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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三个哈那大小的毡帐撑在林子深处,林子里大树遮掩,又因着雨凉,要比草原上阴冷许多。这两日帐中的小炉上不是煎药就是熬汤,总是燃得旺旺的,干燥燥、暖暖和和。
昨日雅予直直从日里哭到了夜里,在她不肯进食的逼问之下,阿木尔不得不细述了赛罕的六处刀伤。左肩上是第一刀,也是血最盛的一刀,当时的喷溅该都起自此处;手臂上那一刀最重,伤了骨头。最险的还不在此,她刚刚住手昏了过去,大将军夫人就来帐中说话。来不及包扎,赛罕只在外头套了一件大袍就去迎。虽说只说了两句夫人就走了,可彼时的血已是染透了衣袍,脸色都开始泛白。
这一听完,泪越发止不住。
阿木尔陪在一旁也是左右无措,诺海儿那东西嚎一会儿就完了,她的泪却像是山里的雪融水,没有声音却是绵绵延延总也干不了。阿木尔只得一再说,事后是主人亲自将她安置在此,还为她扎了针、理了药方,当时伤口早已止了血。可没见着人,说多少都像是编排来敷衍她。
这一宿雅予一时睡一时醒,醒来看一眼打着小鼾的景同便又是湿湿一枕。早起头疼眼涩,人本就高热烧得没了力气,这一来越发虚弱,可胸口那积聚许久的一团闷气却像是舒散开去,喉咙也不再那般肿痛。
洗漱后雅予寻着景同的小摇车坐到了炉灶旁,炉子上已是喷喷饭香。诺海儿还是不大愿意理她,雅予只觉理亏,也不敢多搭讪。阿木尔瞧着那脸颊还是发红发烫,热显是没退,可人却似有精神多了。心喜,只道主人果然料事如神,说她哭过后一定会饿,原还发愁她昨日一整天不肯吃东西,今儿不知要再怎样费口舌,谁知她竟是主动来寻食。
热热一碗递到手中,清淡的香味随着那冉冉热气扑鼻而来,雅予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碗青菜鸡蛋汤面!这在中原再寻常不过,可在草原上实在是不敢想!虽说早几年边境就有通商往来,可这时令菜蔬若非权势富贵特意入中原去收,如何得得着?
看雅予惊讶得只管看不管吃,阿木尔笑道,“太师夫人给主人送去的,这回诺海儿来主人特让带了些来。吃吧。”
阿木尔并不会做中原的吃食,因而这面切擀得厚,煮的时候也有些长,一碗糊糊的混着软塌塌的青菜,可这家乡的味道却是如此亲切。雅予哪里还顾得自己,这正好给奶娃娃吃,赶紧盛了一小勺,吹吹凉,递到小景同口边。
昨日娘儿俩重逢,雅予是生啊死的再不肯撒手,可小家伙显然早不记得她,不过这小胖子倒是合人儿,勉强着能让她抱。虽是小时候多病多灾,如今却长得十分喜人,统共就生了四颗牙,可什么都要吃。一顿的小饭量要喝奶,要吃粥,还要肉末汤泡了的饼。此刻见又有新吃食自是乐不颠儿,张开小嘴就吞了进去。
雅予正是心喜想接着喂,却见小东西小眉一皱、呸呸吐了出来。再喂怎么也不啃张嘴,似是对这软软糯糯的面条厌烦得很,倒是啃着一块老硬的奶干,好是欢快地磨着小牙床。
雅予尴尬,只好自己吃。许是因着家乡的味道,许是因着昨儿一天未进食,雅予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饿,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
阿木尔和诺海儿在一旁逗弄小景同,小家伙抹了一脸的奶渣,小嘴儿咿咿呀呀。雅予边吃边眼睛不错一刻地看着,忽地心一顿,小景同那奶奶的语声里竟是当真有了话,不知是几时会了的。这便停了筷子,欣喜地听着,听来听去,原来小家伙口中只会一个词,再仔细辨,那词,竟是蒙语里的……阿爸。
人一怔,鼻子一酸,泪又滴嗒到碗里。
……
