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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师父应该是楚国人。因为那些用清水写在锦帛上的文字,通篇都是楚国的文字。
“师父,你是楚国人吧?那为什么要来到这么远的燕国呢?”我在案旁看着他写字,这样问。
师父微微笑了,又蘸了些清水,继续写字。
我见他不答,自顾自继续说道:“一定是因为秦楚之间的战争毁掉了你的家……”
师父不置可否,只是平淡地说:“秦王嬴政雄才大略,他若发难,东方六国恐怕都难以保全。”
“怎么会这样?那东方六国怎么办?”我有些着急,“要是嬴政灭了燕国,那我就杀了嬴政,为燕国报仇!”
他写字的手停了下来,而后索性放下笔,仔细看着我。
“雁春君用卑鄙手段构陷你的父亲,他是不是你的仇人?”
我想了想,点点头。
“燕王听信谗言戕害忠臣,他是不是你的仇人?”
我又点点头。
“那么,如若秦王当真灭了燕国,他不是为你报了仇么,你为何反将他当作仇敌?诸侯割据争霸数百年,如果能自此一劳永逸再无战事,难道不好?”
“这……这不一样,总之他们都是仇人。”一时语塞,我有些不服气地强词道,随即额头被师父重重地敲了一下。
“你这小脑袋瓜,哪装得下这么多仇人?”
我委屈地说:“怎么就装不下啊?”
师父看着我的面容和缓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傻孩子……如果心被仇恨占满了,不是没有位置放你记挂的人,放你自己了么?”
我似懂非懂,半晌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师父是因为心中满是记挂的人,所以没空恨秦王?”
师父写完了,正整理桌案,听我这么问,竟抿了抿嘴唇认真地想了一会。
“应该……就是你说的这么回事……”他说那句话的声音,竟不似惯常的无来无去,而有了些凡人的惆怅。
那日,有个问题,我最终没有问出口。
是不是因为心中满是记挂的人,所以才没有位置留给自己,才抛却了故土,抛却了过去,连名字都不愿再提?
那个让我的恩师用整个生命记挂的人,又是谁……
那个叫静霄的男人当真在门外跪了三日三夜。我忍不住每每出门去看,见他仍未离去,回来告诉师父。师父听了,总是皱皱眉,露出为难的表情。
第三日夜里,积了几天的阴云终于化为大雨滂沱。
师父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
静霄一直昏睡了两天,所幸双腿没什么大碍。
师父又留他休养了几日,见他无论如何不愿放弃,终于答应。
“你帮我找那颗珠子,我传你曲谱。”
他忙又跪下,拜了三拜。
静霄去了一整年。他回来的时候,正是第二年盛夏,大雨已连下了五日。
那时的他已目不能视,神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安宁和欢愉。
师父见他回来,脸上却写满了惊愕和失望,喃喃道:“你竟真的去了……竟真的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颗月白色鸽蛋大小的珠子,双手捧给师父。师父接的时候,全身都如畏冷般不住发抖。
“他……跟你要了什么代价?”
静霄竟微笑起来,“不过是这双眼睛,和余下生命的十年罢了。”
师父神情恍惚,半晌才幽幽道:“你既已目不能视,便拿到这乐谱,又还有什么意思?”
静霄又一次跪倒在师父面前。
“如果目不能视,能够让您相信我求取曲谱绝无恶意,纵是让我当着您的面刺瞎双眼,我都毫无怨言!”
