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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照旧如故。第三天,从葡萄牙购买红夷大炮到了,魏忠贤奏请天启前去检阅。天启抿了抿唇,领着一群人走出宫殿。徽媞听见脚步声,慌忙站起,躲到一边。天启目不斜视地过去了。傍晚时分,远远瞧见他们回来,徽媞又站起,默立门口。天启握紧拳头,恨恨走了进去。
张嫣听了高永寿回报,把书一扔,淡淡道:“去乾清宫。”
走到乾清门门口,见罗绮正陪徽媞坐着,两人头对头说笑。张嫣笑了一笑,走上前去。两人见她来,站起行礼。
张嫣目注徽媞,见她比前几天黑了不少,脸颊瘦了一圈,嘴唇干枯。
“公主。”张嫣叹息着抚摸她脸庞。从来不知道,这女孩原来这么倔。
“皇嫂,你来替我说话吗?”徽媞睁着空洞眼睛看她。
张嫣默了一瞬,吐出一句淡薄无力话:“你皇兄有难处,不要怪他。”
徽媞摇摇头,飞地眨了几下眼睛,无助又迷茫地看着她。张嫣从她灰败脸色上嗅出,她要放弃了。
“这是我进宫来,第一次跟人家要什么。”徽媞怔怔说完,垂下了头,“以后再也不要了。”
张嫣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对徽媞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事,不是她倔强,是她太渴望。这个让她窒息宫廷里,一盏破旧从家里带来灯,都是她面对生活希望,卢象升对她来说,可能是汪洋大海上一块浮木,她抓住就不放了。
“公主,不要放弃。”张嫣心潮起伏,眼眶潮湿,声音却坚定无比,“你要相信,当你极其渴望一件事情,并且坚持不懈为它努力时,上天会帮你达成。今天你等,你皇兄不出来,那就再等,一直等到他出来为止。”
徽媞心里仿佛被注入一种力量,变得无所畏惧。然而这只是一瞬间,她很垂头丧气:“可是皇兄……”
“放心,他也撑不住了。”张嫣了然笑道。
“再等一会儿。”她给徽媞留下一句话,转身走进门里,穿过长长甬道,到了正殿门口。内侍宫女一起行礼,张嫣脚步不停歇,往里面走。内侍低头哈腰道:“奴婢马上去通传。”
“我人都来了,你还通传什么?”
不怒自威声音下,内侍住脚。张嫣直直朝暖阁里走,宫女打起帘子,她走进去一看,天启抚着额头坐桌子后,安安静静批折子。
知道她来,他也没什么反应,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
张嫣过去收拾折子,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天启忍不住了,绷着脸道:“你来给她当说客?”
张嫣从奏折中抬头,讶然看他,好像他话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似。顿了顿,她皱眉道:“当什么说客?这件事陛下做很对啊。”神情语态流露出对八公主不满。
“什么?”天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皇后,何时称赞过他?
张嫣诚心诚意道:“我说陛下做很对,出乎我意料。”
天启从这句话中得到了极大满足,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了,心头开始滋生出愧疚,并且那愧疚如翻云倒雾似,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垂下头,握着笔不说话。
“八公主还小,做事全凭着自己意愿,没有想到这事会给陛下带来多大困扰。皇家就是这样,一举一动都被人放到眼底下瞧,但凡有一点不合礼节,就要遭受攻击。重要是,这是规矩,规矩是用来约束,破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如果五公主六公主以后也提要求,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八公主还是太任性了。”张嫣语含谴责。
“也不能这样说八妹。”天启叹息,“她也……也怪可怜……”他说不下去,朱笔狠狠按纸上。
张嫣朝外面看了一眼,笑道:“现还那儿傻站着呢。”
她若无其事让天启加心伤,他觉得,他八妹都没人可怜,就只能依靠他。
“以前西李移宫,外廷有人上书说陛下薄待手足,今天这件事要是传出来,不知道他们又会怎样说?”张嫣自言自语。
天启心里那根绷紧弦断了,颓唐地站起身,叹道:“算啦,朕倔不过她。出去看看。”
徽媞抬头,怔怔看着月亮,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你说,皇兄会出来吗?”
罗绮抚着她肩膀,温柔笑道:“会啦,相信你皇嫂。”
“我怕他迁怒皇嫂。”她忧虑道。
“不会。”罗绮坚定地说。
徽媞道:“我数到一百,如果他还不出来,我立刻就走。一,二……”
罗绮闭上眼睛,心里替她许愿。
“五十。”
……
“九十九。”
徽媞扭头看着她,稚子眼神纯真、懵懂,“走不走?”
