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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掌挥出后,俞眉远的手凝在半空。
“阿远!”俞章敏的喝声远远传来。
他今日恰好与知府柳源山一起巡察东市,望见这一幕便惊得拄了拐杖疾步而去。
不管魏眠曦和她之间有什么,俞眉远这一掌伤的都是魏眠曦的脸面。他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兵马就驻守在旁边的赤潼关。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他真的发火随意给俞眉远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完全可以将她先斩后奏,再不济让她受顿皮肉之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柳源山更是愕然停步,他见过魏眠曦,知道魏眠曦身份,如今目睹魏眠曦被个小姑娘掌掴,当下也不知是该上前,还是假装没看到离开。毕竟这是大损颜面的事。
只有霍铮仍旧不动声色地上前,蹲到她身边后将她还停在半空的手压下,淡道:“脸都花了,擦擦脸。”
他只是离开一会儿,想拿湿帕给她擦擦脸,谁料竟让魏眠曦钻了空子。
可恶。
俞眉远刚才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从前,如今心神渐渐清明,便沉默地接了湿帕压到脸上,让冰冷的湿意带走她的混沌。
魏眠曦稍偏着头,目光落在她的衣角,面无表情,喜怒不明。
“阿远,你怎能如此无礼,还不向魏将军道歉!”俞章敏行至他们旁边,一边向俞眉远使眼色,一边愠道。
“无妨。”魏眠曦转回头,目光炽烈地盯着她,眼中没有其他人。
他伸手要扶她站起,俞眉远往后一缩,扶着霍铮的手站了起来。
“她两天没阖眼,才刚刚睡了不到半刻钟,就让你吵醒。”霍铮瞧见她眼睛底下的黑青,心里又疼又怒,便冷然开口。
许是他的态度里带了丝傲气,魏眠曦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
“昙欢,你给我退下!”俞章敏喝道。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丫头,这种时候也敢开口。
“我没事。”俞眉远把湿帕放回霍铮手里,将他扯到自己身后,朝着魏眠曦福身一礼,“阿远无礼,将军莫怪。”
“跟你没关系,是我鲁莽,吓到你了,我道歉。”魏眠曦蹙眉。他不喜欢她用如此淡漠的口吻和规矩的礼数来对待她,就好像上辈子一样。他想要看到真实的她,会撒娇动怒发脾气,甚至于甩他一巴掌……他都不在乎。
只要,别再冰冷。
“将军当然要向我道歉。”俞眉远站直身子,仰头倨傲看他,“我掌掴将军,是我的不对,但将军适才举动,却在毁我名节,我打你一巴掌还算轻了。”
这话一出,围观群众倒抽口气。
俞章敏恨不得把她的嘴缝上,真是胆子肥到天上了。
“呵……”魏眠曦却突然笑了,“你要是嫌轻,我再让你打几下,不过……在没人的时候。”
“……”围观群众默。
“打你我还嫌我手硌得疼。你离我远点,我和你非亲非故,也没有交情,你别跟个冤魂索命似的跟在我后面累我名声。”俞眉远毫不客气地斥道。
“若是连累了你的名声,我负责便是,何需在意。”魏眠曦爱极她任性张扬的模样。
“你很烦!”俞眉远不想和他罗唆,骂了一声撇开头去。
他还想再说,俞章敏却上前一步,拦到二人中间,抱拳道:“舍妹无礼,魏将军见谅。不知将军此番来东平所为何事?”
见两人越说越不像话,他只能强行打断。
“我来……护送俞公子和四姑娘回京的。”魏眠曦想起正事,将脸色一肃,因怕俞眉远介意,便称护他二人离开。
“回京?魏将军,你之前说东平地动,因此要我们离开。如今震也震过了,东平正值危难,你不施以援手就算了,怎又要我们回去?”俞眉远闻言接话问他。
“阿远,你们必须回去,这里不安全。”魏眠曦脸上笑容不再,凝重道。
“有什么不安全的?”俞眉远说着忽意识到了什么,沉声开口,“魏眠曦,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今天是地动第几日?”
