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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长的城墙望不到尽头,朱红的城门厚重踏实,皆是十年如一日不变的气势,不论朝代如何更迭,这道城墙与这扇城门,总守着城后那方繁盛都市。
几辆马车压过兆京的青石街,朝皇城驶去,引人侧目。
兆京刚下过场大雪,各处都积了厚厚一层雪,马车车轱辘在雪上压出了两道深且长的车辙。雪后便是大晴天,阳光照在树梢挂下的冰棱上,发出晶莹耀眼的光芒。天虽寒冷,铺子也没开门,可街上的人却多,大都是平民孩子,一个个穿着厚实的新衣,球似地在空旷的街巷上奔跑着,挨家挨户拜年讨果子吃。
今日是年初一,京城的年味正浓,俞眉远这一路走走停停,各处游玩,没来得及赶回来过除夕。
马车一路驶进了皇城的景仪门,在景仪园外停下。
早有数名宫女太监候在这里,一见马车停下,便有规矩地迎上前。有人从头辆马车上掀帘而出,不用人扶便跳下马车。众人望去,只见这人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袍上压着竹枝暗纹,外面罩了件玄青鹤毛皮大氅,身形颀长挺拔,行动间丰姿飘逸。再观其颜,他长发绾成髻,以赤金冠束之,露出张清俊英挺的脸庞,叫众人不由看呆。
宫中见过霍铮的人不多,谁也没想过传闻中的孱弱皇子,竟是这般模样。
这样的品貌,整个宫中难再找到第二个人。一时之间,四周竟鸦雀无声,直到管事的太监轻咳一声,看呆的宫女太监方惊醒齐齐俯身行礼。
“……晋王殿下万福金安……”四周响起一片行礼声。
霍铮颌首示意,衣袍一动,人已向后面一辆马车快步行去。
果如他所料得那般,俞眉远已按捺不住,自己掀开帘子钻出头来。有太监已趴到马车旁边,宫女上前,要扶她踩着那太监的背下来。
“你们下去吧。”霍铮行至马车旁,挥手遣退了这两人,朝俞眉远伸手。
俞眉远露了个甜笑,按着他的手,借力从马车上轻巧跃下。
她穿了桃色的狐皮襦袄,领口袖口滚着一圈细密的白狐毛,腰侧绣了春樱鸣彩雀,娇俏活泼,下头是条牙白的马面裙,裙摆滚了两圈狐毛,中间夹着五彩雀鸟的刺绣,她一走动,裙摆的这几只雀鸟就像要从云里飞出似的,生动非常。
“好冷啊。”她朝双手呵了口气,白雾自唇间吐出。
“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霍铮一弹她额头,轻责了句,又朝马车里唤道,“青娆……”
“来了!”青娆手里抱了一大堆东西从马车里跳下。
霍铮从青娆手中取过大毛斗篷,抖开之后亲手披到俞眉远身上。
“别动。知道冷还不老实多穿些。”他说着话,将斗篷帽子兜到她头上后才系牢斗篷带子,又接过铜手炉塞进她手里,“拿好了。”
“穿多了不方便。”俞眉远左右张望着,驳了他一句,到底乖乖站住任他往自己身上加衣。
霍铮又取来手筒,把她的两只手连同那手炉都一起塞进了手筒里,这才满意。
旁边的宫女太监插不进手服侍这两人,只好稀罕地瞅着晋王与这女子。
这女子生得甜美,又都挂着笑,大冬天里看着温暖,就是肤色莹白,没多少血色,看着是爽利性子的姑娘,可又透出些先天不足的弱色来,倒令人心疼,与晋王站在一处,娇俏玲珑,像梢头半放的花骨,恰融了晋王身上的清冷,倒是相衬极了。
可她是谁?
宫里没传出晋王娶妻的旨意,也没听说晋王身边有这么个人儿……瞧着两人亲厚的举止,宫人心里都嘀咕开了。
“好眼熟……”站在最后的小太监悄悄道。
“你认识她?”旁边站的人捅捅他的手臂。
“很像,但……但那人已经死了啊!”小太监皱了眉,满脸纠结。
“谁啊?”
“俞大人家夭折的四姑娘,你一定听说过,两年前惊鸿祭舞,一箭射杀逆王霍九的神箭俞四娘!”
“你瞎说什么,那人不已经死了!”旁人大惊。
后头几人正猜疑着,霍铮已转身吩咐道:“步辇呢?”