罗绮笑道:“当然不走。”
徽媞跳下台阶,朝前漫步。她不知道自己干什么,看着茫茫黑夜,她不知何去何从。
“公主!”罗绮惊喜声音她身后低低响起,与此同时,她也听见了轻微脚步声。
她愣了一下,怔怔然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缓缓走来天启。他身后跟着张嫣,向她微笑。
“皇兄。”她声音如生了锈,入耳生涩、迟钝。
天启面无表情看着她,冷酷地说:“朱徽媞你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她哽咽着答应,泪珠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天启神情软化下来,缓缓走到她身边,伸手给她擦泪水,“你总要知道,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她泣不成声,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回去吧。”他拍拍她肩膀。
她反手抹着眼泪,转身往前走,肩膀一抽一抽,罗绮扶着她,两个内侍打着灯笼跟上。直看到她身影消失,天启才收回目光,望向天边月亮,神情怅然。
张嫣走到他身旁,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他,道:“陛下想什么?”
“忽然想起了父皇。他干嘛要走那么早,把难题都留给我,朝廷,宫里。”
过了两天,天启把徽媞叫了来,闲闲笑道:“八妹,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那卢先生不愿意,特地给我写了一封奏折拒绝。”
徽媞心里早有准备,但是猛一听到,仍然难受得不行。默默立那里抠了一会儿桌子,她灰土土地说:“不愿意算了。”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外走。
天启一把扯她回来,睁大眼睛说:“八妹,你简直匪夷所思!这样就算啦?你顶着大日头外面等了三天,白等了吗?”
“他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
“他架子还挺大!”天启这样说着,也觉心虚,毕竟卢象升真答应了,承受压力也不小,不说言官口水、同僚议论,就是户部差事也够他忙。
徽媞肃然道:“先生不是那样人,皇兄可千万别生他气。”
天启拍拍她肩膀:“八妹,皇兄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帮你把这件事情做成。你那卢先生,我把他召来了。”
“啊,哪儿?”徽媞立即拨着脑袋四处乱瞧。
“他还没来呢。”
“你把他召来做什么?”
“他不是不愿意吗?朕亲自给你当说客。”
徽媞打心眼里觉得,卢象升不是那么好说服,万一他一急,说了什么不该说话,惹怒皇兄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害了他?
“皇兄,你先忙吧,我去瞧瞧。”
她急冲冲说完,跑出了乾清宫,穿过三大殿废墟,走到内金水桥等候。内金水桥多年未疏通,塞满了杂草淤泥,日光一照,味道实难闻,她站了一会儿,复又折了回去,走到中左门时,她懒得动了。天太热,走来走去,出了一身汗,她倚柱子上,掏出手帕扇风。
值房里有人说话,声音还不小。
“这个不一定成,没准以后还是你教公主,你改改你那脾气,多夸夸她赞赞她,她一高兴不就好了吗?”
“魏老哥,不是我大逆不道,实是想夸她都张不开口啊,木得不行。哎,我就想不通了,先帝不用说,圣明之君,娘娘虽不识字,资性却是极聪明,怎么生了个女儿……”
“你闭嘴吧你!”
“一个字连着练了两天,还是写不好,我没见过这么笨。听她那意思,还怨我教不好?哼,我就是对着一段木头叨叨两年,它也该开窍了。原来只当是个性子和善,现才发现,脾气比娘娘还臭!”
“你说说你,你这张嘴怎么不饶人呢?”
“不管成不成,您也别让我教,我不想折寿。”
“叫公主听见,有你好受。”
“她一个十岁小儿,能翻天不成?不是看陛下重手足,谁来奉承她?不是我说,娘娘”垂帘听政“罪还那搁着呢,陛下要是个心狠,她们母女两个还能安然无恙?再说,你瞧她像个公主吗?估计平民生活过惯了,头早就抬不起来了,嘿,她自己母亲都恨铁不成钢,你还指望别人眼里有她?”
“我不听你这瞎扯淡,你不想教不教,以后还是回……”
魏忠贤说着,走出值房,伸着懒腰四处观望,不期然撞上一对黑幽幽眼珠,没说完话生生噎嘴里。
“回哪儿?”
李永贞追出来问,见魏忠贤发怔,便循着他眼神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倒吸一口气,只觉兜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全身上下直冒冷汗。
“公主……”魏忠贤弯腰打躬,陪着笑脸问,“来了多久啦?”
徽媞抱臂倚柱子上,面无表情看着李永贞,犹如一个气定神闲屠夫。
“公……公主。”李永贞跪倒地,翻眼看她,“奴婢喝了二两酒,一时糊涂,说错话了。”
“你是告诉我,酒后吐真言吗?”
“奴婢该死!”李永贞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奴婢绝无不敬公主意思,奴婢只是……奴婢管不住这张嘴啊……什么违心话都往外蹦,公主千万恕罪……”
徽媞听得不耐烦,抬头望天,口中淡淡道:“我想你大概是活得够了。”
李永贞如被雷劈,当场怔愣,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同时怔愣,还有刚走到中左门卢象升。
“卢大人。”为他引路内侍小声唤道。
“等一等。”他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