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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安堂的那丛蓝田碧玉,是昔年俞老太爷千求万寻送给杜老太太的稀罕品种,杜老太太向来不让人轻易靠近。当年俞眉远初入俞府时,就曾被何氏借这蓝田碧玉陷害了一把,所幸她机灵避了过去。
这么多年过,这丛蓝田碧玉依旧是老太太心头第一宝,人人都道老太太借物追思亡夫,情深似海,却不料……
“可……我父亲买下兆京的宅子才二十年左右,花是后来从平州挪过来的,你是在平州杀的人,还是在兆京。”俞眉远有些奇怪。若是在平州杀的人,尸骸怎会埋在俞府;若在兆京杀的人,可府中从无半点流言传出,平白无故少了个人,哪怕是编了失踪的理由,也总会有人怀疑的,可不论上辈子到这辈子,她都没听到半点风言。
“你父亲?你父亲是谁?”陈慧斜睨她问道。
“我父亲俞宗翰。”
“哦,大公子啊。”陈慧恍然大悟后咧嘴笑起,“大公子真真聪明,长得也好,像他母亲,笑起来和桐姐姐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什么?!
这话如惊雷砸在俞眉远心上。
杜老太太闺名淑婷,没有“桐”字。
“每次看到大公子,我就觉得像见着桐姐姐,桐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慧慧不是故意的,姑娘要我杀你,我……”陈慧捏紧了狼骨串珠,眼睛紧紧闭起,“姑娘,桐姐姐可怜,您饶过她吧,求您了。”
她说着“卟嗵”一声跪到地上。
俞眉远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陈慧说话颠三倒四,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见得都能相信,只不过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事可算是俞家这么多年来最大一桩秘闻了。
她沉吟片刻,霍然起身,沉声道:“你说我杀了你桐姐姐,我为何要杀你桐姐姐?”
俞眉远学着杜老太太的口吻与腔调问陈慧。
“姑娘……”陈慧疑惑抬头,瞧见俞眉远霜冷的脸不由一缩,忽然间又发狂般跪上前,抓了她的腿,“姑娘,桐姐姐只是说气头话。当初你怀不上孩子,将她骗上老爷的床,逼她替你生下大公子,她都没怨过你,只一心为你,也不想做俞府的姨娘。而你也应承她会将大公子视如己出,让他成为俞府嫡子。可如今你却因为怀上亲生骨肉便……便对大公子有了异心,你让桐姐姐如何受得了?她一时心急才说要将这事禀告老爷,等她气消了便知错了。这么多年了,姑娘与我们两人在俞家相依为伴,挨地那么多苦日子,姑娘怎么就不信桐姐姐的心呢?”
她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俞眉远却已满心生寒,陈慧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她揣测出当年的大致情况了。她那慈悲和善的老祖母,总是笑吟吟的,疼爱儿孙的老祖,竟曾有过这样一段阴私。
按这样说来,蓝田碧玉之下埋着的,莫非就是陈慧口中的“桐姐姐”,俞宗翰的亲生母亲,她的亲祖母?
这事听来委实骇人。便是她从前在魏府历经种种后宅阴/私,也深知大宅院里难免有些人命官司,但这件事还是让俞眉远满心惊愕。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其实只是个私生子。
“姑娘不相信桐姐姐,自然也不相信慧慧……所以你才将我母亲与弟妹接进京中,以他们性命来威胁我,好让我一辈子听你吩咐,做你手里刀刃,对不对?姑娘?我已经都按你的吩咐做了,也乖乖呆在府里,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放过他们?”陈慧扶着俞眉远的腿,费力站起,因为忆起旧事,五官已狰狞,“姑娘,你说!慧慧老了,活不了多久了,你告诉我,他们人呢?人呢?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她说着猛地掐向俞眉远,俞眉远一闪身,轻巧避过她,在她肩上一推,将她推到了床榻上。
“我是不是吩咐你给人下过药?下过毒?嗯?你做了吗?”
俞眉远又冷然问道,以杜老太太的身份。
“下药?对……我还下过药……”陈慧半俯在床上,不断重喘着,虚弱道。
“对谁下过药?”俞眉远倏地捏紧拳,上前一步,站到床畔。
“给太太下过药。”她话声才落,俞眉远便倾身俯下,伸手掐住她的喉,将她的脸按在了床榻。
“下过什么药,说!”冰冷的声音带了丝暴戾,再无从前半分温柔甜美,仿似前生心底的恶魔于她身体之中苏醒。
“避……子……药……”陈慧断断续续道。
避子药?不是慈悲骨?