俞眉远却一拉他衣袖:“我们走走吧。”
皇宫这么大,她也就两年前在这里与他策马驰过,倒没机会走上一走。
“好。”霍铮同意了。
转头向宫人交代了几句,霍铮就领着她往景仪园里缓步行去。
……
每年的年初一,都是文武百官进宫朝贺拜年的日子。帝后二人一早就要去承天坛中上香,过后皇帝就去乾华殿广场上接受百官朝拜,皇后便会领着后宫妃嫔、公主、皇子妃等去寿宁宫给皇太后请安。
总之这一天从早到晚,都没个好歇。
这年恰逢皇太后凤体微恙,免了所有人的请安,皇后崔元梅就安心在坤安宫里见一众妃嫔等诸人。
拜年的俗礼完毕,崔元梅命宫女赐发一早备好的荷包并金银锞子等物给众人。
“娘娘今日可有喜事?”陈嫔领了赐谢过赏之后坐回原处,和众人一起陪崔元梅闲话家常。
“你怎知本宫有喜事?”崔元梅闻言笑着反问。
她今日着了皇后冠服,珠翠环绕的双凤翊龙冠,明黄的大衫霞帔,将她本就端庄大气的模样衬得愈发散出股威仪来。
“娘娘今日笑中自藏喜意,定是有好事,不知可否说与妾身们同喜一番。”陈嫔捂了嘴,吟吟笑语。
崔元梅生得大气,虽然并非十分强硬的脾气,然平时也不常笑,可今日她却一直在笑。
陈嫔这番话说得殿上众人都跟着笑了,气氛也就没那么拘谨。
“敢情你们一个个儿的,成日眼睛都安在我身上了,连我有喜没喜都瞧得出来?”崔元梅打趣道,果然不像往日那般轻易不与人说笑
长宁坐她榻下,摸了把金爪子正数着玩,听了这话不由道:“母后,陈嫔娘娘这是说你平常太凶,你还笑呢。”
“妾身不敢。”陈嫔忙站起,“娘娘凤仪无双,常令我等钦慕,故而常留心娘娘,妄能学得娘娘风仪一二。”
“行了,你快坐下吧。长宁这促狭鬼,跟你说笑呢,你还当真了。”崔元梅瞪了眼长宁,摆手安抚陈嫔。
长宁做了个鬼脸,大笑。
诸妃便都随之笑起。
“唉,好没意思,说了半天儿,娘娘都没告诉我们在高兴什么,可见娘娘是要偷偷藏在心里自个儿乐,倒叫我们一阵好猜。”坐在左首第一位的妃子笑着嗔了句,眉目之间皆是张扬的艳色。
她生得明艳照人,额间点了朵三瓣梅,梳着灵蛇髻,髻上左右行簪一支步摇,身上是套暗金海棠纹的百幅千水裙,妖娆妩媚,正与皇后的庄重相反。
“淑妃,说起这喜事儿,你那里倒有件真正的喜事吧?也不见你说与我们一起高兴。”崔元梅仍笑着,眼中的喜色却淡去。
“哦?我能有什么喜事瞒过娘娘和众姐妹去?”淑妃慢条斯理喝口茶,道。
淑妃张慈心,为首辅张轶的嫡女,如今是惠文帝后宫中位分仅次于皇后的妃子,也是皇帝身边最为得宠的妃子,这么多年来盛宠未衰,近两年则更加宠到了顶峰。
只是惠文帝不管再怎么宠她,对皇后却始终尊而重之,从未有过换后的念头,是以这大安的后宫仍旧紧紧握在崔元梅手里。
“我前些日子听太医院的人说,简儿的媳妇已有喜近三月了,这还不是喜事吗?你怎还让她站在后面?若是不小心动了胎气,伤了皇嗣可就不好了。”崔元梅说着招来宫女,“快给五皇子妃赐座。”
张淑妃俏脸一变。
站她身后的五皇子妃觑了她一眼,忙躬身谢座:“枕月谢皇后娘娘赐座。”
长宁无趣地打了个哈欠,有些厌烦这样的对话,便径自站起:“母后,皇嫂带着翎儿出去好久了,我去寻寻他们,顺便……去迎迎二皇兄。”
一句话,说得底下众妃脸色各异。
长宁的二皇兄,不是晋王还有何人?晋王已有两年未在宫里露面了,据闻是病重,如今怎又忽然回来了?莫非是……
正小心翼翼坐到宫人搬来的椅子上的五皇子妃闻言身体一僵,险些错了座儿。
“你小心些。”张淑妃转头暗喝一句。
五皇子妃轻轻应了声,便将目光怔怔望向殿门。
……
“累吗?若是累的话就先去我宫里歇一会,我们晚上再去见母后也一样。”霍铮拉住俞眉远,心疼道。
皇城太大,从一个宫殿到另一个宫殿要走上许久,俞眉远走了这么久,已开始喘气。
“我不累。皇后娘娘两年没见你,怕是想得狠了,如今她既要召见,我们就别多耽搁了。”俞眉远走得有些热,将兜帽从头上拂下。
回兆京时,霍铮本打算将她与杨如心等诸人安顿到香缇别苑去,待宫里旨意出来,再送她回俞府住到大婚之日,可不想皇后一听说他们到了兆京,就命人召了他二人进宫。
“你在紧张?怕见未来婆婆?”霍铮扶住她的手腕,与她并肩前行,两人身后是随行的宫人,离得远远跟着。
“谁紧张了?”俞眉远横了他一眼,把手抽回,朝前跑去。
这地方的雪还没扫去,积雪没到脚踝,一踩下去便嘎吱作响,拔脚出来时就是个深印子,俞眉远跑到松树下,回头看自己踩出的一串脚印直笑。
霍铮摇摇头,快步跟上。
俞眉远把手筒一摘,弯腰摸了团雪,就往霍铮扔去,可那雪才刚砸出,她身后的松树却忽然一阵颤动,树上覆的雪粉簌簌落下,洒了她满头满肩,有些滑进衣领,叫她透骨的凉。
后面有人推了松树?
