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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拉车的汉子不知是不是吸多了大烟正神游天外,把车拉的摇摇晃晃,马路上的路人熙熙攘攘,莫青荷的车拐过一道大弯,咣当一声响,车身剧烈抖了一下,接着身后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车猛地停了,莫青荷往前冲出去,连人带蛋糕撞在横梁上,下车一看,竟是车夫不当心,把一名妇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被撞的女人身上的花布衣裳脏的看不出颜色,面孔脏污,头发黏成了一片油毡子,似乎跌伤了腿,坐在地上大声哭骂。竹篮子甩出去十几米远,茄子白菜散了一地,被几个淘气的孩子抢了,一边互相投掷一边嘻哈大笑。
黄包车夫跳下车道歉,那女人却怎么都不肯起来,自顾自捶地大哭,引得路人都聚拢过来看热闹,把三人围在中间。
“怎么回事?”莫青荷还沉浸在于师兄争吵的沮丧中,回过神来赶忙去扶她,那女人眼珠子一转,打量了莫青荷的穿戴便知道他是个有钱的,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两步,抓住他的长袍下摆吆喝。
“我的腿断了,站不起来了!”女人高声嚷嚷,为了不让青荷溜走,双臂一搂把他的一条腿抱在怀里,颇有赖上了的架势。
车夫看不过去,抽出烟袋锅子对着她一阵猛抽,妇人的手红了一大片,她吃了亏更不让人,索性一拍大腿,哭诉道:“没天理啦,撞了人还要打人,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有几个臭钱就能拿人命不当命啦?”
“又是你这臭婆娘,天天来这套,不就是想讹钱吗?”车夫是个火爆脾气,敞着白布褂子,冲妇人亮了亮肌肉虬结的胳膊,没想到妇人是个穷疯了的,作势要爬起来厮打,车夫急忙往后退,道:“算我倒霉,又碰上你,你说要多少钱?”
妇人把黑瘦如乌鸡爪子的手往前一伸,大喇喇道:“五块!”
车夫掏了半天,只翻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子,凑了凑最多够吃一顿面条,他为难地看着莫青荷,道:“少爷,这女人在这一代是出了名的,被她赖上咱们都走不了,您看我身上就这么多钱,要不您先借我一点再留个地址,等凑够了数目一定登门还钱。”
妇人一听便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莫青荷,她仰着脸,眼睛下面被眼泪冲出两条黑道子,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好似怀里揣了块猪肉,天热给捂烂了。
莫青荷皱起眉头,那女人的脏污遮不住面容透出的青灰气,是个大烟鬼。
他见围观看热闹的人多了,心里发烦,无心想别的,把变了形的蛋糕盒子丢进黄包车,道:“行了,不就是五块钱,让她赶紧把腿治好了要紧。”
他掏出钱夹想找几张零钱,正看见下午沈培楠给他的两张五十的大票子,想起师兄不分青红皂白警示他的话,心里一阵厌恶,恨不得把钱撕碎了扔进路边阴沟,当即全抽出来,把钞票往脏妇人手里大力一拍:“你拿好了!”
整整一百块现钱,像块火炭似的烧着他的手。
这笔钱足够让一位少爷体体面面的在北平生活三四个月,但在抽烟片的游魂眼中也就是几块馨香的大烟膏子。那妇人把钞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待确信不是假的,爆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忙不迭的把钱往衣服里塞,边塞双眼边警惕的四下环视,生怕有人来抢。
“够不够?”莫青荷盯着她。
妇人沉浸在喜悦里,梦呓似的嘟哝:“够了够了!”
然后用脏污如油布的袖口抹了抹脸,露出谄媚的笑,这一张嘴莫青荷才发现她身上的腐臭是怎么回事,妇人的牙龈和嘴角都溃烂了,露出粉色的嫩肉,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做过暗门子,得了脏病。
莫青荷打了个寒噤,行里不少唱|红了的前辈都死于花柳和鸦片,他对这两样事物怀有强烈的恐惧,转头不再看那女人。
“拿着先治病,吃顿饱饭。”莫青荷转身欲走,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叫:“他不是那唱戏的莫青荷吗?”
停顿片刻后,四周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声。
莫青荷没有惊讶,他正当红,何梅协定签订前,平津两市市长、河北省长都是他的戏迷,更别说京城的老少爷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叫一声莫老板。谁知大家听闻这声喊,竟像见了过街老鼠,纷纷围着他声讨起来。
“我说哪家少爷这么大手笔,原来是个傍上阔人的屁精!”
“呸,那姓沈的算什么阔人,汉奸还差不多,他俩勾结起来把咱们的血汗钱往日本佬手里送,这种人就该狠狠的讹!”
“嘘,小声些,当心有巡警过来。”
“当兵的寻欢作乐,唱戏的给人当男姨娘,还说不得了?有脸的很呐!”
人群中有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踏着铮亮的小皮鞋爬上路边的高台,脸儿红扑扑的,青葱似的手指点着莫青荷:“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了,你们这帮妖人还只知道唱戏!”
