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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唯有君知
今日夜空晴朗有星辰,夜色下疾奔的人却无暇观赏。
五月天气炎热,跑了半日,谢崇华衣衫已湿。
陆老爹被利器伤及肺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是睁着眼,满含痛苦。还能低声说话,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谢崇意守在一旁,照料左右。谢崇华去衙门找陆正禹,至少……至少要让陆大娘和好友回来见陆大伯最后一面。
他跑到衙门,直往里冲,衙役喝了一声,将他拦下,怒声,“衙门是你可以随便闯的吗?”
谢崇华这才回过神,“在下生员谢崇华,我朋友名叫陆正禹,方才来了官府。”
听见是个秀才,衙役面色缓和了些,“陆正禹?就是那个敢和县老爷横的秀才?”他嗤笑一声,“他倒大霉啦,你还是赶紧走吧。他娘杀了人,那边来了人要讨公道,争执半天,又将对方的人打伤了,这不,也一起被关进大牢了。”
好友虽然有时候沉不住气,可绝不是冲动的人。自己的爹娘被人欺负到那种地步,换做是他,也绝没有冷静二字可言。他紧握拳头,看着这一脸嘲笑的人,忍气问道,“可否请官大哥让我见见他们母子?”
衙役打了个哈哈,抠着指甲上的东西,不予理会。
饶是已要气炸,谢崇华还是拿了钱袋出来,这还是临走时妻子让自己带的。果然,衙役一拿到钱,这才又客气起来,“那妇人杀了人,你是见不着的了。我只能领你去见那陆正禹。”
能见着一个也好,谢崇华便随他们去大牢。
从未来过监牢,哪怕是书上曾有描述,可亲身走入,让他这成年男子都觉阴暗潮湿,诡异难忍。那就更别说身处其中的陆大娘了……比起好友来,他更担心女流之辈的陆大娘。
牢房里还关着其他囚犯,见有人走入,不是自个认识的,便敲打栅栏,哄闹起来。
衙役又行七八步,这才停下来,懒声道,“就说一会话啊。”
“五哥。”
坐在干稻草上的陆正禹茫然回神,俊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见了他愣神一会,才猛地站起身。衣服上还有血,脸上也见伤痕。他紧紧捉着栅栏,“我爹怎么样了?”
谢崇华微顿,哪怕是告诉他真相,如今看来,他也是出不来的,那倒不如骗他,让他在牢里安心些,“伤势很重,但没有危及性命。”
陆正禹和他相交二十年,这转瞬的语气停顿,他又怎会察觉不了。心头冰凉,已觉快疯了,“是我没用……要是我当时在家,从先生那早点回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五哥!”谢崇华听他语气颓靡,生怕他想不开,“我会想尽办法救你们出来。我去写诉状,错不在你们,只要有人作证是那人先挑衅,你们不会有事的。不过是时日问题,你再多等两天。正行他们等会我就去接回家好好照顾,我去拿多点钱疏通下见见陆大娘,让她也别担心,你更不能垮了,你要是垮了,就真的完了。”
像是已灭的火苗又有了点点光亮,陆正禹身在牢笼,有心无力。只是好友如同自己,他信他绝不会在这些事上比他少费半点心思。
大难临头,最能考验人心。
只是想到父亲,他就恨不得撞碎这囚笼,“照顾好我爹……”
“五哥放心。”谢崇华心思沉沉,从湿热的牢里出来,衣衫湿得可以拧出水来。
牢狱建在偏僻地段,普通百姓也多避讳这里,因此行人很少。大门前空旷宽阔,微风轻扫,让惊了半日的谢崇华镇定下来,将要做的事情理顺一遍,这才提步回仁心堂,准备先写一纸诉状递交衙门。
谁想到了仁心堂,却见有一群人聚在门前,远远便听见争吵声。
那群人少说有六七十人,将仁心堂大门堵住,每人手中都执有刀棍,凶神恶煞。站在远处趴在楼上看热闹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急忙过去,却不得进去,稍一挤,那人便凶道,“瞧什么热闹,滚!”
“我是仁心堂的人。”
他这一说,那人打量他一眼,这才让他进去。
谢崇华这才进了里头,刚过入口,就又被人墙堵住,只能进不能出的意思。仁心堂众学徒也拿着扫帚同他们对质,气氛剑拔弩张。
站在那群人最前头的一个老妇骂得最是凶狠,怒目赤红,嘶哑着嗓子喊道,“将那凶手交出来,你们仁心堂包庇凶手,简直禽兽不如!什么医者父母心,什么悬壶济世,我看,你们就是包庇畜生的畜生!”
