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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逃亡(中)
水深,且道长险阻。
这水道沉在珏山山崖以下,数以百年,终形成这道暗河。初冬已至,暗河蔽阴,水流带潮湿寒气,很容易透过冬日厚重的衣物,冰到肌肤骨头里去——就像陷入冰窖里,不,比冰窖更难过,水会从襟口、袖口,一汪一汪地灌进你的身体中,用难耐的永恒存在的寒意镇住你的五脏六腑。
静默让人恐惧,长亭瞪大眼睛向前看,可什么也看不清楚。
前面会不会有巨蟒?会不会有面目狰狞的大鱼?会不会有死人骨头顺水飘下来?
水被闷了许久,有腐臭潮湿的气息,风灌进洞里,似恶鬼压抑之后的呼啸哀鸣。
“呼——”
长亭浑身打颤,背抵在壁上,不敢扭头回看,就着凉水抹了一把脸,再低头看长宁,幼妹耷下眼角却仍在哭,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面色潮红,浑身抽搐。一个人悲伤就够了,长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阿宁!阿宁!”
长亭压低声音急唤,长宁张了张嘴,努力瞪大眼睛,眼泪一串接一串地流,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长亭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拿手背摸了摸幼妹的额头,凉得冰人!
“阿宁..阿宁!你撑住啊!”长亭加快速度,攀在壁上,艰难地将长宁拥在怀里,拿体温去暖,水里太凉了,长宁风寒刚好又突遭剧变,若再熬下去,怕是撑不住了,长亭拿脸贴了贴幼妹的脸,眯起眼佝下颈脖向前瞅,银光水波前沿仿佛有一黑点。
外头天正黑,这黑点就是出口!
“阿宁,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惊呼,奋力划臂,暗河之中定有浮石尖峭,手向外一甩,接着手肘就被石头擦破了,一道血痕划得很深,一动便火辣辣的疼。长亭一咬牙,将手猛地插进水里,水下一冰,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阿宁,我们要出去了...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埋下头努力向前划,浮石避不开,那就不避好了,反正一身疮痍又何惧?尖峭躲不了,那就不躲,以血肉之躯去硬抗天地,才能看见究竟是谁赢谁输。
“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口中一直默念着这句话,声音渐低,闷在暗河之中,打了个几个旋儿不知消散到了哪里——她虽知,无人可应。
小姑娘还年少,她尚且不知,这世间有一个词,唤作孤勇。
黑点渐近,长亭手指一用力,便向前猛划几米,出去的洞口也藏得很隐蔽,芦苇丛高冒起,伸展在洞口,水岸就在眼前!
水渐浅,长亭摸索着站立起来,水下泥泞湿软,长亭身子随即向下一沉,“啊”地一声惊呼,赶紧手忙脚乱地扯住芦杆向上攀。
长宁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长亭身上,长亭咬紧牙关,一手薅到一丛芦杆儿,一手紧紧抱住妹妹,再试探着艰难地将脚从泥泞中抽出来,水被泥一冲,一下子就变浑了,长亭埋头去看水下究竟是何情景,亦只是徒劳。
长亭心头暗骂了一声蠢材,努力让自己不慌张。
芦杆儿喇人,没一会儿,长亭手心被喇得一道一道的,全是细细密密的血口子。
“阿宁...”长亭轻声唤,还是无回应,长亭艰难扭头去看,却迷迷糊糊看见长宁嘴唇发紫,不由心下大慌,手上一用劲,啪地一声折断了芦苇杆儿,脚总算是抽离出来了,将离了束缚,赶忙朝岸边一扑,手揪住长草,半边身子趴在岸上大喘气儿,歇了不过半刻,长亭手脚并用先将长宁顶上岸,自己再翻身上岸。天儿一直在飘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长亭来不及喘,捏了捏手掌,让手指能够麻溜活动,先麻利地将长宁扶起身来,再脱下外裳,狠狠地拧了两下,再拍了拍,意图将水分拧干,拍干净幼妹身上刚沾上的雪粒儿再将外裳盖了上去,一手把长宁架在肩上,一手捂住长宁的小手,一步一步艰难朝前走。
天很凉,长亭浑身都湿透了,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十来年的人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阿宁需要干衣裳,需要火,需要食物,需要热水,需要一个避身之所,需要药,她们首先要活下来,然后再从长计议,是往南走,还是继续北行。
夜已经很深了,趁月色尚未散去,长亭抓紧时间打量四周环境。
这是哪里?
夜黑风高,万籁俱寂,根本看不见路。
长亭闭了闭眼,再睁开,便看得清楚很多了。
四周黑影幢幢,高林云木耸立,树丛密集,从树木之间隔开的细缝中看出去,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树和堆在树下愈发厚积的雪,地上的雪埋得不算厚,但雪上并没有有人走过的痕迹。
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长亭抬脚想跟着河道继续向前走,北地雨水不丰沛,民居都聚拢在水源河道之畔,顺着河流走,定能走到村庄小镇里去,刚一抬脚,随即放下。
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浑身湿透,来历不明...
长亭低头看了看织锦蹙金丝高裾襦裙,脚上这双沾满泥泞的蜀绣云丝罗绣鞋藏都藏不住,两个来历不明的富家小姑娘,就像被扔到饿狼堆里的肥肉,她害怕恶鬼山妖,却更怕了那人心。
不要轻易将希望寄托到旁人身上。
这是陆绰教导过她的。
长亭胸口一紧,阖眼静默半晌之后,艰难架起长宁,折身沿河向山林里走,伸手折了一支树杈,边走边将身后留下的脚印拂落干净,她不知道贼人是谁,可既然说出了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两个词,那当贼人破洞口而入时发觉只有一具尸首,定会下令彻查陆家的两个姑娘在哪儿,他们会不会找到那口水潭?会不会顺水游下来?她统统都算不到,符氏拿命拖延的时间,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疏漏让事情功亏一篑。
“长姐...”
长宁靠在长亭身上,努力撑起眼睛,轻声唤道。
长亭险些哭出声,忙道,“在!我在!阿宁,你怎么样!”
“我们要去哪里?”长宁轻轻眯了眼睛,挣了几下,有气无力,“我能自己走...”
“深山老林中定有守林人,守林的屋子一定建在离水不远的地方...”长亭拢了拢幼妹,不让她乱动,腰向后顶了顶找重心,边说边眯着眼四处寻,脚下一个踉跄,便顺着雪坡向下滚划几米,长亭手忙脚乱地撑在一侧的树上,手上的伤被一重摁,长亭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气,再一抬头,眼瞅着便是一间屋顶蒙雪,阶已结上了一层薄冰的小木屋。
长亭心头一振,先将长宁安顿在一处没有积雪的空地上,再佝下腰,又捡了支木棍,轻手轻脚地朝那间小木屋走去。
阶上滑湿,长亭靠着木栏杆走,拿手一擦栏杆,满手的灰,不由心下大定。
敲门无人应,推门门不开,约是里头锁死了。
长亭绕到窗头看,窗棂是拿厚牛皮纸糊住的,风吹得鼓了起来,长亭透过缝隙朝里看,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一咬牙,使劲将木棍去砸栏杆。
“砰砰砰”三下,木棍中间断开,能看见上头参差不齐的木茬子。
牛皮纸被尖利的木茬子一划,滋滋地被划出一条光滑的道儿来。长亭赶紧将木棍往旁边一丢,伸手将牛皮纸撕一把开,凑拢再看里面,里头空荡荡的。
“没有人住!”
长亭喜极而泣,扭头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