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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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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中不能见一缕光明,意识却是清醒的。千寻的感官从未像现在这样敏锐过——

    她能听见微弱的笛音在低吟的风里幽咽流动,能感到肌肤上攀附凝结了冰冷水汽,还有风里挟着既萧瑟又古旧的气味……然而如此真实的触感并非发生在普遍意义上的现实之中。

    这是梦的深处。列车把她送来这层层递进而又相通相扣的梦中一境,这儿奇妙有如魔比斯环——千尺冰层之下封锁的是是**亦是节制,是软弱亦是坚强,是真实亦是虚妄。

    ‘世之初始,唯有虚无。’

    一片空寂里,忽是有了美妙清雅如玉石相击冷冷的女声在低缓呢哝着,闻来好似紫檀雕就的七弦古琴上纤纤玉手拨出的颤音,指间光动尘起;又让人觉那瞬有山涧泉水蜿蜒而下,融入溪河江海卷起千重磅礴声势——

    ‘虚无生混沌,浑沌生变化,变化生波动。波动生能,能可化物,波使物变。

    物初为尘,飘零相聚;凝为星辰,散为山川;瑰异奇美,明暗生灭,千百亿年;回环往复。

    一日顽石得赋形体,流水获注生机,所诞之物便与往甚异;明视野使能见物,响音色使能闻声,活肌理使知疼痛……诸此种种,得启六感也;天长地久,日升月落,此物终灵智微萌,明喜惧之感,滋好恶之心,是以终生寂寞。得寻相类便长短相补,若不得则分己为二,天下终

    有众生芸芸,此消彼长,绵绵不息……’

    这应当是色调古雅风趣的中国纸上以汉字写下的古辞。那字应当秀丽英挺极具风骨,那墨应当馥郁风流冷香惑人,纸上应有粉白八重樱纷飞落下可爱艳色……

    破碎的景致自千寻脑海中一闪而过。

    将头发似小男孩那样扎成两髫的美貌女童嫣然一笑,指尖凝着莹白灵力数点,粉嫩面颊上是淘气而促狭的笑;稍长大些便着了华丽的十二单,手里拿着情书和花枝窥出竹帘去,看着那端求爱的温雅少年惴惴不安地红了脸;再往后是混着武将和巫女打扮的女子拉弓一射便有千百妖魔瞬间消弭,行动间英气尽显杀伐果断,墨色眼眸深不见底……

    千寻从心底发出了小小的叹息。

    ——这样清晰如身临其境的片段,还有亲切得让人几欲流泪的熟悉感。自己无意识中一直在寻找的、遗失在时光深处的宝物啊……

    这女孩在温柔如海水的无尽暗色中缓缓下沉着,纤细娇小的身体正为气息古旧而清新的凉风所微拂,散开的柔软黑发在风里轻轻掠过耳畔。那双色浓如墨的纯黑大眼睛眨了眨,有璀璨星辰在里面碎开成坚定的光——

    在心底里,她早已明了自己和那叫兰姬的贵族少女定有着极深的羁绊,而真相也许并不愉快。但直觉告诉她——许久前那些纠缠错乱的链条症结起始之处也许就在于此。

    因此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找到它,然后一举解决那些积存已久的问题!

    千寻表情严肃了起来。

    这女孩儿甫一下定决心,便发觉自己脚下瞬间化为了凹凸不平的泥沙地面;她一个踉跄小心地站稳了来,脚下碎石瓦砾和森白残片便被踏得发了出可怖的噼啪声响。千寻借着微弱的光略一四下打量,便捂住了嘴一抖,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

    ——是死人的骨头,还有许多建筑的砖瓦和残墙!

    那些死者残骸的数量之巨让她心脏顿时慢了半拍。堆叠如无尽骨海的骷髅头骨黑黢黢的空眼窝里连蛆虫和野草都不曾冒出,只是默默与她安静地对视着,死一样森寒慢慢渗进心底……

    女孩咬紧了嘴唇,小脸刹那血色尽失。

    冷静,千寻。不能迷惑也不能害怕。有人在等着你呢……有人在等着你!

