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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沉默着回了暖意阁,俞眉远的脸阴沉难测。
见她这副模样,榴烟也不敢多问,挥手和金歌一起退了下去。
屋里空下来。
青娆惴惴不安地跟进了屋,见俞眉远一屁/股重重坐在了窗前的榻上,她马上倒了茶递去。
“姑娘,喝茶,消消气。”
俞眉远接过茶,“砰”一声放在桌上。
“你也知道我生气了?”
青娆咬了唇,眼里的水雾让这双眸子更加朦胧可怜。
“姑娘,我知道错了。”
“我几次三番地叮嘱你,让你别往外跑,你都听到哪里去了?”俞眉远这气不打一处来。今日若没有俞章敏,青娆这时候已经被关进黑房了。
“我知道。可这次不一样。”青娆不擅言辞,这会急出一头汗,正绞尽脑汁想如何解释。
“有什么不一样?”俞眉远常笑,少有冷颜,那冷一现便如冰棱刺骨。
“她说姑娘病了,在外头呕了,又被人送到陋铭居,屋里没有其他人,我……”
“别人说你就信?你可知刚才那情况有多危险?你行事之前就不能多想想?再不济先找了周妈妈也成。”俞眉远怒道。
周素馨见她说得重了,不由拉拉她的衣角,小声暗示了句:“姑娘……”
话没说话,衣角就被俞眉远抽走。
“我……我担心姑娘,着急……”
“就是我在外头死了,也不需要你们来操心。”俞眉远扬声打断她。
这些年来断断续续的她们屋里也遇了不少事,她一个人两只眼,再怎么盯着也终有力所不逮之时。最近接连两件事都针对青娆,她偏又是屋里最没心计的人,叫俞眉远如何放心。
上辈子的结局,她不想再看一遍。
俞眉远的话才落,青娆呼吸就是一停。
她脸色还白着,双手在衣角上绞成一团,骨节都捏得发白,看得俞眉远心有不忍,暗忖自己话说太重,敲打过头,才要缓和气氛,就听青娆开了口。
“我知道,姑娘这是嫌弃我没用,帮不上忙不说,还给你添乱找麻烦,每每有事都要你善后。我也没脸再呆在姑娘跟前,姑娘也不必再理我。我自会管好自己,不出院门,不给你找事儿。”青娆一边说,一边掉泪。
她拿手背抹眼,没两下就把袖管蹭出一片湿渍,还和小时候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眉远一抚额。
“可是姑娘,你别在我面前说什么死,你说了我难过。你再嫌弃我,这辈子是死还是活,我都会跟着你。”青娆把脸狠狠一抹,不等俞眉远说话就转身出去。
“……”俞眉远听她说了一大通,愣是没插上话。
青娆跑到门口,却忽又折身,从案上抱起先前缝的裙子
“你的裙子。”她用力将裙子塞进俞眉远怀里,转头又跑了。
俞眉远被她吼了两句,没缓过来,半晌方望向周素馨询问:“她这是在跟我发脾气?”
“这半天下来,她先因你的病忧,再因迷路找不着人急,后来又惧。姑娘不宽慰便罢了,一回来反倒骂上。”周素馨说着将她怀里裙子拿走。
“我说得有错吗?她哪来那么大脾气!”俞眉远郁闷了,伸手去拿那杯茶。
周素馨比她快一步拿走了茶,让她的手落了空。
“姑娘长大了,心里有主意也不和我们说了,自然也轮不着我们替姑娘操心。”周素馨不冷不热地说着,“可姑娘也该清楚,我们心里记挂着姑娘,姑娘若有什么事,我们第一个赴汤蹈火,今日姑娘却说什么死也不让人操心,这分明是要和我们生分,怎不叫人寒心?”
俞眉远被说得语塞,闷闷坐在桌前不吭气儿。
这些话,她如何不知?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才害怕。
周素馨收走茶,连桌上的茶托并茶壶都一并收了走。
俞眉远倒茶的手僵在桌上。
得,这下可好,周素馨也恼了。
明明她才是主子……这一个两个,是要造反?
