏可很庆幸老夫人身边有无双。这是个细心并且忠心的丫头,她对老夫人的情感不可比拟。许妈妈年岁渐渐大了,无双却正是机敏灵便的时候。有她在,撷香居上下对老夫人就还是一层保护。
至于苏可自己,有了老夫人那一巴掌,许妈妈对她倒是比以前“和颜悦色”了许多。
“你以为你能打动老夫人?田太姨娘是老夫人的大忌,你手里只有那么一丁点的把柄,也想去求得老夫人的庇护,真是痴人说梦。若不是侯爷在,你现在不定在哪个乱葬岗上埋着呢。”
许妈妈有她自己的手段,梅子酒的事,老夫人不是没问过她。
可她将谎编得圆满,一切皆因邵令航的“克妻”之说而来,许妈妈张罗着要挖的就是那罐子老侯爷为邵令航大婚酿的酒。一来老夫人病着的时候,迷迷糊糊不知念叨了多少遍“侯爷”。二来,既是大婚时喝的酒,现在起出来让邵令航喝两杯,兴许就能去去晦气。
至于那酒怎么在田太姨娘的手里,许妈妈就全然不知了。而老夫人为什么会看了一眼就知道苏可是从田太姨娘那里拿的酒,她就更不知了。
老夫人将这些告诉苏可的时候,苏可有些诧异,“为什么您知道?”
“她不就是因为我知道,才拿来故意气我的么。”老夫人的神情近乎狰狞,她冷笑的一声,如寒霜侵体一般让人觉得不适。
“令航归家的时候,我曾让人将所有的酒都起出来,一共四坛,其中有一坛就是为大婚酿的,近二十年的年份,我怎能动,命人将酒又埋回去了。但之后下人来报,说是半夜瞧见田彩蝶将酒挖走了。我懒得搭理她,当时也没有追究,那时候许宁病着,我并没有和她提起。倒是我疏忽了,放了你一个去靠近小院还不算,这么多年她和小院竟然还暗中有联系。”
也许老夫人真的老了,在邵令航不在家的七年里,她凭着一己之力,虚夸夸地撑着一副空架子。她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不再能事事周全。
表面上越是烈火烹油,私下里越是孤独凄凉。
她每走错的一步,其带来的伤害和结果都在暗中编织成荆棘,在泥土下默不作声地生长着,追着她的脚步,只等到有一天能够破土而出,勒住她的咽喉。
而苏可,就成为了别人手中的铁锨,铲起了第一抔土。
“你很聪明,也很识时务,挑了更有保障的一条路来走。”说这话的时候,老夫人正支撑着身子,由苏可给她更衣。
除夕这一天要祭祀宗祠,这是自老侯爷去世后,邵令航在家过的第一个年。
老夫人的身体还不算太好,但因着外面流言飞飞,宗族里也多有议论,老夫人即便再坚持不住,此时也会拿出所有的精神,继续撑着她的门面。
苏可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屋里还有很多人,老夫人念念叨叨说个一句半句,旁人不会理会。苏可就不能插嘴了,没得引起许妈妈的怀疑。她对老夫人笑了笑,怀疑也好,忌惮也罢,不管老夫人如何不信任她,她的决心都是不会变的。
一时穿戴好,邵令航先行来请安,见着老夫人盛装衬托下的好精神,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苏可偷偷望他,因着要祭祖,邵令航收拾得精神妥帖,站在那里像一根赤金盘龙柱似的。
府里有三太太操持,过年事多,老夫人病下后就没再插手三太太的事务。整个年前的预备倒让三太太有了种自由的感觉,更是将府里上上下下弄得更加齐备。
到了时辰,众人齐聚,一起到侯府东路上的宗祠祭祖。
各处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一路正门大开,宗祠里燃着几十对朱红高烛,照得五间大厅灯火辉煌。锦帐绣幕,香气缭绕,上面供着祖宗牌位,墙上挂着先祖画像。
苏可等一众丫头不得入内,将老夫人扶至廊庑下就先行退下,由三太太在旁边服侍。
