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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的公司新推出了一款香水,中规中矩的黑色方形瓶身,瓶盖雕乳白色小花,在一侧堆叠反复,逶迤至瓶底。前调是玫瑰,中调选用佛手柑和橡木苔,后调是木香,闻起来有淡淡的酸味。
与别款香水不同,这一瓶设计师将重点放在后调,仅考察选取精油就用了足足半年,香水小样初送沈嘉办公室,洒在试香花笺上,来回挥摆仍幽若无味,沈嘉眉头大皱,谁料半小时后香味逐渐浓厚,先是花,再是果,最后是木料中性特质的酸涩,绵长不断,持续一百小时,重重叠叠,煞费苦心。
送给女员工试用,从上到下都不喜欢这款太过“底蕴”的香水。
沈嘉更不满意,他要的是主题“爱情”,上手浓烈奔放,连广告都已设计好,做出的竟不合心意?他是老总,他要什么,就得是什么,设计师诚惶诚恐,连夜修改配方。
艾草一进沈嘉办公室便吸鼻子,闻来闻去把视线落在丝绒托盘里的黑色小瓶上。
“这是你忙了几个月的新产品?黑底白花,长得像墓碑,味道又酸,像眼泪。”朝手腕上喷了两下,凑近一闻,“咦,怎么没味道?“
“已经叫拿回去改方案了。” 沈嘉心情不好,“中年妇女都不屑用它,赔掉广告费。”
从展柜上取出一瓶淡粉色“四月精灵”,涂在艾草耳后,情话绵绵:“特意留的限量款,这个才配你。”
“四月精灵”主打花香,甜甜淡淡,上架以来销量很好,顾客大多是年轻少女,卖空一批又一批,又推出限量珍藏版,纯白丝绒盒子,价值不菲。
艾草的欣喜也带着羞怯,小女孩的,甜美而单纯:“你最好啦。”
“黑的我也喜欢,你不要改。”
沈嘉有点为难,艾草掂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撒娇道:“你说要改,我偏不让,你是要我,还是要那点利润?”
沈嘉在艾草的脸上轻轻一拍:“好啦,特意为你留两百瓶,卖出去就给你买礼物,卖不出去算公司的,好不好?”
“名字我来取!“女孩高兴了,把香水瓶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这味道闻着让人伤心……就叫殇爱吧。”
未及成年夭折为殇,恩爱不到头为殇,早折,早亡之象,不吉利,不过男人沉浸在小女孩的烂漫中,无暇顾及。
他的爱从来不“殇“。
沈嘉刚满四十,在业界独当一面,入行十年已经小有名气,前辈们议论起来都称青年才俊,人也长的体面,高大英挺,不显老,微笑也平易近人,穿上西装,精英模样,一笑露出八颗牙,眼眸漆黑,谁也看不出他卖麻油鸭出身。
寂寞而有钱的女人都爱他,当初他初入行,啃到上流社会的一点边角,全靠她们提携。轮廓姣好的迟暮美人,皮肤开始松弛,眼角细纹滋生,丈夫身边的新人一个接一个的换,她们不屈不挠,镇守杀出的一片江山,隐忍而空虚。
有了钱的男人最怕黑历史,接手公司,急着与贵妇一刀两断,专门汲取年轻干净的身体。
两个月前人事部放出广告挑选“四月精灵”代言人,主打清纯路线,执意不要资深艺人,只从校园选择,广告分发至各大高校,招聘会热闹非凡,挂满粉白气球,还有抹茶点心赠送。
艾草是应征的三百多女孩的其中一个,群芳争奇斗艳,她并不算出众,就像她的名字,穿一条绿布裙子,到小腿,脚踝纤细而精致,草编凉鞋,目测不超一百块。
她年轻,最年轻,沈嘉路过招聘会,跟HR闲聊一会,应征的女孩正轮到艾草,青春,朴素,单纯,崇拜又好奇的盯着沈嘉,沈嘉亲自问她名字,艾草便脸红了,羞怯的绞着裙摆。
“我想找份薪水高一点的兼职,要交学费了。”艾草不好意思的看着沈嘉,沈嘉发现她的眼睛颜色格外淡,浅棕色,看起来很温柔。
“就她了。”沈嘉取出一瓶“四月精灵”往她身上一喷,面无表情的,“注意节食,别晒太阳,试镜前三天不能吃饭,前一天断水。”
拍照第一天,他来接她吃饭,吃日料,刺身和豆腐都昂贵而精致。
第二天,他接她去新天地买衣服。
第三天,他送了她卡地亚,她没见过,看到价签惊的直咋舌,欢欣而喜悦。