    娇小的少女抱紧双臂闭了闭眼想着自己那仍身陷囹圄的父母,而后小心而坚定地往有光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一边踩踏着那些让她心惊胆战的骸骨一边在心底默念着道歉。

    这女孩并不知自己正踏过历史的残骸;她脚下吱嘎作响的累累白骨是千年之前死于战争疾病与饥饿的人们在那时代所留下的最后的定格,那些个碎石瓦砾也曾为朱墙碧瓦恢宏华美,而木与花草则并无痕迹——它们早已化为尘土,生成更多新的活物。无论多么波澜壮阔传奇动人的时代,在这里剩下的都不过是些冷硬的细碎的痕迹,萧瑟孤寂地停留在时空的裂痕之中。

    再往前些去,路面上水汽已变作了薄薄一层冰霜。

    “好,好冷……”

    千寻搓了搓手好让它们暖起来。而后她脚步被绊得一顿,低头那瞬瞥见的一副套在骸骨上锈迹斑斑的铁盔让她瞪大了一双黑色的眸子——那式样,可不正是方才脑海闪过景致里那女子身上所着铁甲!

    “……找到了。”

    女孩弯下了腰,颤抖着伸出手去碰那副早已沉睡千年的尸骸。指尖轻触冰凉金属的霎那,四周荒芜诡谲的景色便瞬间化作刺眼白光,霎那狂风大作——

    “唔!”

    千寻抬起手臂遮住脸,挡住了那些在身上打出疼痛伤口的砂石,有鲜血的味道钻进鼻孔里。

    飒飒风响停止后,便有极湿润清凉夹杂着初绽花朵淡雅香气的风拂过了千寻面庞。女孩耳蜗被虫鸣和流水疏落的声响反复击打着,是极为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曲调……脚下用力可发觉那是松软泥土,还有柔软的草叶蹭过了脚踝——

    “诶?”千寻迟疑着抬头,而后便惊喜地发觉自己已身于一个极精巧的园林之中,园林有月。

    星点暖色萤火自纤细可爱的绿草中摇曳而起,好似小小的星云将千寻簇拥其中;这使得女孩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她开始伸手逗着这些小家伙,那双有着子夜色泽的美丽眼眸便因为欣喜闪耀起了动人的光芒——

    “好可爱!”

    黑发黑眼的娇小少女举起手,那些小东西便也萦绕其上,欢快地亲吻着她的手指。这夜里月也把柔和的光自星幕中洒下,在纯白花朵上勾勒出朦胧摇曳的错落光影,还有数株矮枫木和挺立在庭院一角的高大松柏随风簌簌作响。

    春可赏樱花,夏可撷朝颜,秋可吟红枫,冬可观瘦松。

    这园林的布局着实精巧而富有风趣——主人家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喜好,这儿的一草一木简直就像是自己亲手布置下的一般呢。

    脑中莫名跳出的想法使女孩忍不住快乐地笑出了声,稚气面容上黑色的大眼睛刹那亮如星辰。

    “路全都被挡住了呢……一定很久没打理过了。”

    她低声嘟囔着小心地拨开了花叶,循着那些发着微光的美丽小东西引导的方向往前走去——然后这女孩儿便呆愣在了原地,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慢慢渗出,在青灰色岩石上泯出数点深色。

    这里是……上次的那个庭院啊。在火里化作灰尘的那个……

    透过稀疏花影望去,便可见有身姿绰约的华服女子跪坐在被月光染成寡淡银白的高台之上,浓艳美丽的黑色长发如瀑自肩头泻下,即便只是背影也已让人为之心折。女人自匣中取笛默然片刻,终于微抬素手,吹出了呜咽颤音;而每吹出一段幽咽的曲调,便有星点细碎残破的记忆如萤火般浮现,简却拼成完整的一块——

    自华夏之地诞生长成的灵魂,在充裕的爱里长大的普通少女,无法再见的故园和家人,还有那莫名而让人啼笑皆非地所谓“电影”和“娱乐”……

    千寻露出了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这女孩抱着肩一步一步走向对月吹奏的华服女郎。

    那纤细女子孑然独奏,光华滟滟的纯黑长发为风稍稍带起,专注动情的模样看起来竟是如此安详宁静,如此……释然。兰姬指尖流溢出的笛声似有魔力,如泣如诉的幽咽曲调带来了潮水般的记忆,把这业已泣不成声的女孩子迅速淹没——