……
青娆生了气,虽然屋里的事照样做着,就是不开口和俞眉远说话,周素馨这两天下来也淡淡的,屋里的气氛结冰似的冷。
俞眉远心里怄了气,又拉不下脸,一天到晚就都沉着脸,也不笑了,连厨房送来的点心都讨不了她的欢心。
秋雨下了两天,终于放晴。
园子角落里的白兰树越见粗壮,花期刚过,开了整个夏天的白兰几乎落尽,只余幽香存于心头。
俞眉远仍像旧日那样盘膝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
八年了,来这地方似乎变成习惯。
高兴的时候来,不高兴的时候也来。
这个角落幽僻,几乎不来人,她喜欢在这里冥思。
冥思之时,她经脉里的气流会缓缓而动,像这八年每个晚上躲在幔帐之后修练时那样,内劲运转已成了一种反射。
《归海经》她修了八年,已练到第二重。这本功法总共五重,头两重是入门,教人呼吸吐纳,引气入海。如今她已有小成,丹田气海有内劲归沉,可经由她的控制缓缓流遍周身经脉。她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听力更加敏锐,视线也更加清晰,到了夜里无需烛火亦能视物,身体愈发灵活,手上力气更大。
不止如此,她借由弓射之术,发现自己体内流转的力量可以聚掌而出,成为无形的刀刃,这大概就是江湖中人所说的内功,当日教二姨娘与钱宝儿用的就是这一招。
然而她毕竟是个门外汉,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归海经》艰涩深奥,她修到第二重已达瓶颈,很难突破。再加上经里所描绘的招式,她也找不到指点的人,这八年来就像个盲人摸象,一点一点摸得艰难,还不知对错。
如今后宅斗法渐深,明刀暗枪都已飞来,着实难防。
园里姑娘也都长大,婚事逐一被摆上明面,像待价而沽的商品。她若不想被人摆布,就必须在成亲之前离开这里。
可要离开,又谈何容易。
她力量不够,离了这里,她尚无法护周青二人周全,再加上慈悲骨的毒她还没找到下毒的人,母亲的仇没报,俞家的人吞了她外祖家的银子还没着落,她如何能离?
杂念陡生,一发不可收拾。
前面那些就罢了,现在最让她担心的是魏眠曦。
她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他竟也重生而回,并且按时间来算,几乎是和她同时都在八年前回来的。上辈子她死的时候他还活着,活了多久、后面发生何事她通通不知。本来这辈子她没打算再和他有交集,但这次他不知又在盘算什么,竟改了他们初逢的所有轨迹,并且按他所说,这改变从八年前就开始了。
按理他应该知道《归海经》和皇陵图不在她身上,那这一世他还提前找上俞府是为了何事?
为了俞眉初?
阿初早已定亲,原本两年前就要肃建伯府庶出的二公子成亲,只是前年肃建伯府的主母病逝,府里公子都要守孝三年,这婚事就被耽搁下来。这事与前世无异,可当时这二公子孝期满未满却在外与人殴斗,以至身死,这门婚事便不了了之。后来她才知道这事出自魏眠曦之手。
满打满算,离出事之时还有三个月。
她记得时间。
想起魏眠曦,她忽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魏眠曦重活一世,自然对这八年战事了若指掌,也清楚知道他父亲靖国候魏定怀会战死沙场,那他为何不改变此事?
是她估算错误?他并非重生而回?还是说……
她心里忽然一寒。
他没出手救他的父亲,而是任其去死,这样他才能坐享最大功勋,候府也会得到皇帝恩恤,而最重要的是……爵位将由他承袭。
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慄。
这样的男人,若今生还打她的主意,她又当如何应对?
冥思打座之时最忌杂念丛生,俞眉远这一走神,体内气息顿乱。
五内一阵翻腾,她只觉有针刺入骨脉,竟像人们常说的走火入魔。
俞眉远心一惊,忙收敛心神,不敢多想。
她内力虽厚,却无控制之法,便如身怀重宝却不会施用的人,一不小心还会弄巧成拙。
此时她体内这团气劲已乱,不受她控制,在经脉里乱窜,她只得咬牙,将气劲聚到掌心,全力发出。
“呼——”
风啸声起。
凌厉掌风从她掌中扫出,似平地而起的一股猛烈罡风,狂妄地朝前肆虐,一路卷石吸沙,竟如阴风沉沉,压境而过。
俞眉远自己也傻眼。
这威力超出她的估计太多太多。
若此时有人在此地……人?