雅予的高热本就是一时身虚激起,遂一顿汤药便缓了过来。又有小景同每日陪着,调养了三两日,精神就大好了。荒野之地不宜久留,两下里这便要各自起程。
母子又要分别,雅予自是万般不舍,可也知道此时断不能将景同留在左翼大营。眼看着奶香离怀,心酸之余竟是头一次悄悄生了悔意。
将诺海儿和孩子安排离去,阿木尔谨遵赛罕之命要护送雅予回营,主人交代一定要某时某刻将人交给迎候的五将军。
两人驱马一路往回走得并不急,阿木尔借机又把赛罕的话仔细交代。说姑娘放心,孩子暂且搁在探马营养,过些时主人定会将他送回姑娘身边。
雅予点点头,这话她已不是头一次听,只是心中疑惑半分未解。把孩子送回她身边?她知道这一回伤后他定是不能再养她两个,可又如何能让母子团聚在大营?难不成他是打算把她的身份公布于众?思前想后总是不通,不知那狼将军究竟是何打算。
一路走,一路才觉路途远,这里离开大营怕有几十里地,在此处休养虽是避去许多耳目,却不知大营那边是如何搪塞。雅予并不曾问,既然是他安排,必是一切妥当。约摸着快到了与那钦会面之地,阿木尔勒了缰绳。
“鱼儿姑娘,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雅予想想摇了摇头。
“那……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
雅予微微一怔,轻轻咬了唇。带什么?要跟他说什么?说谢,还是说恨,还是说前情一笔勾销……
阿木尔等了一刻,又道,“主人交代,姑娘不必忧心,主人予人治病,这是药引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好一个血腥的药引子,他究竟,究竟是……
见她半日无语,阿木尔笑笑,“姑娘或可等到一个月后。”
嗯?雅予不解。
“一个月后是缰节。战事不紧时,每年缰节主人都会到左翼大营带着苏德小主子赛马。”
雅予看着阿木尔轻轻点点头。
两人复又驱马前行,不一会儿就远远看到了一骑人马。那人也一眼看见了他们,没在原地候着,策马飞奔迎了过来。
这几日那钦等的实在心焦,也怨自己怎的就这么答应了老六?那混帐东西几时当真听过劝?雅予就是狼口中一块鲜美的羊羔肉,他已然咬了第一口还在乎第二口?更况,他虽是医术了得,可那心病就是他强出来的,再交在他手里要医成个什么结果?医得她从了他?还是医得她不再在乎女人的廉耻?
从小到大,一意孤行,有哪一回他是尽按着哥哥们的指示行事?自作主张,总是出其不意!搁在打仗上,自家猜不透,敌人也猜不透,倒还能占了先机夺胜;一旦离了军营,犯混的时候居多,除了几年前那场婚约,他几时上心过什么?女人那么些睡了就睡了,何曾在意过?心病要心来医,已然失去的东西再不得回,只能是慢慢开解。如今统共就三日,他能怎样?是生了神力抹了她的记忆,还是能还她贞洁?
越想那钦心越不定,早一日就候在了此处。强耐着心,才没有一骑快马寻了去。
待来到近前见雅予果然安好,脸上也并无凄然疯颠之色,那钦提起的心这才略略放下,左右看看不见赛罕,因问道,“你主子呢?”
阿木尔此刻已然跪在那钦马前,“回五将军,营中事忙,主人早两日就回去了。”
“可交代了方子?”
“回五将军,在此。”阿木尔从怀中掏出赛罕的亲笔信双手敬上。
那钦拿来一看,皱了皱眉。这哪里是药方子,分明就是个食谱。是按十日一个疗程来的,足足写了三个月,多少肉,多少米,多少奶,竟然还写了面。好在大营储备充足,有的东西虽是金贵倒也不难办。
交接过后,阿木尔告辞离去。眼看着他快马离开,雅予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心沉,怎的觉得话还没说完,懊恼自己竟是一个字不曾让他带走……
看雅予眼中竟是噙了泪,那钦即刻驱马到她身边,急问道,“可是他又伤着了你?”