    是的,她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

    除却遗失在三年多前的记忆,还有属于千年前平安京后冷泉帝时代贵女兰姬那听来简直荒诞而痛入骨髓的往事……

    “你来了。”

    那女人——也就是兰姬,转了头来对千寻一笑,声音轻柔得就像此刻缓缓流动在花叶上的月光,“我一直在等你想起来呢。真好,你看起来很坚强……一定不会再像当初的我那样了吧。”

    “上一次梦里你投火求死,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故事的终结了。”

    千寻踏在长满了青苔的石子路上揉揉脸,眼球酸涩不已,“可为什么还有那样的后续……”

    那是……连寻死都无法如愿的人生啊。

    兰姬当年并没有死成。

    秋岚大将的这位空有名衔的正室夫人幸运非常,她在第二日便被幸存的侍女们在未被大火波及的偏远侧殿里寻获,然后被哭哭啼啼的兵部少辅和乳母送回了娘家。那之后她遵父命再度出嫁,所嫁之人正是当年的源五郎安佶。那几年里源家郎君对她宝爱非常,只是他却死在了已化身鬼神的藤三郎手里——

    当年摩利曾未想过要毁掉一切。一夜夫妻百日恩,这女妖对秋岚大将尚有余情,她离开后宅中之火便渐趋熄灭,是五郎之父源氏大臣手下阴阳师驱使小妖将政敌居所火势重振。

    即便曾与源五郎私交不错,已寻回“酒吞”此名的男妖在查明真相后还是对这源氏一族族长以及名望最盛的继承人痛下了杀手。而即便是临死之时,五郎还在哀求那杀红了眼的鬼神放过他年轻的妻子……

    兰姬再度失去了丈夫。

    出身六条氏的贵族女子兰姬生来便有强大的灵力,前斋宫曾在她百日时赠以伊势殿中供奉许久的银笛;但她从前并不曾想过要如斋宫建议的那样继其衣钵成为巫女。

    然当这悲痛的女子二度经历丧夫之痛之后,她便求了父亲以死遁世——

    那双从前只会拨动七弦琴的娇嫩双手被弓箭磨出了粗砺的茧子,从不杀生的娇柔贵女成了妖魔闻风丧胆的铁血巫女——她猎杀那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恶鬼未果却反被囚禁至死,在余生里痛苦地和那人纠缠不清,直到死亡也未能成功手刃那邪神为丈夫报仇。

    这不可抗的命运简直就像在嘲笑天真而多情的兰姬一般。

    如若当初那个新寡的少女没有偷偷为流离失所的藤五郎多次派人匿名送去物资,后来那段孽缘的因也许便会就此消弥了罢?

    既已知他无情,何苦自招烦恼?

    “别哭,傻孩子。”

    兰姬低低叹息着把千寻拥入怀中,十指与眼神湿润唇角含悲的少女交叠,“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是我亏欠了五郎,至死也未能还清。”这形如修兰的美貌女子说着,化作细碎金光渐却消融在了空气之中——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同一时空里可使用的‘名’只能有一个,君须慎重,切记勿忘……”

    同一时空里可使用的‘名’只能有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

    ·

    等女孩再睁开眼时,她发觉自己正被包裹在柔软的被褥里,身上衣服是干的,衣带与对襟也被整理得很好,双手已获自由,而手心里则紧握着一支色泽古旧的浅灰色银笛。

    ——记忆回来了,名字也……

    千寻心情复杂地看着正对面那张即便在沉睡中也仍是带着风流迷人笑意的精致面庞,看着那毫无防备地露出来线条优美的修长脖颈,杀意在心头一瞬涌起而又消去。

    这漫长三年恍如大梦一场。梦醒后,她方悟得当放则放——

    ‘商兰声’与‘六条兰’的人生早已成为过去。她能从过往提取对今后行事有益的信息,却并不应把它们当成现在与现实——

    在这里的她是千寻,荻野千寻。有父有母有亲友,也有着不可推脱的义务和责任。对现在的自己而言,重要的就只有解救出父母和朋友,然后好好珍惜这新的人生而已。还深陷在旧事里不能脱身也是很傻的……

    千寻揪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气。那个平安时代贵族女子的记忆太过沉重,即便只是非常单薄平面的数幕影像,也已搅得她心乱不已。