齐老爷一辈子没被人这么骂过,差点没气晕过去,“你这悍妇,休要胡说。县老爷都没判的事,你凭什么说他是凶手。还我仁心堂就算是被你们拆了,也绝不会交出伤者!”
谢崇华这才知道原来这人就是死者柴德的母亲,而那些来寻事的人,就是柴家族人吧。
柴母跌坐地上,痛哭失声,“我的儿啊……你死的好冤枉,你只是去买块铁,就被人打死了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边骂边哭,那柴氏一族也紧握利器,眼里要迸出火来。忽见一个清瘦年轻人站在柴母面前,身形高而瘦,衣裳汗湿,面上俊冷,冷冷开口,“你儿子是怎么样的人,你身为母亲,最是清楚。到底是铁铺老板先动的手,还是他先动的手,你心里明白。如今许知县还未查清判罚,你就领这么多人来大吵大闹,完全没有将许知县放在眼里。如今铁铺掌柜已经重伤不起,陆家母子也被关在牢里,你有这个闲心在这里喊打喊杀,倒不如想想怎么给你儿子办身后事。亦或是……想想查出真相后,你们柴家要怎么办。”
他字字含冰,听得柴母一愣一愣,怒而奋起,伸手便在他脸上抓了一把,立刻见了五道血痕,“你怎能说我儿子是凶手!”
谢崇华见她又要来抓,抬手拧了她的手腕,痛得她大喊。身后的柴家人立刻要上前,被仁心堂的学徒下人抵死拦住。他厉声道,“那你又怎么能说陆老爹是凶手?你觉得你没了儿子是天大的苦难,可陆家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十里八方的人都知道陆家老实本分,而你儿子却喝个烂醉去寻他们晦气,我倒要看看,待衙役查清真相,是你这恶母要坐牢还是你们这些帮凶要陪着坐牢!”
柴氏一族数十人被他厉声呵斥,面面相觑。毕竟还不知是谁先动的手,若是柴德喝醉挑事,到时候理亏的就是他们。还这样上门捉人砸店,怕是罪加一等。一时有些退缩,柴母听他说儿子醉酒,也心虚起来。儿子是怎么样的人,她做母亲的当然知道。
丈夫早早去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宝贝着。她将家里的姨娘庶子女都赶走,全部家业都为他留着。可儿子不争气,花天酒地脾气大,伺候他的下人哪一个不是一言不顺心就被他鞭笞个半死。
谢崇华将她的手甩开,转身走进里面,将学徒下人都唤了进来,大门一关,不再理会。
齐老爷叹气,让人去拿药来要给他敷药,谢崇华无心顾及,先进去看陆老爹。
敲门进去,弟弟正坐在一旁发愣守着。兄弟二人见面,谢崇华示意他轻声,走到旁边才道,“你先回家告诉母亲和你嫂子这件事,今晚可能不回去了,让她们别担心,尤其是你嫂子,她有身孕,别说得太急,免得她惊慌。”
“知道了,哥。”
等弟弟离开房间,谢崇华才缓了缓心绪,走到陆老爹床前,只是看了一眼,就如同有针刺了眼。
陆老爹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脸上脖子上,可见的地方都有刀伤。气若游丝,只怕真如方才岳父说所,熬不过几天了。
但愿能让陆大娘好友再和陆老爹见一面。
他心思沉落,像压了千斤重担。离开房间,跟人寻了纸笔,提笔写诉状。等他再出门,夜色已晚。齐老爷命人安排好马车,送他去衙门,击鼓递交。
卢嵩县民风淳朴,向来少有命案发生。今日出了柴陆两家的事,一死一伤,让许知县好不头疼。而且这件事涉及当地豪绅还有一个秀才,要是处置不当,是要影响他来年升迁的。
恩师已同他说了,若是政绩喜人,哪怕是无功无过,也可以为他美言,让他外放回京。这节骨眼上,怎就出了这种事。
半夜还未入睡,听见外衙传来击鼓声,立刻跳了起来,吓了旁人一跳。他怒声,“何人击鼓,拉去杖责五十大板!”
