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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带了长媳和女儿一起出来,顾夫人见沈小姐眉目清雅,举止娴雅,心中便先赞了十二分,虽说容貌未必比得上凤姐,可是言谈举止真真是胜其十倍不止。
及至到了厅中坐定,沈夫人命长媳带女儿去打点席面,顾夫人忍不住起身,再三向沈夫人道谢,道:“多亏了夫人替我们周旋,不然我们家便得罪了南安王府和王家,竟不好,只是难免委屈了府上千金名声。我们家迅哥儿虽说有几分才干,可哪里配得上沈小姐?”
沈小姐知书达理,深明礼义,顾夫人远离京城,亦曾耳闻,当真是贤妻良母一般人物,只是,沈家老太爷位列一品,沈家老爷乃是二品,比他们家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沈夫人忙拉着她手,还了礼,请她坐下,笑道:“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了,你们家迅哥儿哪里不好?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真真有其父风采,今年虽未参加春闱,三年后必然是要金榜题名,到那时,不知道多少人家想挑了这样乘龙婿呢。今儿,你既来了,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我是真瞧中了你们家迅哥儿。”
顾夫人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如何使得?我们家是什么身份。”
沈夫人道:“你们府上怎么了?也是相国之后呢!虽然你们家大伯坏了事儿,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实话跟你说罢,是我们老太爷看中了迅哥儿。我们家到了这样地步,不必再联姻大家大族了,和你们家结亲正好。除非,你们嫌我自己先开了口。”
顾夫人忙道:“夫人别这么说,对我们而言,这是喜事,哪里敢嫌弃呢?”
犹豫了半日,顾夫人问道:“我们才进京,老太爷怎么就瞧中了犬子?夫人莫怪,我们家经历了这么些,京城如履薄冰,少不得谨慎些。”
沈夫人道:“不是说了,我们家到了这样地步,只想着儿女好,不必她嫁给社么达官显贵,反受了委屈。你们家迅哥儿本分老实,才气又好,生得也好,哪里不比那些世家子弟强?再说,你们家和我们林兄弟是何等交情,咱们亲近些又何妨?”
听了沈夫人话,顾夫人心中一宽,林如海秉性正直,既是他舅家,自然也是极好,何况谁不知道沈家为人处世,若能结亲,将来帮衬儿子一把,倒也甚好,他们家看中张大虎,自然也明白沈家何以看中迅哥儿,不禁笑道:“话虽如此,若是咱们竟不曾结亲,又或者我们不答应,也或者你们没看上迅哥儿,到那时该当如何?咱们又如何向南安王妃和王太太交代?别坏了府上千金名声体面。”
沈夫人眨了眨眼睛,嘻嘻一笑,道:“那还不容易,就说没结成亲,乃因八字不合,或者另有别缘故,总之,能给他们交代话好多着呢,哪能坏了小女名声。”
顾夫人听了,顿时忍俊不禁。
沈夫人亦是抿嘴一笑,沈原乃是一品,沈雪是二品,下面沈云也做到了三品官,自己长子也身有官职,俱是实权,若是再联姻权贵之家,未免让宣康帝忌惮。因此沈原做主,不和有权有势大族大家联姻,只和那些家风清正却无实权人家结亲。因林如海之故,沈原对顾越十分喜爱,况顾相国和沈原那也是总角之交,亦曾见过顾迅,便动了心思。
沈夫人却不知道林如海想到了前世,虽然上辈子顾家起复,但是沈家确是位高权重太过,又是世家,联姻几家都是达官显贵,手中所握实权远胜四王八公,虽说沈家上下为人正派,并不曾危及百姓,但历经百年,总做过几件不可告人之事,终虽未抄家灭族,又有郭拂仙从中周旋,却仍旧被帝寻了不是,训斥了几回,沈原也是这么去世。
因此林如海往沈家拜见时,便跟沈原说了功高震主四个字,沈原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瞬间便明白了林如海意思,细细一想,自家子孙确实是权势太过了,难让上头放心,因此首先便弃了给孙女选定王侯之家,择了顾迅。
顾夫人极爱沈小姐,沈家极钟意顾迅,两家一拍即合,没两日,顾夫人便重金请了官媒去沈家求亲,沈家当即便应了。
两家都非寻常人家,结亲消息一放出去,人人吃惊。
南安王妃和王子腾夫人见两家果然结亲,想来当日言语并不是故意,虽觉心里不大痛,也只能放下,待两家四月小定时,都亲自去道贺。
南安王妃自从女儿去了西海沿子,一别十几年难见,因她未改脾性,也不敢让她回京,心里甚是挂念,见凤姐颇有几分肖似霍灿,倒生了几分疼爱之心,见王子腾夫人操心凤姐亲事,便亲自做媒,择了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长子,名唤牛耀祖。
镇国公乃是八公之首,是富贵不凡,比荣国府还强些,牛继宗乃是第三代,袭是一等伯,而贾赦身为荣国公贾代善之子,不过袭了一等将军,王子腾夫妇自是十分满意。
顾沈、牛王两家定亲之际,林如海因思念妻儿,又不知贾敏是否和上辈子一样身怀有孕,正昼夜兼程地赶回江南,不到一个月便回到了扬州。
刚下船,只见林睿带着管家仆从候岸上。
林睿大步走上来,行了礼,请了安,道:“父亲回来了,一路可安好?”
