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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又冷了一茬,山菊盛放,福家村四野皆是黄白二色的野菊花。
转眼又是八日,俞眉远在福家村呆满了十五日。
头上的伤渐愈,除了偶尔还有些头疼外,她已无基本无恙。从五天前开始,她就频繁地往外面跑,把村子各处看个遍,想找出去的途径,可全都无功而返。福三婶说的进出机关她也已去看过,那是架设在悬壁上的木制吊降机关,主要部分已被损毁,从下往上看去,她只能看到悬壁上被风雨侵蚀得残破的木轨,延申至悬崖上方云雾之中。
白雪岭的悬崖高且险,悬壁岩石光滑如刃,难以攀爬,她无法从悬崖回去,俞眉远就又将主意打到了福家村另一头的山林上。
然而这山林藏在白雪岭的崇山峻岭之间,没有人踏出过,谁都不知道这山有多深多长,也无路可寻。深山老林,若贸然进了,反而容易在林间迷失。
俞眉远无计可施,沉默地回到村里。
在福家村呆了十多日,她又是个陌生脸孔,村里人早就都认识她了,一路上都是人对她指指点点。
她不加理会,心不在焉地往回走着。
“丫头。”福三婶见她路过,便推开自家的篱笆门,唤了她一声。
俞眉远停步,冲三婶笑笑。
“你这丫头怎么成天失魂落魄的。”福三婶抱着个包袱走到她面前,叹口气道,“还没死心哪?”
死心?
她不能死心。
“三婶,我有非出去不可的理由,我不能留在这里。”俞眉远看了一眼归来的路,回道。
“罢了,我也劝不动你。只是你每天这么跑来跑去,也不知道顾顾自家男人吗?”福三婶见她死心眼,就不再劝了,语气一转,半责道,“你这丫头,都不心疼心疼魏小子?”
“他怎么了?”俞眉远问道。
关于魏眠曦和她的关系,她已经解释过几次,奈何无人信他们。小村人口简单,两人共处一室就算是夫妻,就算他们真不是,如今在村民眼中,也已成了夫妻。
“你……”见她一然懵然,福三婶心里便替魏眠曦不值,“这些日子你家的事都是魏小子在操持着,你也不知帮衬帮衬?他每日在外头打猎替你置换东西,回来又要生火造饭照顾你,你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
“……”俞眉远满脑袋都是寻找出路的事,哪有心思管魏眠曦。
今日福三婶这么一提,她才忽然发现,从到这福家村开始,还真都是魏眠曦在照顾她。她所有的食物与屋里一应物品,都是他白天与人进山打猎后换来的。她无心饮食,魏眠曦厨艺又差,他就用更多的猎物去换人家烧好的饭食。山里水果精贵,一点点树莓就要用整只山鸡去换,这些在村民们看来,都是奢侈无比的事,他从没犹豫过。
她屋里的被褥不知何时已经换成簇新的,也添了两张凳与小八仙桌,小窗上也扯了粗布为帘……
屋子在变,她竟一点没发觉。
“拿着。”福三婶见她哑口无言,又有些心疼,就将手里包袱往她怀里一塞,“我家老头子年轻时的衣裳,还有些碎布头和针线,你拿回去改改给魏小子穿,他那身衣裳都快穿烂了。还有,我听说昨天出去打猎时他被山狼挠了一爪子,你不知道吧?”