    离开吧,离这个人远点……不想、也不应该再有什么牵扯了。

    女孩小心地掰开了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从极富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中脱身出来,而后轻手轻脚地往门口走去。而在千寻把手按上推拉门把手的那瞬,便有慵懒魅惑的少年声在女孩背后响起——

    “杀气很明显……一如既往地不加掩饰啊,阿兰。”

    声音的主人伸过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臂一瞬圈住了千寻的腰,温热吐息喷在女孩脖颈处,而后是一字一顿的低语,“打算就这样走掉么?我还以为会和我叙个旧,最起码也是用用它呢……就像以前那样,添些情趣。”那形状优美修长有力的手指暗示性地敲了敲千寻手里的笛子。

    “——!”女孩身体一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下意识地已在指尖凝出大股灵力,将那人环在腰间的手臂烧出了焦黑灼痕——

    “请不要再说笑了。你我缘分早已断绝,再杀个你死我活又有何意义。”

    女孩甫一抽身便作出了防守的架势,她警戒而冷淡地直视着对方,左手指尖凝集出耀眼白光,右手执笛护于身前,表情里极自然地便浸润出一种身经百战的老辣与杀气,“我和你之间没有也不必要有任何关联。你口中的‘兰’早已不在世间,而她姓‘源’。”

    这蓄势待发毫不留情的姿态使得酒吞嘴角笑意愈盛,少年血色瞳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危险**——

    “你死我活……难道不是极尽缠绵?”

    那面皮是一副妖媚惑人少年模样的男人伸出鲜红的舌头轻舔嘴唇,而后低笑一声瞬身将女孩扛在肩上,“不过这姓‘源’一事……六条出身的巫女‘兰’不是早已弃了尘世么,连着先前的夫家‘藤原’、‘源’一起……那时我能把你拖下红尘,现在你也一样逃不掉。”少年语气迅速冷了下来,“回家去吧。我已经吩咐下人准备好了东西……现在就回去,像以前那样。”

    千寻纯黑的双眼瞬间失神。

    像以前那样。像……以前那样……以前?

    那些被困在山野之中不见天日的年月,数度逃离失败后日日夜夜为自己的无力而恨,还有兰姬含恨自刎的那个夜……于兰姬而言只有痛苦和怨恨的地方,他竟称之为家!

    “……少自以为是了。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脑海里惨烈的画面使得女孩失控地尖叫出声;瞬息之间,她手中那支蓄满了灵力的精致银笛已狠狠抽在了少年背脊上,而千寻双脚用力一蹬挣脱开去,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等等……咳!结束?哈哈哈……”

    那向来风流自得的妖艳男子身形一滞,面上表情一瞬僵滞。他咀嚼着嘴里突兀冒出的腥甜味道愣愣低头,而后看着掌心刺目的红低低笑了起来,以极慵懒的姿态把它舔去,“这可不公平啊,你喊开始,难道不该由我结束?我可是还没腻味呢……”

    压抑而可怕的气息飓风状瞬间席卷而过,惊得正为走廊末端挥金如土的大豪客奉上食物的侍者们纷纷侧目避过;而后他们惊叫了起来,在那奔逃而出的娇小女孩拒绝砂金匆匆离去后,开始互相推揉着欣喜若狂地抢夺掉落在地面多如尘土的砂金——

    “小、小千,为什么不要——呜咕!好难受啊,好难受啊……”

    因贪食而变得巨大且丑陋的漆黑妖物正仰头长啸着,变调的声音因为受到拒绝而变得失落且幽咽,肢体抽搐挥舞间金粒纷纷而下形如骤雨;然后它大声嚎叫着蠕动了起来,黑黢黢的颈下对着惊叫起来的侍者们张开了狰狞的大口,快速移动间粘稠的涎液从牙齿上迅速滴下拉了一地,随手拉起两个看来极肥嫩白服鱼男吞进腹中,一路带倒了金碧辉煌的豪华装饰无数——

    “不,不知好歹的小混球喔哦哦哦哦——看老子吞了你!千,千!”

    那蠕动着的胶状黑色妖物怪叫着从栏杆上翻了下去,笨重的身体爬行时在木质地板上拉出了腥臭的黑色湿痕,“老子一定要抓住你!噢噢噢噢噢——!”