一别两个多月,林如海见长子俊眼修眉,举止之间显得稳重了几分,心中十分欣慰,含笑拍了拍他肩膀,道:“放心罢,一路平安。叫管家带人收拾行李,为父回南时,各家都有礼物相赠,好些都是给你们母子三人。”
林睿送父亲上马,笑道:“还有一件喜事没告诉父亲呢,母亲又有弟弟了。”
林如海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幸而他练了多年,立刻抓紧马缰,好半日方稳住,喜道:“当真?果然是泼天喜事。”算算日子,也四个月了罢。没想到他林如海这一世竟能喜获二子一女,相较于林家祖上百余年来一脉单传,真真是对得起祖宗了。
想到上辈子林家一脉绝嗣,林如海忍不住湿润了双眼。
林睿亦已上了旁边马,转脸瞧见林如海眼里泪光,只当林如海喜极而泣,哪里知道林如海曾经经历过林家烟消云散之景,心情十分激动。
林睿笑道:“妹妹已经能说话了,虽然吐字不多,却清楚得很,不仅会叫父母,还会叫哥哥呢,大家见了谁不说她聪明伶俐。父亲,咱们赶紧回家罢,妈和妹妹家等咱们呢。父亲不时候,妹妹天天找父亲,见了父亲定然十分欢喜。”
林如海闻言大喜,匆匆赶回家中,迎面便见黛玉扶着门槛站着,彼时已进五月,天气炎热,她身上只穿着白绫红里绣着五色鸳鸯肚兜儿,外罩藕荷纱衫,底下系着银红棉纱裤子,显得十分清淡,见到林如海,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握着小拳头就往林如海扑了过来,林如海连忙抱她到怀里,皱眉道:“我这一去两个多月,怎么没觉得沉一点儿。”
说话间,黛玉埋林如海颈间,伸出藕节般小胳膊搂着林如海不放。
贾敏从里间出来,小腹微凸,一脸温柔,身着藕荷色水袖长裙,头上只用一根银簪子挽着秀发,鬓边却簪着一朵重瓣石榴,显得气度雍容,风华绝代,听了林如海话,无奈地道:“一日不见老爷,一日吃不好睡不好,哪里能重呢?”
黛玉忽然仰脸望着林如海,清脆地道:“爹爹,花儿。”
林如海乍然听她说话,登时喜不自胜,对她口中所言之花却甚是不解。
贾敏见他一脸疑惑,不禁笑道:“老爷才进京时,玉儿日日找老爷,找不着便哭得满面泪花,我便哄她说老爷去给她买花儿戴了,她竟记住了。老爷好容易进京一回可买了不曾?若没有,就拿我妆奁里才做绢花儿给她顽。”
林如海恍然大悟,笑道:“怎么能不买?不止有宫花儿,还有宫绣宫毯等物呢。带来行李叫人搬进来,打开给玉儿取花儿。”
又低头对黛玉道:“买了好些,送人都够。”
一时,外面果然送了林如海行李进来,竟有十几箱子,贾敏命人打开,别不理,按着林如海所言,先拣了两支石榴花儿出来,递到黛玉手里。
林如海见黛玉拿着宫花顽耍,方同贾敏进屋,关切地道:“几个月了?大夫怎么说?”