第四天,他们吃法国菜,喝红酒,她喝多了,夜风灌进车内,她的脸染上一层酡红,像沾了酒的白绒布,她是他手里的一朵花,一棵草,反复揉捏,西装垫在身下,染上一点血,血也是红的。
他为她租房子,打开了一扇新的门,世界奢侈新奇,幸福唾手可得。
他是白马王子,但白马王子从来不留宿,王子常常在吃饭时接到正妻的电话,催他早点回家。
他总说在开会。
吃完饭艾草洗碗,她保留着做家务的习惯,穿一条昂贵的范思哲蕾丝睡裙,溅上一点洗碗精,沈嘉小心翼翼的拈掉身上的长头发,系好衬衫的纽扣,人模人样,看不出偷欢的痕迹。
艾草眼睛红红的:“她比我好么?你老急着回去。”
沈嘉有点不耐烦,一边打领带一边应付:“说多少遍了还问,女人就是麻烦。”
男人口气不善,艾草觉得很委屈,抽泣起来,沈嘉只好抱着她安慰:“她都四十多岁了,你这么年轻,跟她比也不怕掉面子,再说我跟她没感情,当初结婚是父母逼的,这么多年,乡下人一说离婚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也没办法。”
“你不是想知道她什么样么,跟那个容嬷嬷差不错。”
艾草想了想,破涕为笑了,沈嘉很满意。
“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艾草摇头,沈嘉说:“你温柔体贴,又单纯,女人嘛,就该把自己打扮好了,做做家务,我赚钱养你已经够累的了,你别给我添堵。”
“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少看,没事可以去逛街买衣服,什么爱不爱的,教坏人。”
沈嘉很喜欢艾草,艾草是他一手打造,初见时还像一枚蚌壳里未剥的珍珠,他割了蚌肉,取出她,镶嵌打磨,配了链子,听话又乖巧,只看着他一个,无比轻松。
事业有成,名利双收,正妻端庄,小妾娇慵,人生圆满。
尽管……最初不是这样的。
沈太太叫陈红锦。
她嫁给沈嘉时他还什么也没有,外地人,没车没房没户口,他俩同校读书,她高他两届,那年又到新生开学季节,她自告奋勇去车站接新生,在提着大包小包不断张望的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他。
年轻的男孩子,打扮朴素,脸上还有未褪尽的土气,但目光坦诚而自信,一连三天,陈红锦带着沈嘉逛校园,办手续,购置生活用品,甚至连学业相关也一一传授。学生会竞选演讲,他不算优异,她是老人,为他力荐,说尽好话,终于他如愿以偿,兴奋的连眼睛都放光。
陈红锦很漂亮,追求者数不胜数,都说沈嘉好运气,沈嘉也得意,拥着她百般表白,我绝不负你。
话是这么说,他有什么?就算他想负,谁会要他?连学费都靠女友贴补,最终毕业,经济不景气,缩在廉租地下室里挨过一日是一日,带着简历找工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管理学士最坑人,没经验,管理谁?
他只有她,漂亮,青春,充满活力,乐于奉献,从小娇生惯养,竟为了他学一手好菜,叠被铺床,家务一手包办,他沮丧时她便坚定的说:“我不会看错人,你相信我。”
他们年纪不小,谈婚论嫁,女方家长极力反对,把上门的男人骂的狗血淋头,把女儿反锁家中,深更半夜她偷了户口本跳窗逃逸,小腿被石块划出一道口子,现在还留着疤。
两人与父母僵持,誓死不从,直到同居已久,家人看再阻挠不了,叹气扔下一张存折:“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跪着也走下去,带着钱过去吧,是好是坏我们都不再管。”
地下室中的男女抱头痛哭,终见天日。
人来人往,怎么生存?她用她的钱盘了一家店子,挂起招牌,卖他爱吃的麻油鸭,夫妻两人同心协力……或者说,她总是更用心一点,第一次操刀,吓得手脚发颤,那鸭尽力挣扎,掉了一地羽毛,丢进滚水中,热体腾腾,把心肝肠胃肺都熬过煮过,碎了骨,剔了肉,成全一盘好菜。
除了“我绝不负你”,他拿什么报答?
