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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听到这等消息,贾琏和陈娇娇俱是惊愕非常,闻听是因一场风寒病故,觉奇异。
陈娇娇极少见到贾珠,也不知贾珠脾性,贾琏却是十分明白,他又是个爱打听消息,即使他们不意荣国府归属,但是却时时刻刻留意二房动向,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算计了去。贾珠娶妻前后,房里有两个通房丫头,一个没过明路,等到李纨进门,少不得又开了一个陪嫁丫头脸儿放屋里,这就是四个。
纵欲过度,常伤元气,贾琏得外祖等人教导,十分意,而贾珠却是年轻不知保养,他们府里规矩是长辈身边人比年轻主子有体面,贾珠迂腐近乎呆板,难免放纵了些,他不似自己老子天天炖着补品吃,又日夜苦读,哪里经得起一场病。
若是贾政和王夫人知道乃因自己所赐丫鬟导致如此后果,不知可会后悔?
贾琏嘴角掠过一丝嘲讽,早些年还劝着贾珠些,后来便不管了,枉费姑父呕心沥血地替他们打点,但是毕竟多年兄弟情分,贾琏匆忙起身穿衣,嘱咐陈娇娇道:“娇娇你和我一同过去,免得咱们晚一步,叫那边说嘴。死者为大,咱们和二房有再多不和,也不能摊到珠大哥身上。他这样年轻就去了,咱们去送一送罢。”
陈娇娇默默下床,先服侍贾琏穿好,方唤丫头进来收拾,道:“我得去给珠大嫂子道恼去,珠大嫂子倒是循规蹈矩人,和那边不同。可怜了他们母子了,兰哥儿还这么小。”
提到贾兰,贾琏也是有儿子人,有些怜悯地道:“只好日后多照应些了。”
他们两家不好,却不必殃及幼儿。
贾琏如今秉承君子之道,处处跟着林如海学,倒也不会因二房而迁怒贾兰。
贾珠既死,李纨立时便哭厥过去了。她进门只有短短几年,夫妇两个虽不似贾琏和陈娇娇那般,却也没红过脸儿,她遵从父母教导,此后只守着年幼儿子可怎么好?贾兰不解父亡之意,见李纨如此,吓得奶妈怀里大哭。
贾政和王夫人如同被轰去了魂魄,好半日方回过神来,王夫人登时放声大哭,贾政亦觉得心如刀割,他对贾珠寄予厚望,如今贾珠去了,所有指望都没有了。
贾政从赵姨娘房中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与之同去。
赵姨娘裹着一件半旧灰鼠披风服侍贾政穿衣,内里却未穿衣,只有松花肚兜衬得胸前肌肤如雪,云鬓散乱,觉娇俏,她送贾政先离开,方回身收拾,换上素服。若说宝玉是贾母眼中珠,贾珠便是贾政心头肉,赵姨娘可不敢怠慢丝毫。
她眉梢眼角掠过一丝娇媚之色,换好衣裳出来,望了王夫人正房一眼,低声啐道:“活该!都是被你们这做父母作践死,哭有什么用?”
赵姨娘喜和底下婆子来往,各处消息都知道,她又是个粗鄙不堪,毫无避讳,天底下所有污言秽语她都知道,贾珠那样性子,那样身子骨,一面苦读,一面纵欲,就算是神仙,不好生调理,也是撑不下来。
但是这些话赵姨娘却不敢王夫人跟前说,唯有暗暗幸灾乐祸罢了。
可巧周姨娘这时候出来,见状,眉头微微一蹙,道:“你竟是别去太太跟前了,瞧你言行举止,岂不是戳太太肺?”满脸春、色模样儿,谁看谁觉得不妥。
赵姨娘眉头一竖,道:“我一身素服,又没有擦脂抹粉,如何就碍眼了?”