提起自己身孕,贾敏眉开眼笑地道:“大夫说好着呢。说来险极,我原没察觉,老爷进京后,我怕下面总来啰唣,多是请我拿着老爷帖子做事,又有请我劝老爷多发他们些盐引子,我不耐烦,可巧睿儿先生请了半个月假,便带着睿儿去姑苏探望妙玉,亏得一路平安无事,到了姑苏好些日子方查出来,满了三个月从姑苏回来,只比老爷早几天到家。”
林如海吓了一跳,忙道:“你怎么不仔细点儿?回来可曾吃苦了?”
贾敏心里熨帖,笑道:“这倒不曾。姑苏离扬州近得很,走又是官道,车里都铺着锦毯褥子,上上下下都小心谨慎得很,一点儿都不觉得颠簸。倒是老爷,放下玉儿,去洗澡,等收拾好了,有好些话儿说呢,老爷定然猜不到我们姑苏遇到了谁。”
林如海满腹疑窦,见她如此,也没继续追问,便低声跟黛玉说一声,自去洗澡。
黛玉坐林如海原先坐圈椅上,颦眉嘟嘴,颇为不悦。
贾敏和林睿见了,不觉失笑,都知道她舍不得离开林如海,不过贾敏身子重,不敢再抱黛玉,林睿却不必顾忌,他走近圈椅,蹲黛玉跟前,看了她手里宫花一眼,笑吟吟地道:“妹妹,把花儿送给哥哥可好?”
林睿自然不喜欢宫花,只是喜欢逗妹妹顽。
黛玉抬眼看了看林睿,就贾敏和林睿都当她舍不得时候,她却伸手把一支宫花插林睿头发上,望着林睿咯咯直笑。
贾敏以及洗完澡出来林如海见到林睿头顶红花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
林睿涨红了脸,正欲开口,却听贾敏笑道:“想来咱们玉儿也知道他哥哥有朝一日披红插花,故先送你一支。”
林睿摘下宫花,也笑了。
黛玉歪着头,眼睛盯着林睿手里宫花,似乎不解林睿要了花,为什么不戴。
林如海抱着黛玉坐回原处,摊开掌心,一个小小羊脂白玉雕芙蓉花坠子出现贾敏母子三人跟前,想是洗完澡后回来拿出,这玉坠子雕刻得极为精致,不过小指头大小,薄薄花瓣晶莹剔透,花蕊清晰可见,难为匠人竟有这样手艺,将水芙蓉雕得栩栩如生。这玉坠用一根五彩丝攒花结宫绦穿着,正好挂黛玉颈中。
贾敏见了,不觉道:“好精巧东西,哪里来?”
林如海给黛玉戴好,笑道:“圣人赏赐东西里有这么一块好玉,我就想着给你们做些东西,可巧我们来时,途中有一艘寻常客船进了水,幸而遇到了,方将他们都救到了咱们船上,其中有一个雕工极精湛玉雕师傅,我便托他船上做了这坠子,下船前一日才得,另外还有一支给你玉簪,给睿儿玉佩。”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锦盒,递给站旁边林睿。林睿打开一看,除了林如海说玉簪,还有三块玉佩,一大两小,雕工都十分精致。
林如海起身拿起玉簪,一手抱着黛玉,一手将那玉簪插贾敏发间。
贾敏面上一红,腮边红晕宛若晚霞一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玉簪上面雕刻芙蓉花,口内道:“老爷给睿儿玉儿带来便足矣,何必劳烦别人做这簪子。”
林如海端详了半日,复又坐回去,道:“咱们一家人都有。”
黛玉丢下手里宫花,一手抓着颈间玉坠,一手点着锦盒里玉佩,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煞有其事地道:“爹爹,哥哥,弟弟。”
林如海忍不住赞赏道:“玉儿真真聪明,正是爹爹哥哥弟弟一人一块呢。”
黛玉听了,顿时大为得意。
贾敏嗔道:“老爷怎么就知道是个哥儿呢?说不定竟是给睿儿玉儿添个妹妹呢。”她本来只道有睿儿玉儿足矣,再不曾想这个年纪还能再有孩子,当然了,她盼着这一胎是个哥儿,将来和林睿相互扶持,传林家百世。
林如海微微一笑,道:“我说话什么时候不准了?便是个女儿也好。”
话题一转,他问道:“你才说姑苏遇到了人,是谁?”