衙役不能入内衙,让下人通传。下人一会跑来,在门外说道,“是个秀才击的鼓。”
“秀才秀才又是秀才!倒霉出血的秀才!”许知县骂着,穿衣出去。生员见官可不拜,也不能无故杖责,更令他气恼。升了堂,瞧见堂下人,脸色这才温和了些,“原来是谢秀才啊。”
谢崇华刚考中秀才时,许知县曾经宴请县里考中的秀才,却独独记得这人。一来是他的文采从阅卷的大人那听来大有赞赏,二来是这人是齐老爷的女婿。因上回医馆的事,对齐老爷身边的人便多加留意。
“大人,我乃是为陆家一事前来。”
许知县的头又像被驴踢了那般疼起来,“你怎的跟陆家人扯上关系了。”
“陆正禹是我多年好友,情同手足。”谢崇华缓声说着,怕他听不清,更耽误时间,“我好友两年前考中秀才,今年要同我一起参加科举。谁想下午柴德醉酒,来铁铺闹事,陆老爹劝阻不听,他便动手砍人。陆大娘闻声出来制止,失手将他打死。杀人的确有罪,但人不欺我,我不欺人,最多也是过失杀人,望大人轻判。而今陆老爹危在旦夕,草民恳请许知县暂时放陆大娘和陆正禹出来,见陆老爹最后一面。”
人情许知县倒是想卖给他,但这个人情却不好卖,“这件事一死一伤,若是我放了他们母子,柴家人怎会善罢甘休。唯有你找到证据,证明是柴德先动的手,我方能放让他们出来。”
这拒放的理由听来也在理,谢崇华没有多议。
许知县见他要走,末了淡声提醒道,“若是他们说是陆老爹先动的手,那陆家不但得赔钱,行凶者……也定会被判斩首。”
“绝不会发生这种事!”谢崇华知道陆家人本性如何,尤其是陆大娘,虽然是刀子嘴,可绝不是那种会毫无恩怨就动手杀人的人。他急匆匆告辞,往陆家邻人家里跑去。
敲响了门,等了许久,里头才有男子问声,“谁?”
“在下谢崇华,是陆正禹的好友。半夜冒昧打搅万分抱歉,只是能否开开门,在下有急事要说。”
里面半晌无人应答,等他再敲门,才又听见一个妇人压低了嗓音说道,“谢公子回去吧,我们是平民百姓,安守本分过日子,不想惹事。”
他愣了愣,突然旁边陆家里屋传来巨大声响,像是锅碗瓢盆全都被扫到地上,齐齐碎裂的声音。他俯身拿起靠在邻人家门口的棍子,便往陆家走去。
陆家铁铺模样仍如下午他看见的那样,推门进去,里面却是狼藉一片。桌子椅子已被砸得面目全非,院子里甚至连栽种的竹子都被斩断,厨房不断传来木棍击打的声响,他大概已经猜到是谁在里头了。
柴家人。
他们不是要用这种手段对陆家出气,而是在威胁附近的人——谁敢说出真相,这便是下场。
所以邻人的态度才会突然转变。
谁都想过太平日子,谢崇华不怪他们,可却无法忍受心中气愤。
里面打砸的三四人陆续出来,他还听见了他们的嗤笑声。
那几人也没料到院子里会有人,因天色已黑,看不太清脸,一时迟疑。气氛已开始僵硬,半会那几人提棍上前,谢崇华冷声,“看来半夜来取证的确是对的。”他回身对着空荡荡的院门说道,“都进来!将这些贼人拿下!”
一人暗骂一声“该死的捕快”,便急急忙忙从院子翻墙而出,转眼就跑了。谢崇华失神站了一会,这才又出来,将陆家大门关好。转而走到邻人门前,“大哥大嫂,他们已经走了,可否开开门……只要随我去衙门一趟,跟许知县证明是拆得先动的手便可。你们若不作证,陆大娘便要被扣上杀人的罪名,一命换一命。我谢某不敢说日后会荣华富贵,但只要得了权势富贵,绝不会忘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里面良久沉默,那汉子说道,“你走吧,孩子我已经送到仁心堂去了。我们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谢崇华喉有血哽,双膝已着地,动静大得里面的人也听见了,“陆伯伯已命无几日,只求你们能让他们见上一面。我谢某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德。”
饶是他怎么求,里面也再没答复。谢崇华头已磕破,这扇门还是没开。
微凉夜风,却吹不去浮躁的人心,也吹不去越发绝望的心。
眼见再求无望,他撑着门缓缓起身,又渴又饿,却没有半点吃喝的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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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出了事,儿子也没有回来,沈秀半夜都睡得不安稳。来来回回去门口张望,仍是不见儿子归来。也不知是第几次去了,折回时见儿子房里的灯还亮着,儿媳也还是没睡。她走到房前敲敲门,“妙妙啊,早点睡吧,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齐妙从床上下来,披了衣裳走到门口,开门说道,“我不困,娘去睡吧,我再等等。”
沈秀重叹一气,“怎么好好的就惹上这种事了……”
她虽和陆大娘不合,多有口角,可听见陆家出事,还是觉得可惜不安,为陆家担忧起来。
“旦夕祸福,谁也挡不住的。”齐妙安慰着她,又想丈夫肯定要为陆家四处奔波,今晚是不会来的了,“明天我去镇上看看。”
沈秀急忙说道,“你可千万别去,你在家好好待着,娘去。”
齐妙也觉这个时候去镇上只会给丈夫添麻烦,要为陆家奔走已很费神,自己再去,要更加费心了。便乖顺应声,回到屋里怕婆婆又催她睡觉,就将灯熄了,继续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动静。
一会她起身,有将灯重新点上,写了封信。装在信封里,这才再熄灯。
早上她听得三弟房间有动静,开门出去,唤声,“三弟。”
谢崇意刚出门,还未洗脸,眼也有些肿痛,“嫂子什么事?”