周姨娘虽亦是为妾,本分却安分随时,她无儿无女,也没有盼头,和同为姨娘赵姨娘并没有什么来往,只是暗暗佩服赵姨娘本事,王夫人眼皮子底下保住一双儿女,但同时也鄙弃赵姨娘为人,实是目光短浅,连带贾环小小年纪就得了几分真传,十分猥琐。
摇摇头,周姨娘去了贾珠院中,只见一片忙乱,一阵哭声。
此事自然是瞒不住贾母,贾母从睡梦中得知,一时之间,老泪纵横。
贾宝玉却睡得极香甜,闻声惊醒,听说贾珠没了,顿时心头大恸,忙忙地扶着贾母亲自过来送贾珠,此时此刻,荣国府中亮如白昼,哭声震天。
李纨已经被掐人中醒来了,扑到贾母跟前,抱着贾母腿痛哭道:“老祖宗,大爷好狠心,留下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呢?好日子才过了几年?兰哥儿眼里心里都念着他这做父亲呢,谁承想,竟抛下我们娘儿俩一走了之了。”
贾母白发苍然,搂着李纨哭道:“好孩子,还有我呢,必然不叫你们委屈了去。”
众人见贾母毕竟年纪大了,忙上来解劝,好半日方止住。
贾母问道:“前儿还好好,怎么说没就没了?”
听了这话,李纨看了旁边哭得正厉害几个丫头,虽是素服打扮,不施脂粉,却是削肩细腰,依然显得妖娆娇媚,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痛恨。
贾母没留心,王夫人却留意到了,她本是过来人,回思赏赐几个丫头举动,顿时后悔不及,随即,她却又恨恨地看了李纨一眼,既云贤妻美妾,她是个贤德,怎么不劝着贾珠些,导致贾珠年纪轻轻,一病而亡?这些妖精似东西,早该打发出去了。
李纨青年守寡,为人本就细致,登时觉察出王夫人神色心思,心底不由自主地涌现出苦涩之意。
外面得知消息,各自打发人来道恼。
史鼐想了想,对妻子道:“遇到了这样事儿,谁都伤心难过,明日一早打发人去接云丫头回来,莫太打搅了荣国府。”这么些年,史鼐对史湘云无计可施,明明是史家姑娘,非要常住荣国府,每回打发人去接来,不久,贾母就又打发人来接走。
史鼐暗暗叹气,贾家只有贾珠和贾琏长进些,如今贾珠又没了,可见贾家竟是要没落了不成?贾母偏心贾政一房,爱宝玉如珍,史鼐都看眼里。
史鼐夫人皱了皱眉头,道:“怕是云丫头不肯回来。”
说实话,她虽不曾疼史湘云如亲女,可是该教都教了,读书先生也请了,针线上自己女儿湘雪比她还小一两岁,已经学得似模似样了,并没有苛待过史湘云,偏生她就喜荣国府顽,总是不愿意回来。年纪小时还罢了,现今她都六七岁了,还这般性子,史鼐夫人心里便有几分不悦了,偏生不是自己亲生,又不能打骂。
史鼐淡淡地道:“难道还要留她荣国府不成?接了来,好生教导,明儿再挑一门好亲事,多多地陪送些嫁妆,对得起大哥大嫂,咱们问心无愧。”
语气微微一顿,问道:“你从小儿给雪丫头攒嫁妆,云丫头可攒将起来了?”
听了史鼎这番话,史鼐夫人面色一红,随即道:“大哥留下来梯己和大嫂留下来嫁妆,早已都封存库中了,并没有动过,用这些给云丫头做嫁妆,到时候添置些时鲜绫罗绸缎脂粉钗环药材等物也算是十分体面了,因此家具古董摆设这些并没有预备,其他雪儿有,云丫头也有,我并没有只给雪丫头。”
史鼐袭了官,外人眼里,那是史湘云之父该得,史鼐夫人自然不会怠慢史湘云,横竖就是一份嫁妆,史湘云将来亲事、嫁妆体面,她名声好,何必吝啬。她不是傻子,单单针对史湘云一个无父无母孤儿,只能白白落一个刻薄名儿。因此史鼐夫人早就打算好了,接了史湘云回来,常带她出门走动,过几年定一门极好亲事,就算完了。
史鼐素知妻子行事妥当,闻言点头不语。
天色一亮,史鼐夫人去贾家道恼,此时早有无数世交故旧派人前来,忙得贾家上下都分不开身,贾母上了年纪不管事,王夫人因丧子之痛哭得厉害,李纨寡,因此都是窦夫人和陈娇娇过来帮着料理。和贾琏想法一样,再怎么着,死者为大,很不必冷冷推辞。
史鼐夫人都看眼里,暗暗赞许,贾赦和贾琏父子果然都娶了一位贤妻,有她们,再回想她们素日行事为人,倒是可以深交,相互帮衬些,总比疏远了强。
待得史鼐夫人提起要带史湘云回家,贾母眉峰一动,尚未言语,史湘云便道:“二婶婶竟是先回去罢,我这里陪老祖宗。”
史鼐夫人笑道:“云儿,你这里已经住了好些时候,这里忙得很,你别添乱了。”
史湘云现今都是由史鼐夫妇教养,不敢反驳,只悄悄拉了拉宝玉手,满脸央求之色。
宝玉自是心疼,才送走了贾珠,心里正悲伤,如何舍得湘云再去?忙不迭地道:“老祖宗,让云妹妹好生住着罢,回去做什么?这里姐妹们一处吃顽,倒有趣。再说了,云妹妹素日伶俐得很,也能给老祖宗稍解烦闷,岂不是好?”