贾敏忙将遇见俞家祖孙两个事情说了,又说了灵台师太说过话,末了道:“再没想到竟会遇到他们,果然是以讹传讹,好好儿孩子,偏成了人嘴里天煞孤星,幸而有灵台师太,想来日后没人再这样说了。灵台师太还说咱们玉儿来历不凡,后还说了一句话,我实不明白是何意,想来老爷知道,能明白些。”
林如海双眉一轩,并不如何意俞家祖孙,却道:“灵台师父说了什么话?”
贾敏想了想,犹未言语,只听黛玉道:“三生石畔绛珠愿,哪敌尘世金玉缘。”语音清脆,娇嫩异常,竟是将灵台师父话记得一丝不错。
林如海不家时,黛玉虽会说话,却极少开口,贾敏和林睿都不知道她竟记住了灵台师父话,登时一呆,贾敏脱口而出道:“玉儿,你那样小,才一岁多,怎么就记住了灵台师父说那句话?”
黛玉睁大眼睛望着贾敏,一脸懵懂。她也不知道,只是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林如海念了两遍,蓦地想起薛宝钗和贾宝玉金玉良缘来,灵台师父说金玉缘必然指是这个,那么三生石畔绛珠愿,三生石他是知道,绛珠愿是什么?不敌金玉缘,荣国府宝玉常说不要什么金玉良缘,偏要木石姻缘,黛玉是木,宝玉自认为一块顽石,终不曾敌过金玉良缘,可是灵台师父说却是绛珠愿,绛珠是谁?
贾敏等人不知有这一节缘故,自然想得不深切,林如海连忙问道:“灵台师父还说了什么?你仔仔细细说给我听。”
贾敏暗暗纳罕,忙将灵台师父话一字不落地说了。
林如海听完,不由得闭上眼睛。
妙玉师父果然有些道行,记得她曾经对妙玉说不宜回乡,妙玉便留京城,结果终贾家败落,妙玉不遵师嘱返乡,终究落得那样下场。她跟贾敏说那些话,无不昭示着她已经看出自家人命运改变了。
她既然说这样话,那么绛珠指可是黛玉?
林如海忽然睁开眼睛,难道宝玉和黛玉果然都有些来历?既不独黛玉一人,想必妙玉等女子只怕也是如此,不然如何这些钟灵毓秀女子全都去了贾家呢。
林如海低头看着黛玉,见她睁眼回望,天真无邪,哪有上辈子泪夭亡苦楚?他缓缓地紧了紧手臂,不管他们是否有来历,横竖黛玉是他女儿,两辈子唯一女儿,他绝不会让黛玉再落得那样下场。
黛玉被他勒得有些痛,蹙眉道:“爹爹,痛。”
林如海连忙松手,问道:“哪里痛?”
黛玉往自己身上胡乱指了指,她年纪小,只觉得痛,也不知道痛何处,反倒逗笑了贾敏和林睿,贾敏开口道:“老爷想什么?可是明白了灵台师父话?我是真真不解,灵台师父还说想见见这个明白人,我是不知道咱们家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哪有什么明白人?不过灵台师父说了,咱们家都会平平安安,别我也就不多问了。”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我也不懂,只是觉得灵台师父道行极深。”
贾敏笑道:“说来我也佩服得紧。俞家老太太离开后,我又去了蟠香寺几次,灵台师父不喜见人,倒常见我们,喜玉儿呢。还有,老爷再猜不到,我们那里又见到了谁。”
林如海没说话,示意她直说,姑苏,唯有遇到故人,方能如此。
贾敏道:“我们遇到了邢家人。”
林如海怔了怔,摩挲着黛玉颈背,道:“邢家人?咱们知道邢家,只有当初欲和岳母府上结亲邢家,可是他们家?”说到这里,林如海也想起来了,似乎邢岫烟家便是租赁了蟠香寺房舍,因而说妙玉与她有半师之分。
贾敏奇道:“老爷如何知道?”