俞眉远真的不知道。
她每天和魏眠曦说不上十句话,都是各做各的事。他不会告诉她这些,她也从来不问。虽在同个屋檐下,可两人顶多也就是搭伙过日子的人,和上辈子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终于开始学着如何好好待她。
……
今天打猎的收获并不多,魏眠曦有些烦躁。进山大半日,他就捕到两只山鸡,还不够换顿正常的饭食。他想多寻一会猎物,可山里的天暗得早,没多久就要全黑,他只能回来。
沉默地走到家门口前的小路上,他远远地就见着俞眉远坐在屋外的石墩上。
他有些奇怪,便快步走回。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正低着头在缝着一件粗布衣裳。衣裳铺在她膝头,她拈着针缓缓穿行于衣裳之间,动作很慢,落针也有些犹豫,但姿势很温柔。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在她低垂的眉目间染上几分恬静。他心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似乎一夜之间长大,嫁作君妇,为他守了十二年光荫,等他踏进她的世界,看一眼属于她的宁静和温暖,还有爱情。
后来,他看到了,并且入了心,她却走了,只剩寂寥空庭,无人再笑。
所有来不及的感动,这辈子成倍的涌来,堆叠如山。
俞眉远拉起一针,直起微酸的背。很久没有穿针引线,她的女红早就生疏,拿针到底不如拿鞭子痛快,她在心里自嘲一句,抬了头。
“你回来了?站在外面干嘛?”一抬头,她就看到魏眠曦。
魏眠曦闻言踏进院子,将猎物扔到角落,蹲到蓄水的桶边,舀水洗手。
“今天猎物少,恐怕换不到什么好东西。”他边洗手边说。
“无妨。”她淡道,人已起身走到他旁边。
他洗好手站起时,就见她抖开件男人的粗布衣裳展在他身侧。
“三婶给的旧衣裳,我已经改大了,你试试合不合身。你身上这衣裳也该换下来了,都发臭了。”俞眉远面无表情说道。
魏眠曦一怔,抬起手臂就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俞眉远不知怎地想笑,唇上扬了些,冰冷稍融。
“试试吧。”她又催了一声。
魏眠曦看出她的笑,有些尴尬,默不作声套上衣裳。衣裳半旧,很柔软,还有些木柜子的味道。
“你小心点,针还在腰上别着,我没收线呢。”俞眉远见他动作大,忍不住斥了声。
“哦,好。”魏眠曦道。
拢好衣襟,捏紧腰,俞眉远看了看,道:“正合身,不用再改了。你脱下来我把线收了你就换上吧。”
魏眠曦小心翼翼脱下衣衫,生怕把衣衫扯坏。
俞眉远又笑了:“魏眠曦,不过是根针,你用得着怕成这样吗?”
他没反驳,只贪婪地看着她的笑。他怕的,是扯坏她亲手递来的衣裳,他小心翼翼的对待的,也只是她难得的片刻温柔。
她接回衣裳,又坐回石墩上收线,魏眠曦就进屋,预备烧水。
才踏进屋,他就愣住。小屋已被收拾过,桌上摆了小陶罐,里面供了一大簇白山菊,角落里的干草上铺了块粗布,放了枕头和薄被。
灶台是热的,他掀盖一看,锅里已温了两碗菜,炖得嫩嫩的鸡蛋与鲜香的豆腐鱼汤,水里还有煮熟的玉米与红薯等物。灶台旁的陶壶也是热的,他取杯倒水,一股菊花淡香随水飘出,他有些诧异地打开陶壶,见到水里漂浮的山菊。
轻轻饮了口水,那股香味从他舌尖暖到心里。
他一直知道,若她有心,就能将日子过得很好。
可她如今无心待他。
“前几天谢谢你帮我。”俞眉远已从门外进来,将衣裳递给他,一边道,“我向三婶要了菜籽,你明天有空就帮我把后面的地整整,我把菜种了,你就不用老去找村民换。我想过了,既然都困在这里,这些事也不能叫你一个人扛着。日子还得过,出路也要找,悬崖是上不去了,我们只能往山里寻路。山太深,不知要多久才能探完路,我们要囤点干粮,以备进山所需。马上入冬了,我们等明年开春再进山会好些,你说呢”
“好。”他饮尽杯中水。
其实,留在这里也不错,起码……她只陪着他。
年年岁岁,她终会忘记那个男人。
……
俞眉远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心里拿定主意,她就不再彷徨。
屋后的地被魏眠曦整平,她洒下的菜籽已经发出小芽,俞眉远又在旁边拓了块地栽了些萝卜。食物虽不见多,但温饱已不用愁。魏眠曦打回的猎物,都被她风干收起,山里冬天要下雪,食物短缺,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摆脱最初茫然后,她收起身上的冷冽,逢人就笑,转眼就和村民熟稔起来,学着熟悉村里的生活,福三婶见她乖巧许多,也不再唠叨,带着她在村里识人。
日子一旦忙碌起来,她便很少有空闲去想外面的事。
思念被压下,只在她偷空时成倍袭来。
