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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那天,从年初一就没有正式露过面的侯爷,隔了这半个月,终于收拾利索过来给老夫人请安,然后一起进宫朝贺去。老夫人一直在担心这件事,见侯爷终于收拾妥帖地出现,高兴得不行。话也不多问,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帮人浩浩荡荡去了玄武门。
坐在马车上,三太太黄芷兰不住去打量老夫人的神色,许是看得多了,老夫人睁眼瞧她,眉目间冷冷的,低声道:“进了宫什么都不要提,你知道分寸。”
黄芷兰忙垂头应是,心里却有一股烦躁。
一个苏可而已,若还是在宫里当着正六品的司言,众人忌惮些,也是常理。现在不过是侯府里一个下人,娘家里最为显赫的,也顶多一个福瑞。要不是侯爷打眼瞧上了苏可,福瑞现在还只是个挂名的管家,什么实权都没有。这样一个人死了,瞧瞧各个讳莫如深的样子。
果然都是些不中用的。也不怪她心比天高。
黄芷兰嘴角有一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嘲讽,一闪而过,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但老夫人微闭的眼睛其实一直看着她。那挺直的脊背在老夫人看来,不过是被人硬□□骨头里的一根木桩罢了。
元宵佳节,宫里张灯结彩,比除夕时还要热闹。
顺贞门那里遇到几位世家夫人,寒暄拜年,有特意的目光扫向老夫人身后,除了无双,没瞧见苏可其人,别人顶多多注视两眼,却谁都不会去过问。
黄芷兰挑挑眉眼,跟在老夫人身后亦步亦趋,不似以往,也开始跟别的诰命攀谈起来。
元宵节不设群臣宴,众人朝贺完,陪太后和贵妃说两句话就可以回来。老夫人和郑国公薛夫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说话边出宫,三太太那边却和北宁侯史夫人聊得正欢。
薛夫人慢吞吞地走着,视线扫一眼,低声和老夫人说道:“你家这个,是想给自己儿子开始说亲了。就这么有把握今年下场准能生员?”
老夫人脸上淡淡的,“那两个孩子倒是个聪明的,老三请回来的那个西席也确实有些本事。”
薛夫人不以为然,又问起侯爷来,“听说过年这些日子,侯爷身上不爽快?瞧着你们一直闭门谢客,我也不好去打扰。如今瞧瞧,你要小心了。”她朝老夫人走近些,声音压得低,“咱们几十年看过多少事了,倒退十年,那忠靖伯就是个例子。你们家家大业大,还是赶紧张罗着给侯爷娶妻要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的脾气。”似乎是说在了心坎上,两人关系也非比寻常,老夫人存了多日的苦水也很想找人诉诉,遂直言道:“我家那个不争气的,瞧上了苏可。”
薛夫人没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来,只是嘴角一瞥,“头回见你带着她进宫,我就瞧出来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算是附和。
薛夫人道:“瞧着挺可人的,就给侯爷娶了放在房里,也不为过,何必和侯爷闹僵呢。这种事,还是多顺着为好,侯爷才多大的年纪,这么些年在军营里耽搁了,眼下正是嘴馋的时候。”
老夫人啧了下舌,“要是只求房里人,我还用这么操心?”
薛夫人半晌回过味儿来,张张嘴有些吃惊,但心下里一衡量,所有的话就都变成了一声无奈地笑,“现在怎样了?”