    “……呵,这里果然很脏。”

    酒吞倚在门侧恻恻而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手臂上开始愈合的狰狞伤口,抬眼扫去那瞬眼神锋利如刀直切入骨,“好嚣张的小妖。你若真有本事把她吞了,倒也未尝不是解脱——”

    带着调侃意味的话音刚落,那人弹指间便有红芒闪过,直击妖物腹部!

    “呜呜呜——!你对我做了什么!呕……可恶!呕……”

    戴着纯白假面的妖物倒在地上悲鸣起来。它那球状臃肿的腹部上现出了一个凹陷下去的大坑,庞大的身体如瘪了的气球般不断漏出馊臭的黑水,颈下大口也抽搐着张开,吐出了腥臊的粘液——

    “咦?怎么了……呜哇!”

    一个肥胖的女侍从黑黢黢的洞口中滚出;她困惑地睁眼张望张望了好一阵子,终于惊慌地爬起来跟在那些早就扔下狼藉现场的同事们一齐跑掉了。

    “那位客人……”心念那一身红衣美貌贵客的女侍眼神痴痴地回过头去,打着颤逃跑的腿脚却不曾慢下来。

    “别管啦!你也看见那位大人很强的……等主事的起来再说吧!”另个男侍粗着嗓子嚷嚷着,推揉着那女子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偌大的汤屋瞬间空落起来。

    躺倒在地上的黑色妖物虚弱地喘着气,那张始终不曾变得繁复起来的白色假面上露出一个哭泣一样脆弱的表情。它感到身体正随着那些秽物的流出渐渐变得轻快了起来……

    跑掉了,跑掉了。无论是千还是那些给钱就会高兴的家伙们……

    不,还有一个。那让自己再次变得透明起来的人。

    小妖躺在地上呆呆地举起了线条肥短的右手。这孩子样的生灵透过自己雾一样的肢体看见了那一招便将它打回原形的上位神明,突然像被魅惑般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轻声哼着钻过了七倒八歪裂开在地绘着山松与怪石的华美屏风,往那抹血红消失的方向缓缓挪去。

    好,好美。强大的,纯粹的……

    那抹有着绝对存在感的炽热色彩在这婴孩般单纯的妖物视线里烙下了无法抹消的刻痕。

    它茫然记起了自己诞生的最初所见——

    那是一片燃烧在无尽暗色里的猩红火海,它是那因淬炼而苏醒的生灵中一员。

    这生灵只来得及瞥见形体在暗色中凝成的一角雾气,然后便再度陷入了混沌之中。等它彻底清醒过来之时,新生的妖物发觉自己面前是个繁杂喧嚣而陌生的世界,一切看起来都是那般怪异而让人目不暇接,于是它只能茫然无措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其中一份子”些——

    不知自己是谁,于是没有面孔。见众生可表喜怒,于是化出拙劣假面。见人与人间上演出离合悲欢嬉笑怒骂,便也慢慢想要一份证明自己存在的羁绊……

    然而风里来雨里去,这生灵得到的除了漠视便是驱逐,他们叫它“无面人”,说它是碍事且不应存在的东西——

    然后它看见了那与自己一样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女孩。那叫千寻的孩子鲜活生动眼底有着善意,她在一个清晨微笑着向自己打了招呼,在一个雨夜里告诉自己去屋檐下避雨……

    不过现在,它又看见了那令人怀念的气息。

    半透明的妖物尾随着赤色的神明缓缓地挪到了阳光之下。那位大人前行的步履坚定而优雅,他似对有跟随者有所察觉,却并未转身驱逐自己——被俗称为无面人的小妖怯怯地跟在后面,甚至显得有些孩子般的雀跃——现在它的身上再没有一丝腥膻浑浊的气息了,这生灵轻盈飘荡着让金色的晨风穿过身体,觉得前所未有地轻快了起来。

    与此同时,汤屋外园林深处。

    “必须得冷静起来,必须……”

    娇小的黑发女孩喃喃着,跌跌撞撞地穿行在香气浓郁的繁茂灌木之中。她咬着嘴唇不断避开那些朝自己伸展枝条绽开在苍翠叶片上洁白的可爱花朵;那紧捂在唇上纤细的手颤抖着,指缝间漏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振作起来,千寻……命运不会重演……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