“第二日。”
“地动第三天夜,洪灾将至。”
众人皆惊。
……
东平府地处山西,是西江流经之地,前朝在此修筑堤坝,引水南行,河道绕着整个东平府最后汇入东海。上辈子东平的这场地动,震塌了枣溪县附近的多处山体,引发山石坠落。泥砂沉入河道,致使水道堵塞,又恰逢初春各处冰雪消融,雨水又良多,水势本就湍急,水位暴涨,而大坝又因地动震裂,岌岌可危。
在地动发生后的第三日,大坝决堤,西江水汹涌而至,瞬间吞噬了整个枣溪,一路淹至东平。整个东平府化作汪洋,因此而死的人远超地动。大水退后,殍尸遍野,疫情爆发,东平沦为死城,全城封闭,无人可出。
那才是这场天灾最可怕之处。
府衙的临时办公帐篷中,魏眠曦这番话说完,所有人都面色惨然地呆滞住。
数十万的人口,一天时间,哪里来得及疏散?而地动中受伤的民众人数众多,要迁移也很困难,再加上地动致使与外界相连的多处官道被乱石断木所阻,要逃出去很难。
大水决堤,洪魔肆虐,避无可避。
“你们……都走吧。”柳源山颓然坐在椅子上挥挥手,“都走吧,能活多少是多少。”
“柳大人!那你呢?”东平府同知与通判同时站起。
“我不能走,我是这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若我走了,他们怎么办?这么些年来我虽不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也做不到两袖清风清廉刚正,但这种时候我却也明白一个父母官的职责。”
“还未到最后关头,怎可轻言放弃。即刻着人修复巩固大堤,举许能撑过此劫,总好过坐以待毙。”俞章敏思忖片刻说道。
“地动已使各地损失严重,如今人力、物力都不足以应付此事,再加上时间紧迫……”东平府通判叹道。
众人齐沉默。
俞眉远忽问魏眠曦:“你早已料到此事,为何不提前示警?”
“阿远,我军中有个能勘测地动洪灾之能人,一个月前就已预言此事。我也早就将此事修书一封送往山西巡府吴元定吴大人手中,然而他只当这是无稽之谈,并未放在心上。”魏眠曦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不紧不慢开口解释。
鬼扯!
俞眉远在心里暗骂一句。
什么勘测能人,根本就是他上辈子亲历之事,若他真的想救,哪会只是写封信而已。
“阿远。我知你心善,但这事已非人力可救了。”魏眠曦又朝俞眉远道。
俞眉远摇头,道:“既然来不及往外疏散,那就引导民众往高处避水,能救多少是多少。我们还有一天时间,这一天时间里尽可能修固堤坝,为他们争取时间。”
“阿远!”魏眠曦没想到她如此冥顽不灵,话都说到这份上,她还是不肯走。
“魏将军,你是少年英雄,护我大安百姓安康,是阿远眼中的赤胆之心、忠魂之后,你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吗?”俞眉远眸色一展,盈盈望向他,“赤潼关离此地不远,若将军愿意派兵过来施以援手,我相信会争取到更多时间。”
魏眠曦心中剧震。
赤胆之心、忠魂之后……这是上辈子她在大殿之上向惠文求姻缘时所说的话。
她说——“阿远所求,赤胆之心。”
那是世上最动听的告白。
“我已经抽调了赤潼关的部分兵力过来,入夜时分就会到达城外桃花林。”他心中叹气,面色却沉冷开口,“我可以帮你们,但阿远你必须离开。另外我的人马会在明日亥时初全部撤离,不管能救到多少人。”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后妥协了。
赤潼关的兵马他早就暗中派了过来,为的却不是在这时候出手。自然,他写给吴元定的信也不是为了提醒他们这场天灾。
东平府大灾,按上辈子记忆,必会是惠文帝在位期间最严竣的一场天灾。若是世人知晓吴元定早知这场灾难却无所作为,而后又瞒报灾情,民间与朝中必有非议,而他与他背后的势力便会受牵连,整个山西省的官员将面临一场大清洗。
他本计划先对付九王,再借东平府的天灾将吴元定拉下巡府之位,进而安插上自己的人,配合着他在赤潼关的兵力,将山西省彻底握在手中。
而吴元定下马,不止能让太子霍汶少了一只臂膀,还能让他们倍受非议,太子之名遭受天谴,必定会损他声名。
一举两得。
这一生,他要不计一切代价阻止霍汶登基,改拥五皇子坐上皇位,再将大安朝的江山握在自己掌中,以图大宝。
阿远……他要让她……母仪天下。
“魏将军,阿远不怕死,你呢?”俞眉远忽柔道。
“我亦无惧。”行军征战之人,怎会惧怕生死,他怕的只是她死而已。
“那好,这一战,阿远与你同生共死,我不走,你也留下。”她冲他笑起。
就像上辈子,她之所以爱他,并非因为他长得好,也不是贪恋将军夫人的名头,而是因为她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凛然正气,仅管后来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他的伪装,但她仍旧深深爱过那样的魏眠曦。
一个英雄。
大难之前,儿女情仇暂搁,她要魏眠曦留在这里,他便必须成为这个英雄。
魏眠曦从没见过这样的俞眉远,宛如满弓的箭,骄色如阳,却又满眼温柔,像初嫁他时未经人事的姑娘。
这样的她,能将他的铁石心肠望穿。
纵然天下姝色万千,却不会有哪个人能如此坦然无惧地对他说一声——同生共死。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好。”魏眠曦神使鬼差地点了头。
俞眉远便朝柳源山开口:“柳大人,有魏将军帮忙,东平百姓还有一线生机,你也不必太过忧急。如今还是抓紧时间来看看如何修固堤坝,以及东平府辖内有几处适合避水的所在。”
“俞姑娘所言甚是。”柳源山一下来了劲,“快拿本府各处舆图来。”
“禀大人,舆图……没了。”东平府同知猛地跪下,“地动时存放舆图的文书库起火,如今火势虽已救下,但里面的东西……”
“什么!”柳源山一拍桌案。
“不过大人,俞大人离开东平时拓了份东平辖内的舆图带走,只要找到他,就能拿到舆图。”
俞宗翰?!