莫青荷被一连串的指责弄懵了,他怔怔地望着越聚越多,越离越近的人群,头顶是白花花的天空,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不知谁带头推了他一把,手掌正按在伤口上,胸口像被大锤重重一击,他踉跄着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大群脑袋把他头顶的那块天空挡住了,挤挤挨挨的全是黑黄的脸,莫青荷被围在中间,冷汗涔涔而下,他恍惚觉得每个人都像莫柳初,把他逼进退无可退的境地,无地自容。
第一个人朝他狠狠啐了一口,他抬起袖子来挡,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群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无数穿着布衫的人影将他搓着捏着,连骨头都碾成了渣。
莫青荷放弃了反抗,他躲在肘弯的黑暗里,第一次发现人可怕,这群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可怕,烟瘾和恶疾缠身,激进、野蛮,张开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了他。
他用余光看见刚才那妇人佝偻着背,麻木地望着他,仿佛一幅幻境,一间幽深而黑暗的屋子,他成了那烂虾似的妇人,躺在破毡子上,眼睑溃烂,全身流出脓水。
目光所及之处敞开了一扇雪亮的窗,一个自由,平等,光明的新世界从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中超脱出来,向着窗外飞驰而去,逐渐扩大,清晰。
他在一片声讨中无声的笑了,他是个连大户人家的三等奴才也不如的粉头戏子,怀揣着一个光辉的理想,将这群鄙夷他的看客护在臂弯里,远离异族的欺辱,远离战乱。
直到巡警闻讯赶来,围观的人群才作鸟兽散,莫青荷着实挨了好一顿羞辱,消息传到沈培楠耳朵里时他正在周汝白家与一群人推牌九,看过下人送来的便条,推了牌桌便往外走。
一桌人都是在北平有些权势的人物,平素最不敢惹当兵的,听闻沈师长的人当街遭了罪,当即炸了锅,纷纷表示要带人拘捕那帮暴民替他出气。沈培楠怀里正搂着个少年,端起桌上剩的半杯威士忌一口气灌下去,无所谓道不过是个玩物,不值得大家费心。
周汝白把他送到门口,副官敬了个军礼打开车门,沈培楠刚要上车,却被周汝白一把拉住了。
他一手搭在车顶上,朝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道:“你让我查的莫柳初有消息了。”
沈培楠一挑眉,扬手让小兵上车,自己关了车门,给周汝白递了根烟:“怎么说?”
“这俩人在北平各有各的宅子,离得挺远,我派人问过邻居和戏园子老板,都说他们除了在台上搭戏外平时来往不勤,不像有什么不干净的样子。”
“莫柳初是出了名的脾气耿直,得罪过不少得势的戏迷,据说私底下还宣扬一些所谓的赤色言论。”周汝白扶了扶眼镜,道:“他脚伤以前,北平的大户人家怕惹麻烦都不敢找他唱堂会,要不是莫青荷指名要他搭戏,恐怕早就落魄了。”
沈培楠本来漫不经心,听完这句话忽然来了兴趣。
“怎么一个刚洗脱嫌疑,又冒出来个亲共师兄?”沈培楠一手抓着白手套,轻轻抽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若有所思道:“有点意思,如今连个唱戏的都知道赤色言论了。”
周汝白嗨嗨笑了两声:“共|党这几年改了策略,专拉拢这些不上台面的人,你在南方没看见?大字不识的庄稼汉都被他们洗脑了。”
“依我看这人有问题,顺着与他走得近的几个人分别查下去,准能摸出点门道。”
沈培楠蹙眉想了一会,答道:“我心里有数,你慢慢去查,记得动静小一点,别让小莫知道,我算是怕了他,倔劲儿上来又是一颗子弹。”
周汝白把写着莫柳初住址的纸条递给沈培楠,沈培楠扫了一眼,记在脑子里便把纸条撕碎了,淡淡道:“那人不落魄也没体面到哪去,查出来要是没问题,给他笔钱让他离小莫远点,要是有问题……”
他抬头扫了一眼周汝白:“劳烦兄弟动手,到时候不要连累了我家那孩子。”
六月燥热,傍晚余暑未消,蝉鸣一声响过一声,周汝白拽着衬衫领口扇风,把沈培楠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么护着他,你不是对那小戏子认了真罢?”
沈培楠不置可否的笑笑,拉开车门子跨进车里,探出头道:“我有心情对谁认真,拿着消消火罢了,你倒会操心。”
周汝白见他要走,扶着车门子不让他关,严肃道:“不是我没提醒过你,最近一段时间上面对你的意见很大,你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沈培楠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上头那帮人巴不得我去逛窑子捧戏子,蒋派,汪派,日本人,共|党,哪一拨人不是虎视眈眈盯着我手里的军权?这个节骨眼上,我明说一句打或不打,不出三天南京就得翻了天。”
“回去也是个剿匪,外敌当前,咱们的那点战斗力,再打下去全他妈内耗了。”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色,叹道:“……山雨欲来啊。”
周汝白理解了他的意思,重重点了两下头:“从工作来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该上报戴老板,从朋友来说……你知道我的难处,我也了解你的为人,我替你掩饰,你别太出格。”
“兄弟还不得不说一句,戏子无义,老话能传到今天都有他的理儿,咱们是卖身给党国的人,一言一行都由不得自己,你也千万掂量着。”
沈培楠把另一只脚挪进汽车,随手把烟掐了,道:“出了玉乔的事,我也算死了心,还能认真到什么地步?这段时间当孙子当的心里憋闷,不知怎么的,有那孩子陪着总觉得好受些。”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路过的酱油和V.A.Dracula童鞋的大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