“人让我打发了,小五知道了跟我闹,府里不太平,这才闭门谢客的。”
公侯世家大多都是这些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万变不离其宗。薛夫人能体会,这会儿生出些感慨,只是唏嘘,“要说家里没有根基,也确实。堂堂一个侯爷,总不能娶个市井里的女人。她要还是司言倒好办了,正六品的女官,求贵妃给个恩典也就成了。你们家现在是烈火烹油,娶个寻常人家倒也说得过去。不过现在……”
薛夫人说着,身后传来几声笑,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三太太正拉着史夫人的胳膊相谈正欢。
“有个事儿你心里得有个数。”薛夫人也拉起了老夫人的胳膊,“年前有人上奏,说她父亲贪污建造堤坝的工程款。皇上那头压下来了,但听说也是不悦。这年眼瞅着就过完了,她父亲那个工部侍郎大约要保不住。她这些日子肯定要蹦跶的,你该压还是要压,没的又整出事来。我本打算趁着过年走动去你那里说的,谁知你又闭门谢客了。”
老夫人这一个月来事情不断,外面的风声探听得少,听了这事,忙着谢过。
这边从宫里出来,上了马车,三太太同老夫人说起刚才同史夫人说的话,“文淇这过了年就十四了,刚和北宁侯夫人闲聊,提起此事,说大理寺少卿的大女儿今年正好十二,娴静温婉,倒是和文淇很配。”
一个庶出的从六品的屯田司员外郎的儿子,娶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嫡女——
老夫人带着一脸的困乏,歪在一边的小迎枕上,声音懒散,“你的儿子你自己做主,史夫人擅长说合,你托她走动倒是可以。只是万一没谈成,想着别伤了侯府的脸面。”
黄芷兰的脸色一瞬有些难看,老夫人这意思是觉得他们家文淇肯定不够格了。
她手里的帕子搅成了一团,面上不好多露,心下却憋闷异常。
只怕到了日后,就是那大理寺少卿的女儿不够格她的文淇了。
黄芷兰低声应着是,虚笑着说只是让史夫人帮着探个眉目。老夫人没再说什么,两人一时也无话。等回了侯府,伺候老夫人卸了大妆,她借着要忙晚上的元宵宴,就紧着走了。
回了自己的悦心苑,黄芷兰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问身边的重芳三爷在哪,重芳说三爷跟着侯爷一同从宫中回来的,现在还在外院陪客。
黄芷兰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已经三十四岁了,青春不在,即便再精心保养,也回不去豆蔻年华。三爷虽待她不错,可是每月到了日子,也要在姨娘房里待够五天才会回来。她在娘家的女儿中排第四,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嫁的都比她好。她不得父母疼爱,嫁了庶子,也没有多少陪嫁。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到头来也总是差人一等。
她不甘心,眼下她是比不上别人,但她还有两个儿子。路是自己走的,往后怎样谁能说准。
……
晚上吃饭的时候,黄芷兰的脸总是淡淡的,反正众人都在强颜欢笑,也不缺她一个。今年大约是流年不利,从初一开始就没有一天太平日子。但总是乱世出英雄的不是么,兴许这下了多年的棋局就有可能在今年棋开得胜了。
她心里想得多,目光不经意朝郑太姨娘看过去,视线在火锅蒸腾起的热气间撞了个正着。
各自心照不宣,各自心怀鬼胎。
一顿团圆饭就这样无滋无味,在侯爷又要不停灌酒的时候,戛然落幕。
正月十六,三爷出门会客。黄芷兰刚料理完府中的事宜回了悦心苑,没等坐下喝两口热茶,四太太沈玥宸带着几个锦盒几匹缎子,竟然亲自登了门。
心里怎么看不上,面上也不能表得太明显。
两个妯娌在大炕上分开坐了,一个笑意盈盈,一个不动声色。
沈玥宸让丫头将东西放在了炕边,“家里哥哥送来的,我挑了些新鲜的样式给三嫂各拿来一匹,还有些端砚和纸笔,是给文淇和文洐的。今年要下场了,我托人做了两个状元及第的狼毫,也算是个好寓意。”
“多谢弟妹记挂着,那两个孩子不过是表面功夫,其实没多少本事。能不能生员还得另说。”
“三嫂这是自谦了。”沈玥宸一张娇俏的脸上满是笑容,“谁不知道文淇在谨才书院样样都得第一,谨才书院是什么地方,国子监里的门生十个有八个都是那里出来的。文淇这么优秀,还能生不了员?倒是三嫂,往后要给文淇置办的地方就要多了。那国子监也是个看人下菜碟儿的地方,虽然咱有侯府托着,到底不是正宗。人家比着瞧着,反倒会说咱们沾了侯府的光。”