林如海一笑,哪能告诉贾敏自己从前世得知。
贾敏叹了一口气,脸上闪过一丝同情,道:“幸亏大哥哥不曾娶邢家大姑娘,让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听说,他们家也有几分家业,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却也丰衣足食,谁承想都被邢家大姑娘做嫁妆带走了,剩下这兄嫂带着一家老小赁了蟠香寺房舍居住。邢家大姑娘兄嫂也还罢了,有一个女儿倒是生得粉妆玉琢,比玉儿大几岁。”
林如海道:“邢家和谁家结亲了?难道也不拉扯兄长弟妹一把?”
贾敏道:“吝啬得很呢,邢家媳妇抱怨说,一文钱恨不得都攒起来,姑老爷三年前考中了进士,做了外放官儿,今已升了六品,就姑苏任职,又得了两个儿子,偏生不肯对他们援手。他们只好寄居蟠香寺,好歹蟠香寺租子少,他们做些活计倒够糊口。”
邢夫人另嫁他人,竟然有了两个儿子?此事着实出乎意料,林如海只愣了愣,也是,贾赦好色非常,邢夫人贾家既不管家,又无儿女依靠,自然吝啬得很,只是如今嫁人生子,怎么还这样吝啬?
又听贾敏道:“不过我姑苏那么些日子,有姑苏一带官员眷属来拜,我也见了邢家已出阁大姑娘,温柔娴静,倒不像邢家媳妇说那样。后来才知道,邢忠夫妇都是酒糟透之人,性子不好,剩下未出阁三姑娘和兄弟,也不是什么正派人,其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那邢家早败落了,哪有什么家私,仅剩一点子因邢大姑娘嫁是官宦人家,方都带了去。”
林如海笑道:“他们家事儿,咱们如何知道,说不定邢大姑娘确实对兄长弟妹不好呢。”
贾敏摇了摇头,道:“邢大姑娘自然也有不是,但是她出阁时,兄长早成了家,既有兄长,如何是由她把持家私?竟是他兄长自己败掉了所得家业。再说,并未听说邢大姑娘对弟妹不闻不问,现今未出阁三姑娘,都是从邢大姑娘陪房王善保家手里取钱花呢,可见也不是十分无情。邢大姑娘那个兄弟吃喝嫖赌,手里散漫,邢大姑娘哪里肯给。”
林如海想了想,点头,确,邢德全真真不是好人,随着贾珍等人胡闹了多少时候,他宁国府里都看得一清二楚,若是邢夫人给钱,简直就是个白填了无底洞,不给倒好,可惜邢德全抱怨连连,恨不得人人都知道邢夫人对他们无情。
邢夫人没能嫁给贾赦做得一等将军夫人,林如海心里有些愧疚,若非他们夫妇插手,邢夫人此时已经是荣国府大太太了,但是他夫君敬爱,一双爱子,却比上辈子幸福得多。
人生各有机缘,命运改变了,未必是坏。
贾敏本和邢家没什么来往,只当笑谈说给林如海听,也说邢夫人丈夫儿子齐全,自己放心了,毕竟原先她是能嫁进贾家,现倒比跟着贾赦好,贾赦那样脾性,过了这么些年,也只窦夫人劝着才改了些。
晚间给林如海接风洗尘毕,贾敏看人收拾行李,自己则拆看京城诸位托林如海捎来书信,有北静王妃,有赵安,有傅夫人等等,其中自然也有贾母。
贾敏首先拆开了贾母书信,看到其中所写,不禁蹙眉不语。
林如海正灯下拿着诗经教黛玉,黛玉口齿清晰,言语虽然若断若续,林如海教她念诗时,她顺口能学两句,不过转瞬之间便忘记了,只坐林如海怀里,一时扯着诗经,一时又抓着玉坠往林如海嘴里塞,淘气得很。
林如海听到背后脚步声,转身一看,却是贾敏。
贾敏将母亲书信放妆台上,摸了摸肚腹,问道:“老爷京城,可见过宝玉了?母亲常书信里夸他,我倒不知其好歹。”
林如海略略一顿,道:“是个极聪颖孩子,雪团儿似聪明。”
林如海一举一动贾敏都看眼里,林如海语气那么微微一顿,她如何察觉不到,便慢慢走近,笑道:“咱们夫妻一体,彼此间还瞒着什么?老爷不必因为他是我娘家侄儿就不实话实说了。跟我说罢,我好心里有数。”