贾母宠爱宝玉,闻言,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也舍不得云丫头。”
史鼐夫人道:“老太太疼我些罢,云丫头年纪大了,过年就是七岁,该学规矩都该学了,谁家千金不是这个时候学?我们自然不能免俗。再说了,难道宝玉竟是不上学?别叫云丫头太打扰了宝玉功课才好。”史鼐夫人极不喜宝玉姐妹丛中厮混行径,幼时无碍,现今都大了,能见面,却很不该再住一起了。史鼐夫人也有女儿,当然谨慎。
贾母扶了扶额头,近来事务实多,贾珠忽然又没了,身上又乏得很,听闻此语便觉得不悦,道:“急什么?云丫头还小呢,过几年再教导不迟。”
史鼐夫人听了,面上掠过一丝焦急。
迎春一旁解劝道:“老祖宗疼云丫头,我们都知道,只是云丫头到底姓史,常住咱们家,知道说咱们两家亲厚,老祖宗疼云丫头,不知道指不定背后如何言三语四说史家两位太太不容人呢,自家姑娘不好生教导,反倒让亲戚费心。”
听了迎春话,史鼐夫人看了她一眼,心里十分感激。
贾母果然沉吟起来,道:“这些话你听谁说?难道当真有人这么说?”
迎春拿着手帕按了按嘴角,道:“我也是听采买下人偶然学外面话回来,只听得这么几句。史家两位太太如何疼云妹妹,咱们都看眼里,只是外人哪里知道呢?都当是史家容不下云妹妹,故云妹妹由咱们家教养,云妹妹也不肯回去。我听了这些,心里很是为两位太太不服,咱们两家常来往,谁不知道但凡雪丫头有,从来就没短过云妹妹?”
史鼎亦已封了侯,一门双侯,全靠自己本事,迎春每常听贾琏提起,都觉得佩服,她原是眼明心亮人物,经过窦夫人和陈娇娇教导,如何看不透史鼐夫人所担忧之事。
探春笑道:“我倒觉得二姐姐说得有道理呢。云妹妹,你怎么想?”
史湘云荣国府中,一应衣食起居仅次于宝玉,三春姐妹皆靠后,史湘云听了,只好道:“也不知道是谁嘴贫烂舌地说闲话,咱们家清清静静,倒叫他们给毁了。外人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能不回去?”
