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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以中国古代宫殿建筑装饰审美演变为主题的讲座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萧梦鸿此前经过精心准备的内容全部得以近乎完美的表现。她选取的这个切入点不但成功地吸引了现场的注意力,她流利的语言、风趣的表达以及落落的风度,更为她个人增添了许多魅力。提问环节异常踊跃。结束后,担任讲座助理的哥大建筑学院年轻助教汤普森先生帮助萧梦鸿收拾讲义。
“萧女士,几天前在展厅里您驳斥那位斯派克先生的时候,当时我就在近旁。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天您的讲座大受欢迎,我也非常喜欢。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希望我能去一趟中国,亲身感受您描述中的中式建筑的魅力。”
“谢谢。也谢谢您这两天为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萧梦鸿微笑道。
“能为您提供一点便利,是我的荣幸。”
“我想您应该也听说了吧,芝加哥年底要举办一个万国博览会。”他想了起来,又随口道。
萧梦鸿刚下船在纽约港时,就看到了芝加哥市政府为即将举办的这个万国博览会而设的巨大广告牌。
“是的。主题是进步的新世纪。我在港口看到了广告。”
“但是您大概不知道,现在芝加哥市政建筑委员会还在紧急征集展览馆的设计作品吧?因为报名远远超过了预定,原来的场地已经完全不足以容纳。市政建筑委员会想在一百天内就建成一座面积足够大的新的展厅。据我所知,包括来自欧洲的建筑师在内,迄今已经有超过两百多份设计作品报名了。不瞒您说,我去年刚拿到了建筑师资格证,我原本也想报名的。但是很难。半年时间就建成!预算又有限!这样规模的展厅!挑战太大了,我完全没有信心。”
能为几年举办一次的万国博览会这样级别的传统世界性盛会设计展馆,对于大多数非大师级别的建筑师来说,应该是件很荣耀的事。尤其,像汤普森先生这样的新晋年轻建筑师,一旦成功,将是一举扬名。
萧梦鸿想了下:“汤普森先生,你有没考虑过以新型材料,比如钢构加玻璃进行设计呢?”
汤普森一怔。
“既然给的时间和预算都有限,传统的木石结构设计很难达到要求,那么为什么不试着用新材料来取代?钢构加玻璃的建筑设计结构,不但能节省大量工时,节约预算,而且可以整体拆卸搬迁。不但这样,比起传统建筑,它的外观你可以想象将会是如何的璀璨亮目。博览会结束后,如果市政厅不再需要这个场地,也可以挪建到别的需要的场合。”
汤普森若有所思。
萧梦鸿顺手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一面小黑板上画了副粗略的建筑构架。
“大约就是这样。”
汤普森盯着小黑板上的构架图,出神片刻,忽然激动地走来走去。
“您的这个想法太妙了!为什么我之前就没想到呢?”
他不断地搓着手。忽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看着萧梦鸿:“抱歉萧女士,我刚才太激动了,让您吃惊了吧。这是您的点子,您完全可以自己按照这个思路设计出作品提供给芝加哥建筑委员会的。您尽快吧。否则怕要赶不上时间了。”
萧梦鸿道:“我无意参加这个项目的竞选。刚才只是给你提了个小建议而已。如果你觉得可用,尽管用在你的设计上好了。”
汤普森诧异地看着她:“您确定?”