俞眉远眉头一蹙,手劲微松,陈慧便猛然间翻身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你快告诉我,故人呢?啊?我知道,你是四姑娘!你答应我的,替我去寻故人。”
她目光似乎又清明起来,认出了俞眉远来。
俞眉远掐着她脖子的手重重一甩,将她甩在床上,她吃痛哼了一声。
外界突然传来开门声。
“不成,我不大放心。刚才那阵风起得太古怪,这会屋里又没了大动静,我怕有问题,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吧。”
“真是麻烦,走走走。”
两个仆妇的对话声自外间门口传来。
俞眉远侧耳细听,脚步声正朝里逼近。屋里窗户都被封住,除了正门,她没有第二条路。
心念疾转间,只闻得“嘶啦”一声,她动手将床上帐子扯下一大块,不作迟疑地朝外行去。
“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家人……”陈慧从床上爬起,扑到俞眉远脚边,又死死抱紧了她的腿。
俞眉远低头看了看地上佝偻着背的老人,浑浊眼球里满是乞求,哪还有半分昔年慧妈妈的风采。听到是她对徐言娘下的避子药时,虽非慈悲骨,可俞眉远心里的恨意却未少半分,连带着这些年与她的一点情意都荡然无存。
“慧慧,我是谁?”她蹲下,轻声问陈慧。
“你是谁?你不是姑娘吗?”陈慧又迷糊起来。
“是,我是你姑娘杜淑婷。”俞眉远拍拍她的头。
她心里还有诸多疑问,可如今显然已非问话的时机,她不能让陈慧泄露她来过的事,好在陈慧病得重,又被旧事缠心以致神智不清,认不得人,活着只凭一口气,说话疯疯颠颠,纵然说起来也不会有人信。
俞眉远闻言便将腿一抽,脱离陈慧的牵制轻跃到旁边。外头的人越来越近,陈慧又有不顾死活扑上来的迹象,俞眉远袖风一展,将陈慧扫开。
“姑娘,求你告诉慧慧,我的家人呢?”陈慧仍不死心。
俞眉远已藏到玄关处,眼见陈慧仍要扑来,她更沉声一喝:“墨耕巷的人说了,你要找的故人从六年前开始,便相继离世。到如今,早已一个不剩。”
这话果然让陈慧停了脚步。
“死了……死了?怎么会死了?”陈慧似无法相信这噩耗,木然地呢喃重复着。
外头的人已经走过次间,到了玄关之处,俞眉远没功夫再理会陈慧。
两个仆妇骂骂咧咧地迈过玄关,还没看清屋里景象,忽有一物蒙头罩来。两人吓得尖叫起来,俞眉远已将床帐兜住她们的头,她手扭着床帐一端,轻巧一转,便强让两人背过身去,她人跟着纵起,足尖从二人背上点过,这两被她脚力踹得朝前扑到地上,发出痛呼。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俞眉远早已飞掠至门口。等那两个仆妇从床帐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屋里早已不见第四人的踪影。
“追!”其中一个仆妇恨恨爬起来朝外追去,另一人很快也跟上。
屋里床帐落了满地,陈慧握着狼骨手串蹒跚行至玄关,忽然痛苦地剧烈咳起,直咳得肺都要吐出来,只是这痛苦里又带丝痛快的笑意,她眼越发凸出,嘴角弯出奇怪弧度,一边咳一边大笑起来。这咳嗽让她胸腔作痛,她捶着胸再迈不出半步,脚下一软,撞在了旁边的灯柱之上。
灯柱倒下,灯罩跌开,里面的蜡烛滚出,顷刻间引燃了地上的残破床帐。
火光骤起。
陈慧咳嗽稍歇,只缓缓说着:“娘、阿明、小春,桐姐姐……我来陪你们,等着我。”
语罢,她将狼骨手串按在胸前,也不避火,只瘫在离火不的地上闭眼笑着。
大火肆虐,转眼吞噬所有。
……
夜风凉爽,自耳畔呼呼掠过。俞眉远行得飞快,她的轻身术精妙,又夜能视物,后面追赶她的仆妇难以企及。
不过一小段时间,她已从南园奔回了暖意阁,从后窗跳回屋里,悄无声息地躲进床上,偷偷将身上衣物褪下,盘膝坐定。
只是还未等她理清今晚得到的种种惊人消息,便又闻得外头一阵慌乱,院子里忽有匆促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慌乱的呼声。
“走水了!走水了!”
俞眉远心头一惊,又从床上跳下,外衣也不及披上,便冲到屋外。屋外,霍铮早已站立许久,正仰头望着火光冲天之处。
“那是……园子南角?”俞眉远站到他身边,惊愕不已。
南角着火?是抱晚居?
“是啊。”霍铮答着,转头见到她只着单薄中衣便跑到院里不由皱眉。
虽已近夏,但夜里到底寒凉。
如此想着,他将身上披的外衣褪下,盖到了她背上,只道:“穿得这么少,快回屋去。”
俞眉远却向旁边一倚,靠到他肩上。霍铮才要推开她,忽觉她身上传来的颤抖,手一改动作,转而拥住了她。
……
这场火烧得猛烈,惊动了两园的人。到了后半夜,连西园的人都赶到了老太太的庆安堂里。
整个园子兵荒马乱,到处是响动,闹得人心惶惶。
好在南角荒芜,并无其它房舍,树木也不多,火势没有蔓延,这火救到天明时分,便被救下。
园里的人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松下。
庆安堂里的杜老太太却满脸惊疑地坐在堂上。庆安堂里来问安的人都被请走,只剩下她一个人。
仆妇来报,昨晚有人曾闯入抱晚居见过陈慧。虽说陈慧已疯,满嘴糊话,却也难保她没没透露过什么。
都怪她一时心善,没有斩草除根将陈慧也除了。
如今,她连是谁进的抱晚居都不知道。
正满心疑思着,桑南忽进来。
“老太太,老爷身边的婆子来报,老爷将二老爷给拘了。”
杜老太太霍地站起。
莫非,是俞宗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