俞眉远狐疑转头,并没看到人,只听到奶声奶气的声音。
“不许欺负我爹!”
俞眉远低头,看到雪团似的小人从自己身边跑过,踩着雪踉踉跄跄地冲向霍铮。
霍铮脚步猛地煞住,脚被那雪团用力抱住。
两人对望一眼,愕然望去,小雪团抬了脸,露出张玉雪般的脸,兴奋地冲霍铮直嚷:“爹爹,抱翎儿!”
还别说,这小雪团生得真和霍铮有几分相似。
“你……儿子?”俞眉远一眯眼,问道。
“我没!”霍铮哭笑不得,蹲下身去一把抱起那小雪团。
小雪团身上穿了大红的狐皮小袄,脖子上挂着镶着翡翠的长命锁,头发结了辫,戴着小小的金冠,正中一颗硕大明珠格外醒目,通身的华贵,并非寻常宫妃所出之子的打扮。
霍铮一抱起他,他双手就缠住他脖子,很高兴地叽哩咕噜说话,说的内容霍铮和俞眉远都听不懂。
“翎儿!”
“霍翎!”
“世子殿下——”
两人正面面相觑着,松树后头有人寻来。
看到抱着小雪团的霍铮与俞眉远,寻来的人不由停步,惊愕地望着他们。片刻之后,其中一人大声叫起。
“二皇兄?!阿远?!”
“长宁,好久不见。”俞眉远笑开眼。
旧友重逢,喜上眉梢。
……
“翎儿,快过来娘抱。”江婧朝着小霍翎伸手,想把他从霍铮怀里接过来。
“不要。”霍翎做个鬼脸,巴着霍铮不肯松。
“皇嫂,随他吧。”霍铮笑笑,抱着霍翎往坤安宫行去,“我与皇兄身量相仿,怕是翎儿将我认成皇兄了。”
江婧只好随他们,边走边道:“是啊。这孩子从小就爱粘他父亲。”
“皇兄向父皇请命,亲自带兵去西北与萨乌作战,已有两个多月了吧。”霍铮拍拍霍翎的背,问起霍汶。
俞眉远跟在霍铮旁边,对小霍翎报以十分好奇。霍翎把脑袋搁在霍铮肩上,见她望来,便冷哼一声,把头扭开,似乎还记着刚才她砸霍铮的仇,小表情逗得俞眉远乐不可吱,她忍不住拿指轻轻捏住他握成拳头的小手。
嫩藕似的小拳头,像宴上的白团子,一压就是个小印子,看得她心都酥化了。
这是太子霍汶的长子霍翎。她离京之时,江婧才怀上霍翎,一转眼时间,霍翎都已会跑了,好神奇。
“喜欢孩子?”长宁把头凑到她耳边低语。
“嗯。”俞眉远点点头。
她的确喜欢孩子,从上辈子开始就喜欢,可惜她没有机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一世里魏眠曦有个妾室难产生下儿子后便亡故,俞眉远怜那孩子没有亲娘,便抱到自己膝下养着,视如己出,那段时间魏眠曦常来她屋里看孩子,他们夫妻关系落在外人眼中便有些破冰的迹象。可不曾想魏眠曦的母亲厌弃她这媳妇,更恨魏眠曦接近她,就想办法把孩子推进湖里,陷害于她。可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大夏天落水竟也引发严重伤寒,几天高烧下来,孩子就没了。
孩子不是她腹中所出,又有魏母刻意陷害,无人信她。最后是周素馨偷偷跑到魏眠曦跟前,认下了罪,才平息魏府后宅这场子嗣风波。也正是这事,将周素馨送进了偏院,也让她自己被关进佛堂,终日不得安生。
她与魏眠曦,从那时起,就已永世回不了头。
想起旧事,还有那个缘分太浅的孩子,她心头忽然酸楚难当。
他夭折的时候,才刚刚学会叫她“娘”……那曾是她上辈子无尽苦海中唯一一点期待。
“哦……”长宁意味深长地开口,而后道,“叫我二皇兄多努力些。”
俞眉远一听陡地涨红脸,酸楚通通不见。
“长宁!”她轻斥道。
“我已经有霍翎这个侄儿了,还少个侄女……”长宁眼珠一转,嘻嘻笑起。
霍铮听到身后的絮语,转头跟着笑:“我也喜欢女儿。”
“……”俞眉远被这两人说得语塞,半晌才抛下一句话,“我不想和你们这对兄妹说话!”