雅予回神,赶紧摇摇头。
“放心,不会再让你见着他。”
她木木地一点头,泪滚落在腮边。
那钦看着,不觉心一怔,她哭了……
从被劫到被凌//辱,多少苦痛从未见她掉过一滴泪,此刻的泪是为的什么?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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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了。
天幕湛蓝,云丝轻柔。一眼望不到边的绿开始跳跃着出现各种颜色,成熟的黄,高贵的红,托着棉棉白云的羊群,仿佛彩色的哈达随风飘舞,美不胜收。
正是放牧的好时节,草原上总是热闹。雅予每天不是随那钦一道陪着英格出外散心,就是随他学骑马,时而还要被诺珠叫到帐中去各种闲事,居然难得有一个人的清静时候。
这日恰是哥哥苏德带走了英格,雅予总算得已脱身。安安静静坐到了矮几边,摊开纸笔。如今那箱子底依旧存了厚厚一沓的信,却那一封封再不是自己独个的苦楚,都是小景同的点点滴滴。阿木尔尽职尽责,不厌其烦地给她述说,信来得勤,写得细,只是……一个字都不肯提到他家主子。
他的伤……究竟怎样?手臂伤了骨头可见好转?今后可会影响拉弓射箭?他可还每日往校场去?可还拼了命地与兵士们真刀真枪地练?原先每日都凉水冲洗,这伤了可曾忌水?饭食上可曾忌油腻?这一回,他……可是对孩子还像从前?
多少话想问,总盼着阿木尔能了解一二,可那信来来回回也不见提。雅予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得着的答话也是:安好。这便再不好开口。如今一日熬过一日,盼着缰节,至于见了面是该如何,她还没想好,可只要见了,他总归有办法了结……
正是蘸了笔,忽见帐帘挑起,雅予抬头看,竟然是大将军夫人乌兰。雅予赶紧起身迎了过去,乌兰微笑着双手将她从地上扶起,圆润润的语声道,“一个人做什么呢?”
雅予笑着摇摇头,乌兰看了一眼矮几,笑道,“早听五弟说你识字,我还说这山里的丫头还识字莫不成是佛祖赐了灵光?可见真真是了。”
雅予有些尴尬,也只能笑笑。自从来到左翼大营,那钦便将她入了大营的户制,记下的身世是说她是来自北坳口的山里人家,如今怎么说也只好这么认下。
“今儿我来没旁的,就是找你说说话。”乌兰说着拉了雅予的手就往帐里去。
雅予赶紧点头随了,心却不免有些诧异。草原上的汗国以户制分编,各大营放牧生计、护卫疆土,可算得是各自为营。大将军就是这一方的天地,说起来就像是一小国君主,具有绝对的统治权。左翼大将军只这一房大夫人,平日里营中多少事都是大夫人料理。别看夫人身型略是矮胖,且一双杏眼一笑便弯成月牙好是和善,可做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恩威并重,实在是难得的当家之人。今日她如何有空闲来与自己说闲话?
乌兰拉着雅予在桌边落座,绵软的手不曾放开,更轻轻捏揉,很是亲切。两人离得这般近,夫人身上暖暖的衣襟香飘进鼻中让雅予莫名感到不适,平日里夫人对她倒是甚好,却从不曾亲近到这个地步,左右再看竟是连个仆女都未带,雅予不觉竟有些心慌。
“都说山里那眼泉是灵泉,果然如此,”乌兰轻轻抚着雅予细嫩的手背,目光仔细瞧着她的眉眼,由衷赞道,“养得人这般细致、水灵。”
雅予不知这话所为何来,只能假意局促略低了头。
“来了这些时本该早就有所安排,可五弟总说你身子不好,让我别过问。如今我瞧着大好了,你与英格一处这些日子也早都成了自家人,有些话就不必掩着了。”
这一番话更是把雅予说了个云里雾里,不解地蹙了眉。
“明日你就搬出英格的帐子,新帐就设在汪古老夫人旁边。一应使唤东西都已安排妥当,我挑了几个仆女给你,都是我亲自调//教,你先使着,有什么不合适的只管说给我,或是五弟。”
雅予惊得立刻起身,这,这如何是好?当日与赛罕合计过,有朝一日回到大营,她的位子越低越不显越好,后来被那钦硬安排在英格身边已是够扎眼的,平日她便总以仆伴身份陪行。如今怎的还能独自设帐?那汪古老夫人可是原先左翼大将军的遗孀,德高望重,在她的旁侧都是各千户将军的家眷,再有,几个仆女??汗国等级森严,贵妇人的仆女都有例,一人几个,那,那可是……
情急之下,雅予扑通跪地,跪行到矮几边快快书下不得担当、只求在英格小主子帐下服侍的推辞,又转回双手呈给乌兰。
乌兰接过一看,笑了,“傻丫头,你怎的能从英格的闺帐出嫁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叶儿中秋投下的手榴弹,果断香甜胜月饼捏。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