齐妙将昨夜写好的信给他,轻声,“你把信交给我爹娘。”
这个时候给他信件,还是交给她的父母,谢崇意隐隐猜出什么来,“嫂子这是要师父师娘帮陆家么?”
“尽力而为吧。”
谢崇意真觉哥哥娶了嫂子是福气,夫妻一心,让人羡慕,让他这做弟弟的也欣慰,他将信收好,说道,“嗯,嫂子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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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山边泛着鱼肚白,谢崇华已跑了一夜,去了那酒馆掌柜门前,去了陆家其他几位邻里家,跪了磕头了,可没有一人愿意出来作证。回到仁心堂,狼狈模样看得早早赶来的谢崇意吓了一跳,“哥。”
谢崇华瘫坐在凳上,已有人端了水来给他洗脸上药。
昨天被柴母抓破的脸今天已经有些发黑,清洗脏东西时便觉生疼。谢崇意在旁小心问道,“他们今天可能出来?”
谢崇华摇摇头,“没有人愿意作证……只怕陆大娘……要以杀人罪论处了。”
谢崇意脑袋一嗡,也和他一起陷入沉默。许久才道,“要不拿钱去贿赂吧?”
“那柴家本就是豪绅,家底殷实。出事当时柴母就抬着箱子前去,可我听闻许知县对他们避而不见,那肯定是不能用钱解决的。许知县明年便要调任,不会在这时候闹出民心不满的事来。柴家的钱他不肯收,我们送去的,肯定也不会要。”
有时候秉公处理,听起来却又那么不近人情,让人觉得冷冰冰。
那些证人似乎早就被柴家人威胁过了,他过去时,通通都是避而不见。下半夜找了官差一起去,才开了门,可无一例外,都说不知道。
谢崇华一回仁心堂,学徒下人都知晓了,纷纷传开这事。
陆老爹早上已苏醒过来,方才还喝了点水。那彻夜看守的人也疲乏了,和替换的人交代了伤口换药的事准备走,末了又问,“听说昨晚八姑爷去了衙门?有消息么?”
那人叹道,“定是要判罪了,别人都没见着是谁先动的手,那自然是死的人严重些。只怕那陆夫人,要被斩首了。”
陆老爹瞪大了眼,满眼的浑浊,满身的疼痛。他动了动嘴巴,能发出声音,却在出声的瞬间压回嗓子眼。
那人走近看了一眼,说道,“我就在旁边坐着,您有事叫一声。”见他眨了眼应答,便坐在半丈外打哈欠。不等他合上眼小休下,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震响声,偏头看去,那身受数刀,连动都难动的人却自己滚下了床。那床下有一道横木,接连撞击,吓得他跳起来,急忙跑过去,扶起他一瞧,陆老爹脑袋一歪,双目瞪圆,又伤肺腑,血顿时染红纱布。
他惊叫一声,连在院外敷药的谢崇华都听见了。顾不得才上一半的药,急忙往那跑去。正好那学徒脸色惨白地跑出来,哆嗦道,“死、死了……”
谢崇华足下猛顿,连夜的疲惫瞬间冲来,差点令他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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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牢潮湿,泛着刺鼻的霉味。这种地方连牢头都不愿多走,皱眉直走,两边女人哭声传入耳中,听得他好不耐烦,拿着鞭子敲打两侧,“闭嘴!”