“别胡说!”师父手抬起手像是要打他,手却只是在半空停了一会,而后缓慢地放下。
他转过身,背对静霄,闭了闭眼。
“小高……磨墨吧。”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师父真的用墨汁留下字迹。
他把曲谱写在他始终珍藏的那张破破旧旧的纸上,写就了,叫我拿给静霄。
“你对他说,我不愿再见到他,让他一辈子都别再来找我。”
我原话转达,静霄倒不惊讶,只是苦笑:“我也觉得,会是这样的结果……”
送走了静霄,回来的时候见到那间始终锁着的房间门竟开了。
那是间很大的屋子,屋中空无一物,只有正南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图卷。图卷装裱精致华美,画面却是空白的。
师父跪在那幅空白图卷前,手中捧着那颗珠子贴在心口,深深低着头,不住流泪。
我不敢打扰,就在门口守着。
守了一夜。
师父再从那房里出来的时候,对我这样说:“小高,为师死后,你陪那静霄三年,算是替为师还报于他。”
静霄走了,像是把师父的魂魄也一起带走了七分。他不再写那些清水字画了,也甚少与我说话,除了每天例行的比剑,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
我颇费了些工夫,才终于在后山的寒潭边找到他。那个去处是几年前我与师父一同发现的,溪水为巨石所阻形成一丈见方的小潭,潭水清可见底,四周劲松环绕,纵是正午,也只有几缕阳光透过枝叶射下来,在地上留下些细碎的斑点。师父笑着说:“夏日来此纳凉最合适不过。”
而如今他只是坐在潭边的巨石上,望着潭水,整日整日地饮酒。我站在远处,看着他双眸中无声无息的悲伤,只觉得一阵阵脊背发凉。
那样站在远处守了他几日,终觉得心痛难忍,不敢再去。
我的剑术日益精进,这年,已经能与师父连过三百招有余。
师父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剑招虽仍清澈犀利,力量却大不如前。每次比剑过后,他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湿透,杂乱的呼吸很久才能慢慢调匀。
我甚至有一种感觉,这比剑是在消耗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因此求他不要再比。他愣了一下,而后笑笑,说:“不妨事。”
然而入冬以后,却病得愈发严重,连从榻上起身都难了。
我急在心里,下山去请大夫来看。大夫号过脉,连连叹气,只是开了几个纾解的方子。
按那方子抓药煎了端给师父,师父皱皱眉,还是喝了。却仍每晚压着声音咳到天明。
那段时间我到处搜罗补身子易消化的食材,变换着花样烹调了给师父。师父本不食五谷,见了我做的食物倒不拒绝,只是体力太弱,每次吃了一点就再吃不下。
我总是央求他多吃一点。
他摇摇头,伸手轻抚我的头发,柔声唤着我的名字。
“小高。”
小高。
我忽然想起师父的话:为师死后,你陪那静霄三年,算是替为师还报于他。
原来从那个时候,师父就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
第二年春天天气转暖,师父的病倒有了些起色,终于可以起身在院中走走。
我大喜过望,更在饮食上多下心思。
他仍是只吃一点,而后讨好般地说:“小高,陪我喝酒吧。”
我义正言辞地答道:“不行,饮酒伤身,我不喝你也不可以喝。”
惊蛰前的那一晚,我照例炖了补汤端给师父。那时师父竟穿上了我初次见到他时那件暗红色装饰繁复的锦袍,见到我端在手中的汤,只是摆摆手,让我放下。
“小高,你下山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我登时懵了,“师父我做错了什么?”
他又轻抚着我的头发,“你不是一直想下山去吗?为师把扶摇和静霄找来的珠子都送给你,你要是寂寞了,就拿出来看看,也好有个念想。”
“我不要!”我猛地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
“为师既然说把它们送给你,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就是你的。”他淡淡地说,我却从没有过地,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些恼怒,“无论你将它们遗失还是抛弃,它们都会辗转回到你身边。”
……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说些让我听不懂的话。
我默默地咬了咬嘴唇。
“可是……我还没有打败你啊。”
他挑了挑眉,“我定这个条件,不过是个自娱自乐的把戏。如今腻味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莫非你真的以为,凭你,有一天可以打败我?”
我怔怔地盯着他,眼睛有些酸涩,几乎落下泪来。“……那不如,现在就再比一场。”
“好啊,”师父一口答应,“这次我用木剑,你就用那柄水寒。”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师父比剑,一共只过了四招。
我从第一招,就已经输了。
第四招,师父剑架在我的咽喉,我因为恐惧,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再动分毫。
他的神情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剑气却冷似冰霜。
那剑气就像在说:如果我再继续纠缠,他不念及师徒情分,一定会杀了我。
这样僵持了一会。
他收剑的时候,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颓然跪倒在地。
“明明,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月亮,又看着我。
“好孩子,终于学会认输了。水寒剑你收起来,它本就是属于你的剑,被我霸占了几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他转身回房,顿了一下,又对我说:“小高,你若当真想留下,就留在这里吧。”
我只是,茫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