不管沈玥宸来的目的到底为何,这一番话却很是让黄芷兰受用。
她看了看沈玥宸通身的装扮,点翠的簪子,指甲盖大小的宝石盘花,耳上灯笼球的赤金嵌珍珠米的耳坠,手上碧绿汪汪的镯子。平日里向来素净,今日到她这里来却装扮得这样华丽。
黄芷兰刚起来的一点热情,又谨慎的收回去了。
“弟妹来,不仅仅是来送东西的吧。咱们妯娌也有小十年了,不如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沈玥宸眯着眼笑了半晌,这会儿舔了舔嘴唇,目光亮了几分,“我打算做些药材生意,三嫂知道,我娘家的买卖多,药材这块也多有涉猎。我那点陪嫁能经得住四爷怎么造啊,如今地租子也收不上多少来,横竖我想了想,托着我哥哥的关系,干些药材生意,倒是一本万利。”
黄芷兰想起自己开在南市的生药铺子,脸上瞬间有些敌意。
沈玥宸看在眼里,继续说:“但三嫂也明白我的处境,老夫人和侯爷那里,都瞧着我家里怎样怎样,觉得我开铺子就是打着侯府的旗号了。他们不想和我娘家有多少牵扯,我理解,但我也得张罗着自己的吃穿用度啊。所以我想着,三嫂不如将那间生药铺子私下里转给我吧,咱们之间,我肯定少不了三嫂的钱。”
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夺食,也就是沈玥宸了,放在别人根本不敢想。
黄芷兰的气息有些乱,极力压制着自己的脾气,好言好语地继续周旋,“我手底下也就只有两个粮食铺子和一个生药铺子。那粮食铺子的生意不好做,顶多本保本,我所有的营生都靠那生药铺子了,弟妹要走了,我这里……弟妹不好这么过分吧。”
“瞧三嫂说的,我还能这么不知好歹。”沈玥宸倾身过来,胳膊压在炕桌上,一双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沧州发了雪灾,三嫂知不知道?朝廷的粮仓里没粮,拨了钱下来四处采买。华北这一片能供得起这么多粮食的,我爹要数首屈一指的。由我爹出面,加上几个乡绅门下的铺子,这粮食就凑足了。那官员已经和我爹谈拢了,几成的利都是过了明面的。这个时候往里头加上一两间粮食铺子,简直轻而易举。三嫂可以将铺子挂在我们家门下,利照给,往后若有别的买卖,也定会叫上三嫂。”
说着,沈玥宸哼了一声,“只因为我爹近来不怎么管粮食生意,都是交给我那二哥。我向来和我那个二嫂不对付,让她知道我用这个变钱,背后又要说道我。横竖三嫂是无碍的,我牵个线,这杯羹分给三嫂,我去做我的药材生意。咱们各自取利,岂不两全其美。”
四房一直没做营生,确实是老夫人和侯爷压制着。黄芷兰以前不敢和沈家有来往,怕将自己搭进去。
但现在形势不同了,沈玥宸说的对,往后文淇的门面还得她来撑,样样都是花钱的地方。
舍了一个生药铺子,换来的是和沈家继续的生意。有多少人想走这个门路都寻不到,眼下送上门来,她若是推了,往后还有没有就得另说了。
以前忌惮老夫人和侯爷,现在有苏可的事扯着,有外面流言蜚语闹着,她倒是能偷一偷空。加上府里这些年来的布局,她再不为自己的银钱打算,也实在说不过去。
“三嫂要是有顾虑,这点可以放心。生药铺子名义上还是三嫂的,沧州的粮食生意是我的。咱们私底下掉个个,老夫人和侯爷不会知道的。”
黄芷兰的心被说动了。她看着沈玥宸信誓旦旦的样子,虽然还有顾虑,但也被几车话散得不剩多少。她暗中盘算着,最后道:“容我再想想,这也不是咱们一拍桌子就能定下来的不是。给我几天时间,我让陪房将账簿拿来清点清点,也好给你个准话。”
“那三嫂可要抓紧,沧州那边的大雪可不等人,说化就化了。”沈玥宸不遗余力。
黄芷兰好声应着,亲自将沈玥宸送到门口,看着人走远,磨蹭了会儿便直接去了郑太姨娘那里。
那边沈玥宸回了揽心苑,莹姨娘问她情况如何,她撇着嘴啧叹,“成了,过不了一半天肯定会来回话的。唉,这人一贪起来,什么脑子都不顶用了。”
莹姨娘松了口气,帮着沈玥宸将身上的首饰逐一取下来放到锦盒里。
沈玥宸忍不住笑道:“这个苏可真是个厉害人物,想得够全面。等会儿派人去陶居客栈给她送点银子过去,让她周转。她这死了一遭,身边肯定缺钱使。这个时候寻上咱们,也多有这方面的意思。我不缺这点钱,让她好生的在外面谋划着。”
莹姨娘插着锦盒上的牛角扣,视线从铜镜中看向沈玥宸,“你可别现这个眼,她有侯爷托着,能短了钱使?”
沈玥宸噗嗤一笑,“昨晚上侯爷那萎顿劲儿你是没瞧见,那装的还真是挺到位的。”
正说笑着,四爷从外面进来,脸上杀气腾腾的。也正好屋里没有下人,他直接走过来,一把推开莹姨娘,直接将杌子上的沈玥宸给提了起来。
“你对胭脂做了什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