女囚大多衣衫褴褛,身子肮脏,在这关上半年,不疯也难。走到一间囚牢前,寻了那衣着最新的,便知道是新关的,不用看脸也晓得是他要找的人,“殷翠?”
陆大娘听见自己的名,急忙从里头几乎是以爬的方式出来,“我是,我是。”
牢头说道,“你可以出来了。”
陆大娘大喜,要起身出去,衣服却被人抓住,那女囚大声道,“为什么她可以走,我却不行!”
牢头冷笑一声,“你男人要是死了,你也能出去啊。”
陆大娘猛地怔神,“你、你说什么?”
牢头不耐烦道,“你以为你杀了人能安然无事出去?是你男人死了,一命抵一命。赶紧出来,这鬼地方……”
可陆大娘已经走不动了,她傻愣愣站着,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没了。结发二十多年的丈夫,丢下她和四个孩子走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一会另一个衙役来喊那牢头,他便暂时离开同他说话。女囚那边又开始闹腾起来,他拿鞭子抽着栅栏,喝声让她们安静。
“哈哈哈要死人了,死人了。”
牢头没搭理,只是冷漠应声,“死吧死吧,你们这些渣滓早就该死了。”
“断气了断气了。”
他依旧没搭理,等和那人说完话,才取下腰间钥匙圈过去开门,放那殷翠出来,早点完事好出去。可他到了牢前,却见一圈腰带系在高高的铁窗上,套着一个女人的脖子,悬挂在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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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县头痛欲裂,一粒米饭也吃不下去。听见那柴家人来闹,又气又恼,恨不得通通塞进大牢里去。他命人让柴母从后门进来,将围在前门的人通通驱散。
柴母一见他就放声大哭,随即又骂道,“这事怎么能就这么完了,我儿子的命都没了,陆家的儿子也要死,不能就这么放了。”
许知县怒声,“真是不知好歹,陆家死了两个人,你死了一个儿子,你还想怎么样?”
柴母没了儿子心灰意冷,胆子也肥了,遭这一骂,也嘶声道,“我儿子的命抵得过一千个人,一万个人!”
许知县最痛恨这种悍妇,冷声,“两个人的命还抵不过你儿子一条命?是不是要本官把命赔给你儿子,你才知足啊?再给本官闹事,真闹大了,本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有空在本官这哭,还不如去族里认个儿子给你送终!无知妇人。”
柴母被骂得一愣一愣,又伏地哭了起来。
许知县眼神冷如冰霜,又附耳沉声道,“你别以为你寻人去打砸陆家威胁别人的事本官不知,你若再敢放肆,寻人去报复陆家,闹出事来,我就让你死无全尸。”
字字冷厉,听得万念俱灰的柴母都心有余悸。她愕然抬头,许知县仍是一脸儒雅的书生模样,并不见半分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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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夜深,陆芷却睡不着,她已经两天没见爹娘了,大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和两个小哥哥一样,都想知道他们跑哪去了。
这里的床很软,也很大,她只在伙伴家里见过,她想坐坐,可伙伴不给。后来她便一直想,一直想要这么一张床。可如今梦成,却没有办法安睡,一点欢喜的感觉也没。
她不敢吵闹,这里可不是她的家,唯有坐在床上抱膝发呆。
巡夜的嬷嬷推门进来,见她坐起身,忙过去问道,“睡不着么?”
陆芷吸了吸鼻子,问道,“我想我爹娘了,我爹的伤好了吗,我娘去哪了?”
嬷嬷哪里敢告诉她真相,只好哄骗,“当然好了,只是轻伤。”
“那他们怎么不来接我呀?”
嬷嬷不知要如何作答,见她泪眼潺潺,生怕她哭起来。
齐夫人在房里睡不着,便过来看她。进门就见她红了眼要哭,忍得鼻尖都红了,像极了女儿小时候的模样,看得惹人心疼。想到她年纪小小就没了双亲,更是心疼。上前将她搂进怀里,哄道,“你爹娘出门玩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他们去很远的地方玩,怕你走不动,所以让你在这玩。虽然不在同一处,可都是玩,那就得高高兴兴的对不对?”