祭祀按着祖制,由邵令航主祭,三爷陪祭献爵,四爷献帛捧香。仪毕后众人按着位分,男西女东,齐齐跪下来磕头。苏可并着一众丫头跪在院外,府中各处有职位的按着级别大小,跪于后面。整场祭祀鸦雀无声,只听得到环佩叮当的摇曳之声,和起跪靴履的飒沓之响。
之后给四爷新添的儿子上了族谱,记在四太太名下。
随后众人都回到老夫人的正厅给老夫人行礼捧茶,由老夫人发话,府里各处上下都发了赏钱。有脸面的下人进来一一谢礼,整天都是起起跪跪。
到了晚上,阖府大宴。因着老夫人身体还未痊愈,初一早上还要进宫朝贺,所以只闹到二更天,就紧忙伺候着歇下。
府里别处还欢声笑语着,苏可和无双几人交替着去吃饭。因无双眼中有笑意,苏可便有了一些猜测,果然等到自己最后去吃的时候,遇到了等候多时的邵令航。
“府中已经安排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本以为这地方也就是在侯府之中,谁知一路出了角门,少砚竟牵了马来。
苏可不会骑马,战战兢兢缩在邵令航怀里,只庆幸自己整天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否则现下一定吐得很惨。
街上过年的气氛明显,鞭炮声一阵压过一阵。守岁的小孩子们笑着闹着,街两侧灯笼高悬,照在他们脸上,比盛世之景还要美好。
邵令航的马术很好,骑马避过了许多地方,一路直奔着内城西边的阜成门。
门下有一小队人马似乎是在等着邵令航,骑马而至,站在最前面,裹着大毛鹤氅的男人紧着走上前来。看见苏可,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不由捂着嘴对邵令航打趣,“果然是位佳人,难怪把你和瑾承都迷得神魂颠倒。”
苏可脸上僵僵的,不知这个人是谁。
邵令航将她护到身后,脸上不虞,转身给她介绍,“这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薛钰。”
薛钰闻言,忙上前来说笑:“上次你不见了,我可是带着人找了半个城呢。到现在令航还欠着我一顿好酒没还。他不记着,你可得帮忙记着。”
苏可红着脸,支支吾吾哦了一声,要给他见礼。腿刚要弯下去,人就被邵令航拉住了。
“他贫嘴烂舌,别搭理他。”
薛钰有些不乐意,还要言语,被邵令航的眼神止住了,然后蔫蔫地哼了一声,“我不过好奇来瞧瞧,看你这张脸耷拉的。行了,上面都安排好了,你快带着人上去吧。”
苏可有些莫名其妙,被邵令航拉着走去城楼旁的台阶,人还有些回不过神,“你带我登城吗?”
“宵禁比较严,来回跑也不实际。你家里我已经派人去过了,年货年礼都带到了,你尽管放心。从这上去能远远瞧个方向,大过年的,领你来看看。”邵令航牵着苏可的手,顾及着她的步伐,走得很慢。阜成门高十余丈,一级级台阶爬上去,邵令航倒轻松得很,苏可却已经气喘吁吁。
好容易到了城楼上,苏可扒着邵令航的胳膊喘气,“我已经让福瑞家的帮我找人送了点钱回去,我家的事,你不用费心。”说得又喘又小声。
城楼上风大,飒飒地吹来寒意。
邵令航将苏可扯进怀里,大毛的斗篷一裹,眼睛亮如星辰。
苏可觉得他很奇怪,虽然城楼上没有一个人,可是这毕竟在外面,他又是宣平侯,这样不注意,流言蜚语的岂不是会更糟。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的笑容张扬肆意。
这时,角楼那边传来一丝光亮,苏可吓得要挣脱,邵令航却将她揽得更紧。
不等苛责的话说出口,冲天的烟花从角楼那直奔天际,开出大朵大朵绚烂的花,映红了黑夜。
“我知道你看多了宫里夜宴时放的烟花,但这里是最高的地方,烟花冲得也最高。有它作证,我说的话老天会听得见。可儿,山盟海誓太过虚妄,我只许你,今生今世,我心里只你一人,非你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