“是的,我很确定。”萧梦鸿笑道。
算上路上花费的时间,她离开宪儿,转眼已经快一个月了。
她已经非常、非常地想念自己的儿子。昨夜甚至思不成寐。
虽然临走前公公顾彦宗告诉她,她以后可以自由探视宪儿。
但她了解顾长钧。
如果他真恨自己透底了,执意从中作梗的话,恐怕到时候即便有公公的支持,她的处境也会非常被动。
在离婚,尤其是在探视问题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前的现在,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全情投入。
事实上,如果不是接受赴美邀请在先的话,她现在大概也不会出现在了这里。
她现在只想等这里的事结束,然后回国。把宪儿的事彻底解决了。
汤普森想了下,道:“既然这样,我有一个建议。这是您首先提出的想法。我不能在一副借用了您的思路而设计出来的图纸上独自签署我的姓名。我回去后就尽快把图纸设计出来,递交时,我会同时署上您的名。这不但是对您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尊重。”
……
和萧梦鸿共同赴美的教育文-化部使团里的另外成员抵美后的文化交流活动也进行的很是顺利。当天晚上,纽约大使王师成在使馆开招待酒会庆祝。理查德先生也受邀前来。他告诉萧梦鸿,他收到了不少哥大建筑学院学生的要求,希望她能继续举办系列讲座。
受到建筑学院学生这样的欢迎,有些出乎萧梦鸿的意料之外。举办系列讲座虽然是好事,但这意味着要延长留美的时间。她没考虑地就婉拒了。理查德先生有些遗憾地道:“那就只能期待下次了。不过,我应该为自己的前瞻而喝一杯。”他看向王师成,“王先生,我敢肯定地说,如果我们这届建筑师大会要选明星的话,毫无疑问,萧女士就是当之无愧的一颗新星。”
王师成哈哈笑,就在这时,一个使馆参赞匆匆走了进来,神色凝重地附到王师成耳畔低语了一句话,又递过来一封电报。王师成脸色一变,看了眼萧梦鸿,立刻道:“抱歉理查德先生,我需要和萧女士单独说句话。”
理查德先生耸了耸肩表示没问题。萧梦鸿随王师成到了个人少些的角落,压住心里忽然浮出的一丝仿佛预兆了不祥的不安之感,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刚使馆人员收到电报,”他迟疑了下,“顾总理……”
“我父亲怎么了?”
萧梦鸿的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里,从王师成的手里拿过了电报。
电报非常简单,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王师成用满含沉重的目光看着萧梦鸿。
王师成和顾家交好。两年前顾长钧就是将妹妹拜托了给他,才允许顾诗华赴美留学的。骤然得知这样的坏消息,心情自然无比沉重。
萧梦鸿当场惊呆,脸色骤然发白,心口忽然一阵乱跳,腿也跟着有些发软了。
王师成急忙扶了下萧梦鸿,“顾太太,吉人自有天相,总理一定能转危为安。我立刻就安排您回国。”
……
第二天的上午,萧梦鸿和原本预定周末见面、昨夜连夜赶回的顾诗华一道登上了去往上海的一条轮船。
两年没见顾诗华了。她的个头仿佛略有拔高。见到萧梦鸿时,哽咽着叫了声“四嫂”,猛地朝她扑过来抱住就哭了起来。
萧梦鸿忍住心酸,用力紧紧地回抱住了顾诗华。
……
萧梦鸿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为煎熬和痛苦的半个月。
走在海上的这段旅途里,顾诗华因为原本就晕船,加上焦虑和担忧,上船没几天就病倒了。萧梦鸿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诗华,抚慰着她让她放宽心时,自己内心却是无比的煎熬。
她总有一种不祥的征兆之感。挥之不去。她焦心如焚,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飞回去。但是彼岸却一直遥遥无边。
半个月后,这条轮船终于抵达了上海。
顾荣知道她和顾诗华今天到港口,派了周忠在码头接她们去往北平。
见面之后,还没开口,看到周忠手臂上的黑纱,萧梦鸿浑身血液冰凉,整个人就僵硬住了。
“老爷……一周前走的……明天就是大丧了……”
周忠语调低沉地说道。
……
顾彦宗离世的非常突然,此前也无征兆。
事发当天的前一周,他不慎得了感冒,也没太大的在意,吃了些药,症状有所减轻。当天夜九点,他从□□归家。吃了夜点后,如常那样在书房里办公。到了凌晨,顾太太一觉醒来,见丈夫依然没回卧室休息,于是去书房叫。进去后,见他倒在了地上,大惊之下,上前唤,却唤不醒,发觉他已不省人事。当时送进了医院。虽经全力抢救,但一周之后,依然不治而去。
西医诊断,顾彦宗长期过度劳累,身体机能衰竭,积劳成疾,加上感冒引发脑梗血,这才骤然不治离去。
讣告发出后,消息震动了全国。
顾彦宗上任总理以来,在任上努力推行的各项改革虽然因为触动了各方利益遭到或明或暗的反对,加上总统本人也是左右摇摆态度模糊,所以很难真正得到贯彻的推行。但他在报界和民众里的声望依旧很高,被视为民国改革振兴的希望。这样突然撒手人寰,总统悲痛之余,令以国葬礼之,派专员协助家属办理丧事。各国公使代表、国会、各社会团体以及诸多名人纷纷前来治丧处吊唁,报纸也无不以头条致哀,称“鞠躬尽瘁,自顾公后,民国恐难再有第二人”。
……
萧梦鸿在当夜,终于赶回到了顾家。