她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哄着。陆芷眼里的泪这才收了回去,恍然,难怪突然住进这么好的地方,原来是爹娘安排的。那她总是哭就不对了,“阿芷明白了。”
齐夫人心中已叹了千回万回,哄她睡下。瞧着渐渐入睡的小人儿,自己已要落泪——才五岁呀,什么都不懂。她提帕拭了涌到眼眶的泪,嘱咐嬷嬷好生照顾,这才离开。
刚出房门,便见莫管家从廊道那跑过来。她忙示意噤声,莫管家放轻脚步,到了跟前弯身低声,“八姑爷来了,有急事寻您。老爷还没回来。”
齐夫人想着是为陆家的事来的,往前堂去的步子也快了。许是接连奔波两日,一眼见着女婿,觉他瘦得厉害,看得她又感慨。这样为朋友奔走操心的人,品性又怎会坏。
“母亲。”谢崇华疾步上前,也略了客气话,“正禹可有来过这里?”
齐夫人摇摇头,“并没有。”
谢崇华脸色苍白,他下午去牢里接陆大娘和好友,谁想陆大娘却……他接了陆大娘的尸身送到义庄,再回去,牢头却说好友已经走了。他去了陆家不见人,以为他是来齐家接弟弟妹妹了,谁想竟也不在。
他最怕的……是好友知道双亲已去。
齐夫人忙说道,“我这就让下人去找找。”说罢就让莫管家将下人都喊来,一起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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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落,微有清风拂面。
打铁铺子外面变化不大,只是地上的血迹未消,已经变成深褐色。他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泼在上面,拿过扫帚洗刷。直到洗得地干干净净,他才收手,将东西都摆放好。
夜里稍有动静就易引人注意,一会邻里灯亮,已有人探头出来瞧看。陆正禹没有偏头去看,只知道他们瞧了半晌,就又关上门窗,熄灯睡觉去了。
收拾好外面,他这才进屋。屋里已经被人砸得破败不堪,连能坐下的椅子都没有。他默默清扫,将东西都堆到一边,慢慢的也清出了原本大概的模样。墙壁也被拍裂拍碎了几处,黄泥砖被敲出几处窟窿,他弯身清理。却见墙角下一块缺了一个口子,想必原本这里也是空的。他想拿东西堵住,伸手去掏,指间却传来并非砖头的触感。掏出来一瞧,原来是个盒子。
只是很普通由柏木做成的盒子,外头连个花纹也没雕。他拿着盒子,却像拿了重有万斤的东西,拿不起来……因为这里头,是母亲给他来年进京考试攒的钱。
是父亲日夜打铁,寒来暑往日日不休在火炉旁熏烤赚来的钱。是一家人省吃俭用不敢多买新衣多添荤菜攒的钱。
往后他却再也劝不了父亲不要太操劳,也劝不了母亲不要太节省。
火炉再不会生起火,再不会有人在他挑灯夜读时,掐了灯芯赶他快睡。
他跪在地上,紧握盒子,因太过用力,双手指骨泛白,手掌已被未经打磨削刺的盒子刮得出血。喉中苦涩生疼,含着血痛不能言,在牢里闻得噩耗时撕裂千万回的心又像被万剑刺穿。
后院菜园有夏虫轻鸣,交织着细碎声响。夜不静,人心更乱。他缓缓起身,将盒子放下,走出门口,将挂在杆上的一把利剑取下,赤红了眼往外走。
他要杀了那柴家人,让他们为爹娘抵命。
哪怕是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他也不在乎。
谢崇华从齐家急匆匆出来,仔细一想,好友这个时候没有回家也没有来齐府,那定是知道其双亲已故。那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稍作一想,他已惊得全身冷汗——柴家!
他忙往通往柴家的必经之路跑去,希望不要真的像他想的那样,他宁可陆正禹在哪里晕了!
一天多不曾进食,跑的速度却不慢。他一心要找到陆正禹,生怕他冲动。刚穿过巷子到了大街,便见一个男子拐进对面巷子,那巷子正是通往柴家的必经之路。
他不敢大声喊,加快步子跑过去。
陆正禹闻得后面有疾步声,转身看去,月下那人影熟悉,月光映在他惨白面上,看见那满目担心急意,才终于让他觉得世上还有暖意。
谢崇华跑到他面前,一见他手上的利剑,便伸手去夺。陆正禹哪里肯给他,硬生生将他推开。谢崇华急声,“五哥!”
“走开,还知道喊我一声五哥,就给我走开。”嗓音低哑,强压了千股万股的怒气和怨气。
“五哥你要去做什么?杀人?”谢崇华紧捉他的手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愣是将他拦住了,“你要丢下你的弟弟妹妹吗?阿芷才五岁啊,她已经没了爹娘,你还要她没有兄长吗?你弟弟妹妹还这么小,谁能照顾他们?”