俞眉远收心,忽然发现远处真有人走来,正对着掌风方向。
“小心——”她惊吼。
可已然晚了,那人已到了白兰树前不远处,俞眉远的心悬起,但收手已是不能。
“呼——”风声响过,渐渐又小去。
也不知是来人的运气好,还是俞眉远功力尚浅,这掌风到了这人身前五步处时便开始减弱,及至她身前,这风便彻底散去,倒是被风卷来的沙石断木齐刷刷落下,把这人吓得呆在原地。
俞眉远望去,那人是小玉。
……
白兰树前,青衣丫头似乎已被吓傻,脸上眯缝的眼睛难得瞪大,愕然盯着前方。
俞眉远跑到小玉身边,和她大小眼一瞪,好半晌才道:“风大,把你吓到了?”
好蹩脚的理由。
小玉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风?大?
她点点头,终于从差点被刮跑的惊愕中回神。
“没事了。”俞眉远讪讪笑道,心中却已数念闪过。
也不知自己身上的秘密被人看穿没有?若是被看穿了,她要怎么办?
杀人灭口?
这手……她可下不去!
无奈。
小玉又点点头,不说话。
“你这是要去哪里?”俞眉远忽然注意到她怀里正抱着重物。
她双手紧紧抱着个陈旧脱漆的木箱笼,这箱笼足有她半人高,沉重异常,也不知她是怎么给搬到这里来。
“箱子旧了,绿依姐姐让我搬到后面杂物房里收着。”小玉说着又往上托了托箱子,鼻尖上沁出些许汗珠。
这箱子真沉。
外院的旧家什怎会收到后头来?
俞眉远疑惑。
这么大件的东西,别说女人,就是男人搬起来都累,小玉却从外院一路搬到这里,怕是有人故意针对小玉。
“先把箱子放下,听说前天你被教管妈妈打了?”她忽想起一事。
前天小玉被教管妈妈寻错,以戒尺训责了一顿。
小玉依言将箱子放下,松了口气才道:“是我做错了。”
俞眉远轻叹一声,猜着她是因为青娆的事而受了罚,心里有些歉疚,便温声道:“打着哪里了,可有手臂?我看看。”
她说着握住小玉的掌。
被她握住的手轻轻往后一缩,才停住。
那手干燥温凉,掌中有些茧。
俞眉远没多想,另一手拉起了她的衣袖,小玉的手臂粗实,皮肤麦色,数道两寸见宽红痕斑驳现于她的臂上,一路延申至衣中。
她轻抽口气,压下心头怒火,伸指点上那红痕。
“疼吗?”
“不疼。我没事。”小玉声音有些僵去。
她的指纤长温柔,像一段细细的流水,抚过伤口时让人心里熨烫如火。
当年稚女,已亭亭玉立,如梢头豆蔻,年华正灿。
眉目低垂间,只见轻颤的睫毛,微勾的唇角。
像场梦。
“一会我让我悄悄给你送瓶药,你偷偷的抹了,别让人看到。让人看到了,怕又要给你惹麻烦。记住了?”俞眉远检查完她的伤口,便将她衣袖捋下。
“哦。”小玉乖乖应了声。
俞眉远笑了笑,正要让她离去,鼻间却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药草味道。
“小玉,你用火艾?”
这味道是从小玉的衣袖里传出来的。
“没。”小玉眨了下眼,仍木木开口,“我奶奶用,她有寒症。”
俞眉远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火艾……让她想起一个人罢了。
“行了,你去罢。”她挥手,放小玉离开。
小玉双手如铁,按上木箱笼,轻轻一用力就将箱笼抱起,也不行礼,径直越过俞眉远朝库房走去。
身后白兰花已谢,满树繁叶,遮着俞眉远。
她似乎还是六岁时的她。
白兰树下,不见不散。
一诺,八年,方践。
无人识君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