秋日渐凉,山里更冷,她习惯在午后坐在屋外晒一会阳光,摩娑着龙影玉,想自己何时能回到外面,想霍铮如今怎样了。
她以为时日渐远,自己会记不清霍铮模样,可霍铮的容颜在她脑中却越来越清晰。她想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笑。
每次想起他的笑,她都会跟着笑起。
回忆并不悲苦,思念却蚀骨。
魏眠曦已经站在路口看了她很久,久到他有些麻木。
过了一会,他见俞眉远收了龙影玉,打算进屋,才又朝前迈步。
“阿远,快来。”
俞眉远转身之际,见魏眠曦手里捧着东西飞快掠来。
“看。”他把手伸到她面前。
他掌中窝了只毛绒绒的小鸡仔,像团毛球。
“哪来的?”俞眉远伸手轻戳小鸡的毛,绒毛拂过指尖,有些痒。
“三婶家的母鸡孵了小鸡,说是送我们几只。我把篱笆围上,在院子里搭个鸡舍,我们也养些鸡鸭吧。”魏眠曦温柔道。
“好啊。”俞眉远点头,一抬眼,就见他眼眸敞亮。
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脸上是难得的兴高采烈,竟比打了场胜战还高兴。
她觉得他陌生。
“魏眠曦,你不挂念你的军队和你的母亲妹妹吗?”俞眉远忽然问道。
魏眠曦却是一愣。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外面的人与事了,盘旋于胸的算计阴谋,难以甘心的生死,还有筹谋半世的争斗……
似乎就这样和她归隐田园,终老山林,是个很好的选择。
他有些累了。
没有得到他的答案,俞眉远不以为意,她的问题只是随心所致。
从他手中捧回小鸡仔,她又问道:“对了,你这两天是不是身体不适”
“怎么这么问?”魏眠曦跟在她身后往里走去,不解道。
“我听你这两天呼吸不大顺,脸色也差了很多,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沉吟一番,问道。
魏眠曦脚步顿收。
“你是不是哪不舒服?”俞眉远朝前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上,便狐疑地转身。
他的神色冷凝如冰。
“阿远,如果有一天我发了疯,你就把我杀了,不用留情。”
“……”俞眉远讶然。
……
俞眉远发现魏眠曦身上的不对劲越来越明显。
他几乎彻夜难眠,因为怕吵到她,他夜里索性不回屋里,整夜都呆在屋外。
前天夜里下了场大雨,到天明方休。俞眉远起床出门时,就见他整个人抱着身子蜷在石墩前,淋得湿透,她吓了一跳,上前察看时,他身体分明还在颤抖,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站起,一语不发地离开。
从那天起,他的话就少了。
前些天他还很喜欢和她说话,这两天却沉默得离奇,俞眉远往往要叫上他三四遍他才会回应一句。倒不是他不理人,俞眉远发现,是他的反应变迟缓了。
犀利的眼眸不再,他眸色变得混浊,脸色一天差过一天,因为无法入睡,他的眼窝深陷,看人时总要盯着对方许久,目光也显得糁人。
俞眉远不知他怎么回事,问了他也只字不露,只说无事。
“魏眠曦,你到底怎么了?”想起他前几天说的“发疯”,她心头隐约不安,趁他蹲在房前筑篱笆时堵在他身边问道。
魏眠曦正拿着木锤把篱笆敲进泥里,他抿着唇,死活不说话,手里动作很快。
“魏眠曦?”俞眉远又叫了他两声,见他依旧没理人,便一掌按住他的手。
她用的力道并不大,不料却叫他失手砸了木锤。
这次俞眉远大大惊讶了。魏眠曦是习武之人,常年握刀剑,手再稳当不过,可如今,他连木锤都握不牢,整只手都在发抖,怎样都停不下。
“到底怎么回事?”她逼问道。
“够了!你别烦我!”魏眠曦脸色一沉,挥手甩推开她,满眼烦躁。
俞眉远闭了嘴,冷眼看他。
魏眠曦深吸几口气,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转头又道:“阿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没事。我出去一下。”
他似乎害怕面对她,又似乎在克制着什么,说完话便霍地起身,跨过篱笆径自往外头跑去,远远离了她。
俞眉远只能起身,满腹疑问地进屋。
魏眠曦这一去,竟然彻底未归。俞眉远在屋里等到油灯燃尽,都没等到他。
天微明时,她眯了一会,还没睡觉,便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响起。
“俞姑娘,快出来,你相公发了疯,把村头四叔的田全都毁了,你快去看看!”
来人也不等她开门,撞了门就进来。
俞眉远一个激凌,彻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