史鼐夫人看了她一眼,命人去给她收拾东西,然后向贾母辞别。
贾母丧孙,也顾不得史湘云,放手让她回去了。
回到保龄侯府,史鼐夫人便命人将史湘云行李送回房间,和湘雪比邻小院,皆正院后面,各是三间正房,左右厢房,连着耳房,她对史湘云道:“你先好生歇息两日,做两套衣裳,等荣国府你珠大哥丧事忙完了,你跟我出门往各家走动。”
史湘云听了,连连称是。
史鼐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吩咐人给史湘云量身做衣服,一套素,一套鲜艳,素自然是往贾家走动时穿,鲜艳却是往别家去穿,另外又有相迎两套首饰,一金一银,打造得都十分别致。
湘雪做针线累了,走过来道:“妈也太费心了,人家未必领情呢。”
湘雪和史湘云地嫡亲堂姐妹,但是湘云待她却远不如待贾家姐妹宝玉等人,湘雪今方五岁,自小娇生惯养,见史湘云如此,难免觉得不是滋味。
史鼐夫人莞尔道:“学你父亲些,咱们问心无愧便是。”若是正经计较起来,她完全可以给史湘云挑个极差人家,叫她吃苦受罪去,嫁人是一辈子事情,嫁好便是享福,嫁得不好便是受难,但是她本不是那样人物,很不必为这些事伤了自己外面名声。
湘雪顿时受教。
贾珠丧事忙了好些日子,出殡时史鼐夫人带了儿女过去,等到忙完了,已经是年底了,旁人谁家意贾珠之死?依旧吃酒唱戏多,正经伤心也只妻儿父母罢了。转年正月,史鼐夫人便带着史湘云往各处去,自家请客时亦带她出来,每逢人问,便笑云是长兄之女。
众人见史湘云天真烂漫,率直无邪,颇为喜欢,对史鼐夫人行为亦非常敬佩。
史鼐史鼎兄弟皆从军,史鼐夫人请人吃年酒时,其中特特请了张大虎家。张母吃斋念佛,足不出户,近来又要照料孙女,加深居简出,所有应酬往来都是顾逸出面。
史家和林家是亲戚,张大虎是林如海一手抚养教育出来,顾逸嫁给他也是林如海保媒,从前张大虎从军时亦史鼐麾下,和史家时常来往,见面时自是亲近非常,初见史湘云便给了她极重表礼,旁人亦都有礼物相赠。
史湘云本性聪颖,跟着史鼐夫人没几日,便大概都认识了,尤其和南安太妃极亲近。
南安太妃问道:“你舅舅舅妈今年回京,怎么没接你去住几日?”
叶停回京后打发人来接了史湘云几次,偏生史湘云那时都住荣国府,史鼐夫人倒是打发她去拜见了两次,闻言笑道:“已经去拜见过了,只是舅舅舅妈才回京,繁琐之事极多,不好多打扰,故一直都住荣国府,近来方回家。”
南安太妃叮嘱道:“都说娘舅亲,你就这么一个舅舅,别太疏远了。”
史湘云听了,笑着应是。
不料酒席未散,忽然听人来报说北静王没了,满城皆惊。
顾不得请人吃年酒了,史鼐夫人忙忙地打发人过去,亲自又去了一趟。
东南西北四王中独北静王功高,至今犹袭王爵,他去后,便由独子水溶袭爵,亦是郡王之位。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才订了亲,正打算今年成亲,忽逢丧父,只得推迟了,然后扶灵回乡安葬,北静太妃亦与之同行。
北静王原籍扬州,一路风雨,不消细说。
贾敏却是到了正月,方接到贾珠亡故消息,未免有些烦闷。她虽因贾珠父母俱全缘故疼贾琏些,但是贾珠亦是嫡亲内侄,年纪轻轻忽然一病死了,焉能不伤心?
林睿兄弟姐妹三个皆不知来信中说了什么,但见贾敏好端端忽然落泪,忙过来道恼。
贾敏红着眼圈儿,向林睿呜咽道:“你珠大哥忽然没了。”黛玉和林智常听贾敏提起荣国府与别家不同,多云贾府豪富,不过他们都没见过贾家人等,唯有林睿曾经去过荣国府,见过贾珠,因此贾敏便只跟林睿说起。
林睿闻听此言,讶然道:“珠大哥今年才二十三四岁年纪罢?怎么就没了?”
贾敏叹道:“说是入冬不久得了风寒,往常吃药竟不管用了,晚间下人没听见叫茶水声音,还当睡得安稳了,不曾想早上起来一看,已经没了气儿。你珠大哥原生得比别人弱些,早几年让他练习骑射,恐也没有听从,一场风寒都禁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悲哀,又留下兰哥儿才三四岁年纪,日后和你珠大嫂子怎么过活?”
话到此处,贾敏不禁流下泪来。
林睿贾家住了一年,知道贾家行事作风,但凡生病,不管轻重,皆是净饿几日,然后不许吃油荤面筋等物,贾珠所作所为他也看眼里,若能和贾琏那般强壮才怪。林睿近来也大了,略知人事,自是看得清楚明白。
他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给贾敏,并未言语。
他不说话,贾敏反觉得心里安慰好些,拭了拭泪,又见三个儿女皆面露关切之色,嘱咐林睿道:“叫我静坐一会子,你带玉儿和智儿出去走走,别吓着了。”
林睿答应一声,带黛玉和林智出来。
林智仰头看了看廊下笼子里各色鸟雀,攥着黛玉手,问道:“去哪里顽?”