陆正禹再忍不住,愤怒得双目赤红,“我爹娘死了,我不为他们报仇,不杀几个柴家人为他们填命,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如果当时我在家……”他在狱中痛苦了千万次的假设,又涌上心头,“如果我在家的话多好……他们就不会死了……”
声音里满含苦难,却哭不出,听得谢崇华更是痛心,“五哥……”只是稍有松懈,手便被他甩开了。瞬间回过神,上前又将他拉住。
“六弟!”陆正禹瞪眼怒斥,眼被愤怒染得更红,更凶煞。
“你爹自尽不是为了让你鲁莽冲动,是为了保全你们一家!”
陆正禹愣神,“你说什么?”
这巷子住户甚少,正在深夜,还未有人点灯张望。更应趁这时离开,可谢崇华见他已无理性,硬拦无用,唯有说出这更令好友震惊的真相。
“陆大伯伤的很重,以他的伤势,稍微动弹便会剧痛,但是他可以喊出声。如果有事,完全可以喊一直在屋里守着的人。可他没有,而是自己挣扎滚下床,身上裹着的纱布也被撕开,这分明是自己寻死……因为他知道一命换一命,柴德死了,你娘便要偿命。他便自行了断,就是为了救你娘和你啊!你怎敢辜负你爹给你换回来的命?”
陆正禹怔愣原地,一时失语。只是提着剑,一直愣神。
谢崇华缓缓松开他的手,也沉默不语。
从房里的种种迹象来看,他方才猜的约莫不会假。只是如果不是陆正禹如此冲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说这些。
陆正禹觉得自己还在地狱游走,仍旧痛苦,仍旧撕心裂肺,可是已经冷静下来。如果他真的去杀人,那他才是真的不孝。对……弟弟妹妹还要他养活,他怎么能死。
爹娘已去,他再没了,这个家就真的没了。
谢崇华见他慢慢回神,也松了一口气。正要劝他跟自己一起去齐家,却见地上投来一个臃肿身躯,刚抬头看去,一把柴刀折着月光寒气劈来。他下意识上前拦住,那妇人因是双手握刀,虽被他拦住,却没有将刀震开,还是将他手划开一条血路。
陆正禹回过神来,回身看去,见是那日和自己扭打的柴母,又见好友受伤,神情一冷,狠狠将她踹倒在地。
柴母年过半百,养尊处优惯了,经这一踹,跌坐地上,当即觉得盆骨错位,一时竟是下身瘫痪,站不起来。她扬刀叫嚷,怒骂,“畜生,你这畜生,还我儿子的命来!贱种你下十八层地狱!”
陆正禹怒冲头顶,又想上前踹她,见好友受伤,他紧握拳头,冷声,“走。”
谢崇华伤得并不算重,便准备离开这,柴母却越骂越难听,嘶声力竭叫骂着——“我要杀了你们,耗尽家财也要找人杀了你!还有你,我知道你叫什么。是你去衙门交的诉状,救了他出来。他得死,你也得死!我不会放过你们。你的弟弟妹妹,还有你那有身孕的娘子,我要让你们碎尸万段!”
陆正禹已觉她疯了,不想理会。可谢崇华却停下了步子,他想起那晚柴家派去打砸陆家的持棍人,如果当时他没有扮作衙役,只怕也遭了他们的毒手。这恶毒妇人,能喊得动那些亡命之徒……那一旦让她回去,不但自己会没命,好友也是。甚至他们的家人……这恶妇已经疯了,虽然她失去独子也算是可怜,可她没有教好儿子,甚至知错不改,还让人行凶,那就已无可怜之处。
“六弟?”
陆正禹见他眸光冰冷,不曾见过这般模样,心有不安,又唤一声。却见他四下看去,尤其注意那邻里窗户,似乎是瞧见没人,又见他折回。
柴母见他面色冷峻,沉默走来,满是肃杀之气,一时停了骂声。只见他俯身拾起刀,顿觉惊吓,“你要做什么?”
他神色冷然,刀起刀落,却是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时血如水流,惊得柴母尖叫,陆正禹也是愕然,“六弟。”
谢崇华将刀扔回她面前,又将血抹在她手上。示意陆正禹去敲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那邻人早就听见动静,却不敢瞧看,这门一敲,吓得更不敢吱声。谢崇华昨夜去求了这种人一夜,已知要如何逼他们出来。虽觉不应牵连这人,只是事到如今,顾不了这么多,“劳烦老乡和我去一趟衙门为我作证,否则知情不报,等知县问起,衙役就亲自来了,到时候只怕会更惹祸事。”
一会那里头的人才颤声问道,“你要我去作什么证?”