他已经失踪多日了。
……
从知府那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微暗,各人心思皆沉重。
俞章敏拄着拐杖,满脸忧急。派出去寻找俞宗翰的人都无果,如今生死不知,他又有伤在身,无法亲自去寻,这些天正煎熬着,此番谈下来更是往心上压了块巨石。
知府拉着魏眠曦走在后面,还在商议固坝之事,俞眉远比他们早一步出来。
“姑娘?”霍铮一直呆在帐外候着她,他耳目灵敏,已将里面的话听得七七八八。
“过来。”俞眉远拉过他,附耳过去轻道,“你去替我问问,去鸡鸣山怎么走?快!”
不知怎的,她想起俞宗翰临出发那日,他的幕僚邵信已说的话。
“阿远。”魏眠曦在后面唤了她一声。
她推了推霍铮,转过身去。
“我让你给你腾出间军帐了,你两日没阖过眼,去睡一睡吧。外面的事,交给我就行了。”魏眠曦盯紧她。
这丫头眼珠老转,总让他觉得她要跑掉。
他要看紧了她。
俞眉远笑笑,竟干脆道:“好。”
……
四更天,夜沉。
帐外影影绰绰,总有人影晃动,魏眠曦果然信守诺言,整晚无眠,一直呆在城中主持大局。魏家军已经抵达,外面匆促的脚步声不断传来。
俞眉远早早装睡,将帐帘紧闭。
她在榻上打座一周天,恢复精力后换上先前那套改小的俞章敏的衣裳,拆髻高束,换成轻便装束。
俞宗翰没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向,便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行踪,再加上他身边跟着都是江湖好手,这番定是有秘事要办,若冒然让其他人去寻他,恐怕没那么容易找着,还会生出别的事端。邵信已既然偷偷将他的去向告诉她,似乎也存了引她前往的心思。
俞眉远打算亲自跑这一趟。
鸡鸣山在枣溪南面,纵马两个时辰不到就能到达。她算好时间,这时出发,恰好天明时分能到。
如此想着,她将弓箭背上身,从帐蓬里翻出个尖锐匕首,在后帐的布上用力一划。
帐蓬被她划了个大口子,她猫腰钻出。
才出帐蓬,她就看到一个人牵着马静静站在那里。
“昙欢?”她明明已经让他去歇息了。
这趟寻人,不管是她哥哥,还是魏眠曦都不会同她一个人去的,她也不想拖累昙欢,便谁都没说。
霍铮冷盯她一眼。她的心思,他怎么会猜不到。
“拿着,这是去鸡鸣山的地图,这是水囊。”他上前道。
地图是才画好的,显是他急着问了以后不放心,又画了出来。
俞眉远不知要说啥,捏着地图心中感动。
霍铮也不说话,亲手将水囊挂到她腰间,又扯过马缰塞入她手中。
“路上小心。”他废话不多。
一言已足。
“你在这里也多保重,若是……你明天记得带着我哥哥和青娆随军离开,别留在这里。”俞眉远握握他的手。
霍铮沉默。
俞眉远翻身上马,不多耽搁,悄然离去。
……
夜色深重,俞眉远的身影转眼不见。
霍铮转身,目色凝重。
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去鸡鸣山?
当然不可能。
他行至阴暗角落之中,从砖石下翻出一个包袱,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身雪青长袍。
男人的衣服。
扯散女人发髻,撕去脸上假皮,褪下一身女装,他沉气运功……
女人矮壮的身形忽然拉开。
颀长背影如松,脑后黑青长发垂飞。
他是霍铮。
没有任何伪装的——霍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