黛玉亦看向林睿,她目光清澈,又满含希冀,望林睿眼里,心中疼爱得不得了,问道:“妹妹想去哪里?今儿我做主,由着你们挑地方。”林睿效仿林如海,心怀天下,即便住扬州,白天鲜少留家中。
黛玉却道:“外祖母家遇到这样事儿,咱们怎好玩乐?竟是消停些罢。”
林睿听了,自觉有理,遂带着她和林智往书房来,刚刚坐定,闻听有人通报说外面有人前来找黛玉顽耍,林睿不知是谁,看向黛玉。
黛玉也不知是谁来,细问,却是杨茹。
忽一眼看到林睿坐案边,丰神如玉,人品俊雅,黛玉心中了悟,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不喜,她偶尔也看一些典故,或者听贾敏念叨过,说没有女家上赶着男家,他们家本无意结此亲事,不料杨家却不肯放弃。
黛玉屈指一算,杨茹来江南也很有些时候了,难为刘瑛夫妇了。因旧年天灾,死了不少人,刘瑛盼着高升一番心思付诸流水,仍旧留任扬州。
林睿不知黛玉心中所想,顺口问道:“是谁家千金来找你?惹得你如此?”
黛玉抿嘴一笑,道:“还能是谁?杨家姑娘。”
林睿听了,面上登时浮现一抹嫌恶之色,道:“怎么又来了?”贾敏去姑苏照料他考试时候,他就已经听贾敏说过了,心里颇为厌烦,杨茹举动虽说出格,但其勇气倒也让人佩服,可惜人不聪明,手段也差,非自己所喜。
林如海和贾敏早就跟他说过了,他们家讲究门当户对,女方门第再低些亦可,但是一定要家风人品性情过得去,以免为妻不贤祸及子孙。
林智连忙拉住黛玉,道:“让妈妈打发了,姐姐不要见。”他还记得杨茹几次三番惹得姐姐不悦,其他姐姐们也不喜欢她,哪能让姐姐再见她?林智自小就跟着黛玉,比父母时间都长些,哪里容得别人欺负了黛玉。
黛玉拍拍他手,道:“点名道姓来见我,我不见,岂非失礼?”
林智忙道:“我跟姐姐一同去。”
黛玉微微一笑,领着他到林睿跟前,交给林睿,道:“哥哥看着弟弟罢,我去去就来,经历过几遭儿了,我也知道该如何打发了杨姑娘。”
林智闻言,顿时急了。
林睿倒是对此十分赞同,按住林智坐身边,让黛玉自去。
林智不满地瞪着林睿,扭头生气。
林睿并不意,黛玉日后是要出门,长大后又要管家理事,哪能一味护着她?叫她学着打发人倒好,省得将来有人提出什么要求,她脸皮儿薄,不好拒绝。
因此,林睿不管林智,翻看案上书籍解闷。
年初黛玉欲携着林智去上学,方先生忽然向林如海告假一月,黛玉本是个女孩儿,功课不限多寡,去岁春天病了一回将近两个月没有上学,方先生如今年纪大了,爱这份清闲恬淡,因此他家中有事时,林如海立即答应不提。
林智已满五岁了,经由黛玉自小陶冶教育,数千字腹内,按林如海和贾敏本意,仍旧请方先生教导,林智因黛玉之故已经跟方先生上了一二年学,方先生极喜他,早就答应了,只是若要好生教导,须得等他回来。
如此一来,现今黛玉和林智便由林睿教导。
林如海白天上班,时值年下,贾敏又忙碌不堪,各处租子人情往来等等都需她劳心费力,林睿想到自己姑苏求学,不曾照料弟妹半分,听林如海话,自然乐意之至。
此书房并非是林如海书房,而是黛玉。他们年少时都曾出入林如海书房,毫无避讳,近因年纪大了,林如海书房重地便不许他们去了,故另辟了三间内外书房,外书房是林睿家时用,内书房则给了黛玉。
黛玉书房中笔墨诗书皆锁得极严实,只剩案上书籍,林睿翻看了几页,忽然从中掉下一张书签来,落案上,乃玉竹所制,薄薄一片,上面绘以山水人物,十分精雅,笔墨精巧,布局转折之间隐隐带着一丝妩媚,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黛玉虽爱诗词文章,也喜音律,但是亦懂丹青,不过丹青才学几年,尚未有此功力,一看便知非黛玉手笔,林睿不禁暗暗诧异,难道天底下还有人比黛玉才气好不成?