谢崇华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恶妇,沉声,“有人要加害于我。”
柴母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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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又是半夜升堂,许是半夜气温沉凉,更显得衙门内气氛诡异清冷。
许知县接连几日未眠,眼都泛了血丝,一瞧堂下人,猛拍惊堂木,“堂下何事?”
谢崇华上前说道,“我和好友正要赶回我岳丈家,这妇人突然冲出来要杀我。”说罢,撩起只是简单缠裹止血的破布,手和脚都有血口,触目惊心。
柴母怒斥,“不是我砍的,大人,不是我砍的。是他自己砍的。”
许知县又拍惊堂木,“胡说,他脑子又不糊涂,伤自己做什么。”他瞧见和谢崇华一起来的人是陆正禹,便没有问话,转而问那跪身簌簌发抖的人,“你方才瞧见了什么?”
那人颤颤说道,“小的什么也没看见,真的没有。”
“那你可听见了什么?”
他瞧了瞧那妇人,偏移视线,说道,“只听见这妇人扬言要杀了他们全家,说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两位公子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陆正禹一直没有做声,只是时而看看好友,神情全无……变化。
许知县看向谢崇华,只见他十分镇定。镇定是好事,可镇定过头,却……太可疑了。他没有多言,只是堂下人让他暗暗惊讶,怕是这老妇说的不假。可这老妇是必须得死的,免得再闹出事来。本就怕她胡来,如今倒是正好处置个干净。他当即不再审问,又拍一声,“好你个刁妇,竟敢持刀伤人,欲夺人性命。若是放任不管,他日还得了。来人,将她关入大牢,在牢里待上十年吧!”
柴母没有想到许知县竟判得这样轻率,一时又恶言怒骂,恼得许知县拍案而起,“重责三十大板再押进大牢!”
耳边声声凄惨,是妇人的叫骂声还有惨叫声。谢崇华一直紧绷如结寒霜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表情。
没有痛快,也没有安心,而是……从未有过的沉重感。
他是如何和陆正禹一起出来的,他已不知。直到旁人叫他,他才回过神,“什么?”
“对不起。”
谢崇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陆正禹声音更是嘶哑,“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他这好友,从认识开始就没有骂过人,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可刚才……虽然他知晓他本性并没有变坏,可是一旦开始,却总有股危险的意味。有些人心善,哪怕是被欺凌至死,也不敢拿刀伤人。他就怕好友心底那可怕的堤口已被打开,终有一日彻底决堤。
很明显他不是能堵住这堤口的人。
谢崇华也是一阵恍惚,方才的自己,十分陌生,“没事……”
——心却重如磐石。
两人回到齐府,等了许久的莫管家忙让下人去打水,让两人洗身。齐老爷听闻女婿回来,手脚都受伤了,还未起身,就听妻子说道,“快去给女婿敷药。”说罢,自己也起身,让齐老爷一时还没法适应。
陆正禹无心洗漱,想去看看弟弟妹妹。莫管家劝道,“他们都睡下了,府里上下都骗着他们……爹娘都去外地游玩,你若以这个模样被他们瞧见,只怕要露馅的,孩子都太小……”
他这才顿步,只是想到他们兄妹四人已无爹娘,刚平复的心又一点一点撕裂开来。浸身热水时,两日流不出泪的他,眼睛湿润。最后还是将泪忍下,等会就凌晨了,他还要去看他们,不能让他们瞧出来……爹娘已不在世上。
谢崇华洗完身,清了伤口。齐老爷亲自给他上药,等裹好纱布,才道,“早点歇下吧,妙妙在房里。”
他微顿,“妙妙来了?”
“和你母亲一起来的,说不放心你。”齐老爷又说道,“傍晚你母亲回去喂牲口了,妙妙没走。你回来时她知道,只是怕你分心,就没让我们说。”
紧绷许久的心,听得妻子就在身旁,似乎终于得了一丝缓解。他拖着腿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立刻听见里头有声。门刚打开,一个娇俏女子出现在面前。满眼的担心和安心,扑到怀中将他抱住。
“陆家的事……二郎你不要难过。”
想了千句万句,他也没有想到她会先说这句话。像是瞬间掠了心头阴霾,突然明朗起来。他微微俯身紧抱着她,将这软暖身体紧箍怀中,得这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