林如海道:“去了贾家两三次,见他不止一次吃丫鬟嘴上胭脂。”
此言并非来自前世,他贾家时,总不能上门就离去,每次都贾家吃了饭才回去,贾母上了年纪,也不能无时无刻地看着贾宝玉,因此真叫他见到贾宝玉吃丫鬟嘴上胭脂情景,即便是丫鬟怀里,也总是往丫鬟脖颈处闻香油气。
贾母性好风雅,身边丫鬟个个都生得极干净,被宝玉纠缠不过,也都任他妄为,作为一家之主,贾政竟丝毫不知,反倒是下面人人清楚。
这便是瞒上不瞒下了,都说宝玉天生怪癖,难怪抓周时只抓脂粉钗环。
林如海知宝玉之才气品格,对此却十分不喜,贾宝玉好处,只因贾家一滩污泥,他便显得格外出挑了。当然,世俗男子中,少有人似宝玉这般尊重女儿家,天生淳朴,虽然只是因为这些女儿家生得貌美,也是他长处。如今贾宝玉却是比不得贾珠贾琏二人了,幸而自己看不上贾宝玉,不然,这样女婿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女儿伤心难过呢。
林如海似乎没瞧见贾敏皱眉模样,又道:“我见宝玉是爱红,除了爱吃胭脂,也爱香粉,竟瞧不出是个男儿,却是个女儿家,也极爱和姐妹们厮混,听说住竟是个绣房。”
贾敏斥道:“才多大?就学这些?母亲和二哥是怎么教导他?”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岳母极溺爱,旁人如何教导?我也说了,若是好生教导,必然胜过琏儿珠儿,可惜,竟没人当做一回事。”
贾敏道:“明儿见了睿儿,我得好生叮嘱一番。睿儿年下就十岁了,也到了渐渐明白时候,免得受到下面小丫头子调唆,吃什么嘴上胭脂!宝玉才多大,不过就两岁,这般做派,老爷别说了,真真是玷辱了我和玉儿耳朵!”
贾敏虽当盛怒,语音却十分柔和,宛若玉珠坠落翡翠盘。
林如海故作不知贾母书信,含笑道:“咱们远离千里,总不能事事过问,你恼什么?他们家有珠儿继承家业,也足矣。”
贾敏回身将贾母书信拿过来,递到林如海跟前,气愤地道:“母亲从来都是耳聪目明人物,如今家里上下哪里瞒得过她老人家,我绝不信宝玉这些脾性儿母亲不知道。既然知道,怎么还说要跟咱们家定亲?当我是什么人了?又把我们玉儿当做什么了?”
林如海心头一喜,面上却惊讶道:“岳母要和咱们家定亲?难道是宝玉和玉儿?”没想到贾母竟真书信中跟贾敏说了,急迫如斯。
贾敏脸上犹有三分怒色,道:“可不是!玉儿今年才一岁多,哪里就到说亲时候了?往常我说,很不该定亲早,免得不知脾性,或者定了亲,倒有一方孩子没了,白落一个克夫克妻名声。琏儿婚事上,我尚且如此谨慎,我自己儿女身上,我难道就不仔细了?再过十年,我都未必给玉儿定亲呢。真真让我无话可说。我没别想头,只盼着睿儿娶一房贤妻,玉儿嫁个好夫婿,这就是四角俱全了。宝玉若好,也还罢了,偏生他这么小就这样古怪,竟生生送了咱们玉儿过去任由他们作践不成?何况二嫂和我素来不睦,老爷去年又斩杀了他们王家人,哪里能不记恨咱们家?又如何善待玉儿?”
贾敏进门后,因贾代善尚,荣国府风光无匹,自己又不是刻薄人,婆婆性子十分和善,倒不曾经历过婆媳不和事情,但是别人家婆媳不睦事儿她见得多了,贾母对李夫人和王夫人不满时如何作为,她都瞧眼里。莫说宝玉如今顽劣不堪,便是他和贾珠贾琏一样争气,自己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娘家,任由王夫人名正言顺地折磨。
贾母信中说,黛玉嫁到别人家,未免受婆母翁姑委屈,和宝玉结亲,有自己这个外祖母疼着,别人必然不敢欺负了她,可是贾母如今已经上了年纪,到黛玉及笄便有八十岁了,又能护着黛玉几年?终还不是落王夫人手里?