他不动声色地将书签重夹书籍中,笑问林智道:“智儿,你知道你姐姐时常都和人一起书房里论诗书么?”黛玉书房轻易也是不请人过来,寻常待客,或是花厅,或是偏厅,亦或是卧室,非极有交情者,绝不请入书房。
林智背对着他生闷气,闻言,转过身来,道:“哥哥问这些做什么?姐姐不叫我说。”
林智年纪小,常常跟着黛玉仍旧姐妹们中顽耍,但是那些姐妹们年纪都比黛玉大,现今都十分注重闺阁名声,黛玉多次嘱咐林智,所见所闻皆不许告诉外人,免得传出去对她们不好,她们闺阁中笔墨轻易都不肯示人呢。
林睿倒也明白,笑道:“就是问问,我这里看书,怕见到别人笔墨东西。”
林智想了想,向林睿伸出两根手指,道:“哥哥答应我两件事,我就告诉哥哥。”林睿是他哥哥,虽然没有姐姐那么疼他,但是也是很好。
林睿点头道:“你说,哪两件事?”
林智道:“以后我要跟姐姐出去,哥哥不许拦着我,我要保护姐姐不叫人欺负。”
林睿听了,顿时一笑,道:“好,咱们做哥哥弟弟,本就该多疼你姐姐些,咱们将来都是能建功立业,旁人轻易不敢相欺,你姐姐就不同了,闺阁女子被人欺负了,比不得人家权势,少不得只能忍气吞声。”
林智撇了撇嘴,道:“哥哥说得好听,方才怎么不叫我跟姐姐一起出去呢?第二件事,姐姐想看外面原野映晚霞景呢,哥哥有空带我们出去走走。”
林睿一口应承下来,夸赞道:“智儿是个好孩子,处处都替姐姐着想。”
林智大是得意,那是当然了,姐姐疼他,他当然也要疼姐姐。他和哥哥带姐姐出门好,才不要看俞恒特特画什么山水景儿来讨姐姐欢喜。林智愤愤不平地想起了上回俞恒自己家叫自己丑儿小兄弟,后来又送了很多画作,姐姐欢喜得不得了。
林睿早就听俞恒说过一回,见状,道:“如此你就告诉我谁来过书房罢。”
林智道:“姐姐书房不是谁都能进来,至今为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俞家哥哥,他是个坏人,一个是曾家姐姐。”
林睿寻思良久,方想起曾姓何人。
他从姑苏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曾经跟着贾敏去曾家拜见,曾太太是文德郡主,亦极恬静安然,他曾对林如海和贾敏说过,既然曾明娶妻文德郡主,何以那许飞仍旧敢于针对曾明,林如海方告诉他曾明是其后被老北静王看中,以女许之。老北静王极聪明,挑了无法做官曾明为婿,到水溶之父,是早早交出了兵权,只当个富贵闲人。
他见过曾明儿子曾冼,亦知曾明尚有一女,名唤曾净。
林睿重翻开书籍,看了看书签,莫非是曾明之女所留?随即,他哑然失笑,黛玉酷爱和人联句作诗,平素未尝没有收集他人之物,未必是曾明之女。
不过,看着眼前书签,林睿只觉得才气不俗,丹青极妙。
林智好奇地问道:“哥哥看什么?”
林睿忙掩卷道:“看书,你以为书里有什么东西让我看?”
林智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林睿弹了他额头一下,恰巧黛玉回来,笑问道:“丑儿说什么?我早说过多少回了,别把这话儿正经当真,读书乃为明理,又不是为了名利富贵。”
林智挨了林睿一下子,急急忙忙地跑到黛玉跟前告状,随后加油添醋地道:“哥哥还问我谁来过姐姐书房。”
黛玉看他一眼,道:“你说了?”