总统原意,是想将灵堂设于国会礼堂。被顾长钧谢绝,只在家中设了治丧处供人吊唁。
萧梦鸿终于进到那座她已经生活了数年的熟悉住所。看到公公顾彦宗被洁白花环饰着的遗像时,再也忍不住,停在原地,眼泪只是无声而下。
顾诗华奔到了灵堂前,抚住父亲棺椁,痛哭出声。
顾长钧就站在灵堂侧旁,正在向唁客致谢。目光落到顾诗华的身上,定了一定,接着,转过了脸。
萧梦鸿和他中间隔着十数米的距离,雪亮的灯光刺目。
一身缟素,双目红肿的顾簪缨正向萧梦鸿走过来。
灯光下,顾长钧的脸庞是淡淡青白色的,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掠了一眼萧梦鸿,转回了头。
……
对于萧梦鸿来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真正体味到亲人的离去到底是什么滋味。丧事过去了三天,她在心里依旧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反复回忆着离开前夜向公公辞别时的情景,还是无法相信,曾经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一下子说走就走了。
……
顾太太的悲痛或许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可以体味。几天前她就支持不住地生病倒了下去。顾玲珑和顾簪缨几个女儿在旁陪着服侍她。萧梦鸿并没有靠近。
顾太太现在对自己已经深恶痛绝,自己的靠近,恐怕只会令她愈加情绪波动。
在回来后的第三个晚上,半夜时分,萧梦鸿倦极,伴着躺她身侧酣眠的宪儿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忽然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半开着。有月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
萧梦鸿看到自己的床前不知何时起,坐了一个人影。
她认了出来,是顾长钧。
她立刻坐了起来。
顾长钧俯身过去,开了床头的一盏灯,跟着站了起来。
……
公公去世后,无论是在外人还是家人的眼里,顾长钧就已经成了顾家的一家之主。丧礼过后的这几天,他依然异常忙碌,萧梦鸿一直没见到他的面。
这还是丧礼过后的这几天里,她第一次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萧梦鸿看了眼躺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替他掖了掖了被角。
她已经预备好了。
她从枕上慢慢坐了起来,要下地时,忽然听到他说道:“不必起来了。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萧梦鸿抬眼看去。灯光里,他面带浓重的倦色,眼睛里微微泛着红色的血丝。看起来应该连续很长时间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了。
她迟疑了,最后照他的话,停了下来,看到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了的纸张,放在了床头柜上。
“这是你要的离婚书。我已签名,也请了两位证人署名。你自己签名。现在起,我们就解除了夫妻关系。”
萧梦鸿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神色显得很平静,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身畔的宪儿身上。
“关于宪儿,考虑到我的母亲,你不能带走。但是父亲生前既然希望你能得到探视之权利,我愿照他所愿行事。你何时想见宪儿,随时可照你心意。”
接着,他缓缓地说道。
萧梦鸿彻底呆了一下。
……
从前父亲还在时,他态度之强硬,令萧梦鸿印象极深。所以就在片刻之前,她仍以为,现在没了父亲的辖制,恐怕他会立刻和自己翻脸了。
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要求。
她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怔怔地望了他片刻。
顾长钧挪开视线,转身走了。
在他开门时,萧梦鸿终于对他背影说道:“谢谢你了。往后保重。”
顾长钧停了一下,随即开门,走了出去。
……
萧梦鸿是在次日的拂晓离开顾家的。
她走的时候,顾家还没开始新的一天生活。整栋房子里静悄悄,庭院也没有苏醒。她踏着沾了晨露的甬-道往外走去时,周忠忽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坚持要送她一程。
萧梦鸿婉拒。
“这是少爷的吩咐。”周忠恭恭敬敬地说道,接过了她手中的箱子。
“那么,谢谢你了。”
萧梦鸿上了汽车。
“少奶奶,您走好——”
门房老王开了门,站在门口,汽车开出去的时候,朝萧梦鸿弯腰,恭敬的样子,就仿佛和从前一样。
汽车开出大门的前一刻,萧梦鸿转头往后望了一眼,慢慢回过了头。
“少奶奶,您要去哪里?”
出了门后,周忠问道。
“火车站。”
萧梦鸿沉吟了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