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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可本就不是无故前来。老夫人既然给她下了帖子,其意思已经言明——到了可以动手,也该动手的时候。
所以这个三月三对某些人来说,相当于鸿门宴。
如今苏可反客为主,成功将三爷和三太太圈在了这场盛宴里,老夫人是得意的,畅快的。但同时,她也知道苏可不会无缘无故相助,说到底苏可和三太太之间也并没有什么纠葛,能布下这样精密的局,苏可为的也只是邵令航,而不是她这个老婆子。
将苏可请到二进日常起坐的西侧间,老夫人在内室换了衣裳出来。
苏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晴好的天气,阳光和煦,透过窗棱笼在苏可的后背上,让身上那件素色织锦褙子上的暗线花纹流光溢彩。梳着堕马髻,发上都是一应银制的头面,既守着孝,却也不失华丽。旁边跟着的梁思栋似乎有些乏,偎在苏可身边,听着话不时点两下头。
老夫人心中忽然生出悲恸来。
如果,如果苏可再强上一些,这样的样貌品性,这样的胆识聪慧,不失为一个侯爷夫人。倘若不是穷苦出身,身在世家,哪怕是庶出,早早娶进来,现下的孩子也差不多有梁思栋那么大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可惜了,可惜了。
“让无双白露领着他去那边屋进些饭,歇会子吧。”
苏可见老夫人出来,站起身来,笑着应好。俯身整整梁思栋的衣裳,将无双和白露指给他看,“跟这两位姐姐去那边歇会儿,困了就眯一会儿,无碍的。”
梁思栋还是有些怯,抓着苏可的衣角,眼睛死死盯着苏可。
苏可抚抚他的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在跟前。你去那边玩,等会儿我过去找你。”
“我等着姑姑。”
“好。”苏可肯定地答应着梁思栋,将他交给无双带了下去。
老夫人坐到炕上,有丫鬟给堆好了炕枕,重新上了茶才都退出去。老夫人抿了口,神色有些怅然,“那孩子是个不错的,就是没有世家子弟的派头。现在无妨,大了要受排挤的。你得多用些心。”
梁思栋在七岁之前的日子过得都不顺心,冷眼瞧多了,没有生出一些反抗和奋起的意识,而是更加的害怕。害怕苏可将他领来,也只是要将他丢在这里。或许在那边侧间,他还会死撑着眼睛不肯睡,生怕一睁眼就瞧不见苏可了。
苏可道:“时间还短,等明白梁府是他的家了,会好起来的。”
老夫人点点头,眉眼忽然抬起来,“那你呢,也把梁家当家了?姑小姐做的其实不舒服吧。”
自从梁瑾承死后,关于“姑小姐”这样的话,苏可真是听了太多。讽刺的,看乐的,唏嘘的,同情的,可观世间百态。
但老夫人的话却让苏可没有反感。平铺直叙,说的似乎是她的事,却又像在说老夫人她自己的事。
苏可舒了口气,“有得有失,我沾了这大便宜,就该有所付出。大哥生前将我安顿好,又将嗣子交给我,于情于理,我不能卸担。多难,我迎着头皮顶上去就是了。”
老夫人嘴角有淡淡的笑,“难为你了,顾着梁家的事,还要抽空料理侯府的事。”
到了这一步,苏可也没什么避讳的,笑着看向老夫人,一字一字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一早就说过,我为的人是侯爷,和你们这些人都无关。如果三太太没有贪心不足,不会有今天的事。”
“贪心不足?”老夫人狐疑地眯了眯眼,倒也不掩饰,直问道:“除了分家,她还想要什么?这侯府积攒百年有余了,两朝下来,能分走的家产确实令人冲昏头脑。又不用受制于我,她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可,听你意思,她还有别的目的?”
目的?何止是目的呢,算得上图谋了。
苏可沉声道:“有句话叫名不正则言不顺,套用一句三太太自己说的话,‘都不是正根,凭什么这个爵位落不到三房头上呢’。侯爷的身世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您留着田太姨娘在府里,留着许妈妈在身边,这就是火种。倘若您处置得当,或许还足以压制。但您的心实在是太大了,您插手的事也太多了,她们想反,只需闭眼咬牙,念头就定了。”
这话很不留情面,但也很客观。老夫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还能抑制着火气,不过是因为了解苏可的心性儿,知道她并不是为了讥讽而来。
“你知道多少以前的事?”
“差不多——”苏可睃着老夫人的神色,莞尔一笑,“差不多全部吧。”
老夫人咬了下嘴唇,“许竹月告诉你的?”
苏可摇头,“她只是告诉了我一个猜想。话不能说全,否则就没有了筹码。况且事情总是臆想过多就成了既定的事实,所以我没敢往深处想,我去问了本人。”
老夫人瞪圆了眼睛,难堪夹杂着羞恼,忍着脾气问道:“就我所知,你只有在取梅子酒的时候去过一次,许竹月不会允许你靠近的,你是什么时候去问的本人?”