林智顿时低下了头。
黛玉不忍责怪弟弟,但仍旧道:“亏得是哥哥,若是旁人,可怎么好?丑儿你如今也大了,礼数顾着些,咱们自家人说话论事不外传倒无妨,外人知道了,难免说你不知礼,再说咱们爹娘不是,那才有瞧呢。”
林智摇了摇黛玉手,道:“姐姐,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听姐姐话,姐姐怪哥哥罢!”
黛玉叹了一口气,看向林睿,眼波流转,似有询问之意。
林睿笑道:“你别怪他了,怪我,原有些好奇,怕不小心看到了你们闺阁中诗词笔墨。”
黛玉拉着林智走到案前,道:“哪有什么闺阁诗词笔墨?前几日俞哥哥过来之前,我就把我们平素做诗词文章丹青笔墨收起来锁匣子里了。这里也只有我看几部书并些笔墨纸砚法帖字画罢了,别无他物。”
林睿指了指眼前书,道:“听你这么说,书里何以有所遗漏呢?”
黛玉一愣,松开林智手,翻看书,果然看到了夹其中一枚书签。她蹙了蹙眉头,道:“我找了好些时候不见,怎么这里?”说着,放回旁边抽屉里。
林睿道:“若是不让人进来,放着也就放着了,若是让人进来,好歹收拾干净了。”
黛玉点头称是,道:“哥哥放心,我心里明白。这一枚书签是上回我们自己特特绘制出来,当时未干,就放了案上,后来随手夹书里,倒忘了。”
林睿奇道:“都是自己做出来?你做呢?让我看看。”
黛玉没听出林睿话里用意,笑道:“我和曾家姐姐各自绘制了十二枚,玉竹是父亲替我打磨出来呢,上面画儿是我和曾姐姐绘,曾姐姐拿走了我做六枚,留下了她做六枚,留下来那些我自己做早就给父亲用了。”
林睿闻听是曾净绘制,默然不语。
晚间一家五口吃完饭房中说话,贾敏问起白日杨茹过来一事,黛玉如实说了,道:“也没什么要紧事,见了面,说几句话。”杨茹自以为聪明,把别人当傻子,总是打听哥哥事情,殊不知她都听耳中,愈加厌恶,也不好说给贾敏听,但是贾敏定然明白得很。
贾敏长叹一声,向林如海道:“我看,咱们竟是早些定下来要紧。”当初他们夫妇对外都说林睿十五岁后说亲,彼时正月未,二月未至,但是年初,林睿已有十五岁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想着从那几家中挑媳妇。
当着儿女面,贾敏不好继续多说,不知怎地,黛玉忽然福至心灵,笑将书房中事情说给父母听,又问林如海道:“我做书签爹爹用得可好?”
林如海和贾敏蓦地眼前一亮,不觉相视一笑。
他们都想到了曾净,曾净常和黛玉一处,贾敏极熟悉,品德性格无可挑剔,而林如海因和曾明交情甚深,乃是长辈,亦曾见过,他家权势已经极重,虽说讲究门当户对,也很不必联姻大家,倒是清闲些好,免得让上头忌讳。
不同于黛玉和林智,他们姐弟二人尚不解事,林睿见到父母这等神情,不觉脸上一热。
诗词书画可观其人品性,林睿虽未见过曾净之容,亦未听过其音,识过其诗,但小小书签上丹青妙笔却令他心中有所触动,再者黛玉性情她极为了解,能让黛玉如此结交引入内书房者,势必不俗。
贾敏又多想了一层,她是做婆婆,自然要选个称心如意,曾净言谈举止,既温柔娴静,又觉得干净爽利,其行事她亦觉得十分满意,而且文德郡主和自己交好,说来算去,曾净性子倒比妙玉还强几分,不必自己再j□j便是贤内助。
难得是,曾净和黛玉林智情分都好,也不会和他们生了龌龊之心。
贾敏想着林睿比黛玉林智年长太多,等到媳妇进门,黛玉和林智还得好些年方各有嫁娶,平常相处,总不能让他们如自己和王夫人一般,因此择媳极看重此处。
林如海想其门第父母,贾敏思其为人处世,林睿慕其才气品格,一时间,竟是四角俱全了,心中各自有意,林睿鉴貌辨色,心中暗喜,陪着林如海和贾敏说了一回话,先送弟妹回房,方辞别回去,只静待佳音。
望着天边残月,林睿微微一叹,若能成,固然好,若不成,也只能藏于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