言罢,她跑到江婧身边,道:“江姐姐,我和你一道走。”
岂料,江婧挽了她的手,轻轻一拍,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口:“有儿有女才好,福气双全。一个哪够!”
俞眉远彻底不想开口了。
这家人,真是讨厌。
……
霍铮与俞眉远今日回宫的消息,崔元梅一早就得了信,如今在坤安殿上等了多时仍未见着人,她心里有些急,就索性命众嫔妃、皇子妃等诸人陪同着去了坤安殿外的梅林赏梅。
梅林是去坤安殿的必经之路,她能早一些见到霍铮。
大雪过后,梅林中的红梅开得格外清丽,衣着鲜丽的众女在林间穿行,又压过了满林梅华。
霍铮抱着霍翎行到梅林入口,就已见着崔后领着人在梅林石山上的赏梅亭中站着。
“阿远,过来。”他单手抱了霍翎,另一手伸向俞眉远。
俞眉远也见着亭上众人,便走到他身边,并肩往赏梅亭那里走去。
亭上的人俯望而来,很快就看到了他们。
“娘娘,那是晋王殿下吧!”有人已指向了亭下二人。
崔元梅朝栏外探身,双手紧紧握住了亭栏,难得的激动。
雪地上走来两人,男的清俊非常,女的俏丽动人,再加上一个小雪团霍翎,远望便似一家人,在白雪红梅间美得像幅画。
张淑妃冷哼了一声,坐到了亭中石椅上,不再多看,她身旁的五皇子妃却再也忍不住,探头痴痴望去,一望之下脸色忽白。
不止霍铮,怎么就连……那个早已死去的人也回来了?
“那不是俞家的四姑娘?我没眼花吧?”后头有见过俞眉远的妃嫔揉揉眼,以为自己被雪晃花了眼。
在座诸人虽不见得见过俞眉远,但俞家神箭四娘的传说与天祭礼上发生的事一定听过,对俞眉远这人便都不陌生。可……
死了两年的人重归,怎不叫人惊愕。
听到后面的惊疑声,崔元梅直起身子,恢复了威仪,以一种坚定庄严的声音开口:“这就是昔年救过皇上与本宫,解过大安危机的俞家四姑娘眉远。她并没死,乃是奉了皇上旨意诈死离京,协助晋王彻查朝廷要务,皇上赐她五品女官之职,如今功成回京。”
她说着又朝身后的人一招手:“林公公,颁旨吧。”
“是。”已跟随他们多时的林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急步下了台阶。
众人俱震,远观而去,梅林中行来的两人已停下脚步。
林公公从袖中郑重取出明黄圣旨,俞眉远惊讶地同霍铮一起跪下《关雎》之德。
“……工部尚书之女俞氏眉远,天资清懿,性与贤明。既修《关雎》之德,克奉壶教之礼,又具巾帼之才,其仁不逊须眉。以弱女之姿,解东平水患之急;挽弓射敌,安国家之危;万里长涉,协定家国之事。朕感其才其情,可为女之典范,特赐郡主之位,封安怡之名……”
“……”俞眉远震惊抬头。
安怡郡主,这是上辈子她的封号。
谢过帝王恩曲,俞眉远站起转眼看霍铮时,他正逗着霍翎,毫无惊讶之意。
“恭喜安怡郡主。皇上另有赐婚的圣旨,这会怕已在百官朝拜后颁给令尊俞大人了,咱家在这里先恭喜郡主与晋王殿下……”林公公将圣旨交到俞眉远手里。
长宁已经从后边跑过来,闻言打趣一句:“当初你救了我们,父皇母后说要赏你十里红妆,现在倒好,这嫁妆给了你,转个头又回到我们家,这买卖,不亏!二皇兄,便宜你了。”
霍铮将霍翎交到江婧手中,闻言望向俞眉远,不禁笑出声来。
“可不是,便宜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