贾敏想到这里便觉得惊心,娘家行事愈加张扬,她不是不知道,将来还不知道如何,怎么会送女儿去这样人家。两家行事方式不同,便是吃饭喝茶自己也都是到了林家之后方改了,女儿过去,如何适应?只是娘家好歹教养出了贾珠贾琏两个,余者也都没有自己说话余地,她现今先有夫,后有子,再有女儿,哪能事事以娘家事为先?
黛玉懵懵懂懂,听贾敏屡次叫自己名字,立即转头看向贾敏,似乎不明白贾敏为何一脸恼怒,蹙了蹙眉头,揉了揉耳朵,娇声道:“妈妈,悄悄说。”
贾敏一怔,方明白自己说话不由自主地声音渐高,让黛玉担心了,忙降低声音,安抚了她一下,对林如海道:“这件事,母亲可曾跟老爷提起?”
林如海把书信放一旁,并未细看,道:“不曾提起,只无数次夸赞宝玉。”
贾敏松了一口气,自坐另一张椅上,道:“先前大嫂书信里说那些,我还不信,谁知老爷都瞧见了,说竟是真,这个脾性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好。若是母亲提起此事,老爷千万别答应,我瞧着宝玉像是不学好样子,难怪二哥说他将来是酒色之徒。咱们玉儿来历不凡,生得聪明清秀,将来说亲,纵然没有老爷说那么些条件,也不能是宝玉,他哪里配得上玉儿。既说门当户对,也总不能相差太远才是,老爷品级可比二哥强了十倍去。”
一语未了,贾敏忍不住叹息,贾政和林如海都是从六品官坐起,林如海如今已经是二品兰台寺大夫,实权从三品,管着盐政,哪知贾政十多年只升了一品,听说庸庸碌碌,并不得上头满意,竟没有进一步意思了。林如海极少瞒着她官场上事情,她自然听说了一些官场上别人对贾政评价,评价之低,让她林如海跟前都抬不起头来。
林如海却道:“你放心,我自己女儿我难道不疼?十个宝玉都比不上我一个玉儿。那时我同你说话,并不是随口说笑,给玉儿择婿,总得让我色、色满意才好。”
贾敏笑道:“玉儿还小,十年后老爷再说这话不迟。”
次日,贾敏又看了别人书信,对京城之事明白得七七八八了,方回贾母书信,信中只说黛玉年纪还小,另又将林如海择婿条件附上,余者便只是问候贾母话了。贾敏心疼女儿,回信时,难免有些火气。贾敏自小娇生惯养,何尝受过委屈,字里行间也就爽利了些。
书信送出之前,林如海已经看了一遍,暗暗一笑,却又一叹。
上辈子自己若是记得贾敏对宝玉种种评价,若是黛玉住贾家时仔细查访黛玉处境,又怎会答应贾母结亲意思?虽说他怨恨贾家不曾善待黛玉,可是追根究底,还是自己这个做父亲太过刚愎自用,没有考虑到人心难测。
贾家行事,张扬太过,林如海自觉不必出手,便能看他们大厦倾,猢狲散,因此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出手,让他们自作自受岂不是好?
林如海一时顾不得这些前尘往事,他这此进京,一来一去便是两个多月,着实积累了许多公务,回到家第二日便去衙门,查问自己不时所有公务,又细细盘了一回账目,按例发放了一些盐引,忙了七八日方得清闲。
林如海清闲下来,自是教养女儿为乐,别总不深管,那些下属官员盐商来请去赴宴吃酒,他亦多不大过去,只有选了风雅之处,方去一两次,便是去了这几次,也只是怕他们给自己添烦恼,又不想太过遗世独立。下面盐商十分奉承林如海,一任盐课是重臣,连任绝对是宣康帝心腹,指不定林如海能连任几年呢,如何不恭敬,若是林如海看重他们家,多发一些盐引,他们便能得许多好处,只可惜林如海十分无私,并没有做过这些事。
林如海毫不意,坦然受之,却不愿超支盐引,好他虽然令淮扬一带少了许多盐枭,却没有阻碍盐商发财,倒也没人愿意动他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