“死的时候。”苏可坦然地耸耸肩,“在我‘死’的时候,我回来过侯府。见了田太姨娘,见了侯爷。我所有的布局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如果没有大哥的去世,我现在就还是个‘死人’。死人好办事啊,本来是想让三太太到最后的时候才明白的,不过这景儿最终没瞧见。”说着,苏可还撇了撇嘴。
老夫人的目光变得深沉,隔着一张炕桌,抬手就能抓住苏可的胳膊,可是她却觉得离苏可非常之远。苏可的忍耐和坚韧让她惊讶。
“所以,因为令航的身世,老三媳妇要以此为要挟,得更多的利益?”
苏可眨眨眼,她不相信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老夫人还不能明白。但或许是当局者迷,又或者老夫人根本不想承认。
苏可索性直白地告诉老夫人,“侯爷的身世既然已经成了把柄,再加上他天生孤寡的命数,爵位早晚要易主。不拘着什么人,给侯爷娶进一房夫人,几年下来没有所出,而眼跟前的孩子又有才干,又考取了功名,有宫里贵妃娘娘帮衬,过继过来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老夫人终于当头一棒,醒悟了。
苏可继续道:“许妈妈拿着这个筹码来邀我,既然是不拘着什么人,娶谁都行,那么我不是正好么。克死了就克死了,正好留不下子嗣。不管从哪里着手,只要您被拿捏了,这个局早晚都会成功。如果不是三太太的野心如此之大,我也不会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三爷或许并无此心,但不可能对三太太的想法一无所知。他默许了,就已经不顾及兄弟之情了。断三太太的后路,三爷是必须落马的。”
有了这些纠葛,老夫人纵然有了年岁,也已经清晰地明白了整件事。
先是老三媳妇和老四媳妇勾结在一块换了铺子的营生,大笔的银子换成了粮食运出去。随后黄家抄家,老三被牵连其中。郑太姨娘和许竹月都是只能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所有的担子都在老三媳妇身上。这个挑头的,断了钱财,失了丈夫的臂膀,现今已经被架空了。
狗急跳墙,老三媳妇这会儿只能拿着令航的身世来殊死一搏。但,她和苏可这边已经成了主导,没有侯府帮衬,黄家和老三都会赔进去。这殊死一搏就成了控制她们口舌的机会。
老夫人吸了一口凉气,这局真的天衣无缝。
让那些人闭上嘴,除非死人,否则将令航的身世咽进肚子里成为永久的秘密,不下这样的狠招,是绝不可能的。
以前的拿捏还是太轻了,对她们来说不痛不痒,才有了如今之事。
只有痛下狠手,才能以绝后患。
“你真的只是为了令航?”不求别的?
苏可的视线从地上富贵牡丹的大红地毯上抬起来,脸色变得冰冷,转头看向老夫人。这样沉静地对视了须臾,苏可低低开口,“从宫里出来,我在京城混了半年营生。家里容不下,我也不想匆匆嫁人,所以南下去了秦淮。宫中相识的一个姊妹在一家叫醉香阁的青楼里过得不错,我去的时候,挑明了自己的意愿,老鸨对我也还好,所以我自始至终也并未挂牌,最后的时候,已经成为醉香阁的大领家。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我中了别人的算计,也无巧不成书,我接了我唯一的一位客。”
老夫人抚着胸口的手攥紧了衣裳,震惊之余,却又能和所有的事对上了号。
她一颗心沉下来,似笑非笑地摇头,“你和令航早有瓜葛,你就是那个他花了一万两白银赎出来的花魁。”
“我不是花魁,我只是个领家。”苏可眉眼清冷,徐徐说道:“但我并不后悔跟了侯爷,虽然事到如今,我和侯爷不会再有结果,可这一万两的情,我始终记着。我欠他的钱,我已经用我的一生还清了。剩下的情意,我自己留着就好。往后我不会嫁人了,侯爷娶妻的时候,我会让思栋过来喝上一杯喜酒的。”
她做了这么多,失去这么多,得到这么多。
一切都两清了。
……
带着梁思栋离开侯府,天色已经不早了。马车跶跶行驶在青石的甬道上,一个颠簸,马车出了侯府。
苏可的脑子里回想着老夫人最后说的那些话,那些掩埋了将近二十六年的辛酸,伴着狠绝的表情,凄苦的委屈,那些伴在男人身边活得不肆意的女人们的悲哀,如泣如诉回想在苏可的脑海里。
梁思栋终于坚持不住,歪在一侧睡着了。
苏可取了车里的薄毯给他盖上,正要回座,车头猛地一沉。车门吱呀推开,闪身进来的身影带着一点春日里的寒意,坐到了车里。
苏可的手在抖,她轻轻的将薄毯盖好,半蹲在车里有些不知所措。
搭在膝盖上的手被寒意的手掌盖住,苏可想要挣脱,却被攥得更紧。她愈发僵持,身子抖得愈厉害。情绪即将要失控,身子被大力掰过去,人便落进了坚实的怀抱里。
气息贴着她的脖颈,那么如释重负的一口气,像是叹尽了这些日子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