渐渐的她学会天不亮就出门,与操着乡音的小商贩讨价还价,连一毛钱都要细心算计,甚至与人挣得面红耳赤,挑选肥满质嫩的鸭子,一只只挖去尾臊,掏出内脏,亲昵的抚摸它们的后背,深划一刀,用沸水焯过。取用最新鲜的小葱,生姜,剁成碎块,最好最香的芝麻油,金黄玲珑,淋遍鸭身,用细刷一遍遍抹过,再加醋,白糖,香雪酒,倒入清水。
一锅旺火,炖煮她的青春,为了一个男人。
先是大火,烧皱她的皮肤,再是中火,燎干她的乌发,改成微火,把窈窕的身材炖至松弛,腿上起了青筋,额头上一点微汗,她成了不施粉黛的妇人,成全他的梦想……
不对,炖的是鸭子,整两个小时,鸭肉酥烂,油淋淋,黄澄澄,汤汁香浓,一定不要忘了放糖,放最甜的绵白糖,最好抹上蜜,让人忘了烂炖火烤的辛苦,最后拣去葱姜,只剩白瓷盘中一只澄明油净的鸭,皮脆,肉嫩,抹上最后一层芝麻油,摆在橱窗里,昭示金灿灿的青春。
小吃店开在什么地方?陈红锦忘不了,沈嘉也更不愿意提起,永远是肮脏而拥挤的街道,吃饭发出呼噜声的粗人,一个个大汗淋漓,送泔水的车辘辘而过,洗不去的酸臭味。一块油腻腻的花布后是乌黑的灶房,柴火熏浑了眼睛,沈嘉在准备研究生考试,闪进门来,见妻子疲累,心疼的擦去她额头的汗。
“等我有朝一日混出个样子,一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我这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他对她不是不尽心。
他们一起出门,在珠宝店看见一只戒指,她说不要,眼神依依不舍,他看的出来,一咬牙,每天只吃一顿饭,偷偷剩下饭钱,谎称去图书馆复习,打工赚钱,终于凑足,装在丝绒盒子里买下送她。
她乐得做梦都要笑出来,捧着小巧的盒子,仿佛里面装的是全世界。
套着戒指,拿起胶皮管冲洗店面,一遍遍的擦那些永远油腻的桌子,客人上门,总是窗明几净,在混乱的小吃街自成一景。
她越来越坚强,隐忍,曾经连杀生都不敢的女孩,拎一只鸭子,放血拔毛,听它们的哀鸣,眉头都不皱一下,看见蟑螂会用鞋底打,有上门挑事的她亲自出门理论,赔尽笑脸或者柳眉倒竖,她总有办法,灶台千锤百炼,烟熏火燎,她成了一只最香醇的鸭,灌进岁月的滋味,连骨头啃起来都吱吱的响。
再配一碗牛乳似的鸭汤,碗里露出一截骨架,带着粉嫩的肉,腌鸭掌,辣鸭脖,红油腐竹,糟鸭翅,鸭肝切成薄片,卤汁乱窜,岁月是一桌乌黑的菜,她信手拈来。
说到底不过为了一个男人,她的男人,刚刚换了新西装,带着她熬夜帮忙整理的简历,出门应聘去。
他终于成长了,三十多岁的男人,买了人生的第一辆车,手下一个干练的团队,讨论一夜,冲锋陷阵,偏偏项目被关系户顶替,他心急如焚,亲自带礼物去客户家拜访。
豪宅,花园,男主人不在,仅剩一个独守空房的寂寞女人,她自己做生意,懒洋洋的裹一件浴袍,把脚放在他腿上,十片粉红的指甲,雪似的胸脯。
各人有各人的辛酸罢了,谁愿意说?
陈红锦和沈嘉搬出了小吃街,在北京路买了一栋公寓,之后换到中央广场附近的复式楼,最后搬到郊区独栋的小别墅,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
她再不做麻油鸭了,麻油是她的噩梦,常常在梦里突然回到那条泥泞肮脏的弄堂,黑暗潮湿的店面,永远打扫不干净的鸭毛,滚水焯鸭肉的腥臭,她从梦里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她总觉得她身上有再多香水都遮不住的鸭肉味,洗澡时总用大量沐浴乳,点精油,香薰浴盐细细揉搓,她男人的产业,用起来格外肆无忌惮,一点都不怕费钱,她现在有的是钱。
他们还算圆满,除了没有孩子。
不对,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在人生最黑暗的时期,他考博,她经营麻油鸭供他复习,无意间有过一个孩子,连续两月例假不来,去医院检查,竟是个小小的生命,她犯了愁,它来了,谁养活它?她早跟家里断了联系,撑到四个月,开始呕吐,工作不利,关店休息,坐吃山空。
她急,他也急,即心疼家里这一对,又自私的怕没了读书来源,挨到四个月,去医院一查,是个女孩。
他的脸色不好看了,一路犹豫,反复思量,将实情告知:“我本来想让我父母帮忙,但他们都是乡下人,重男轻女,听说城里只让生一个已经不情愿,又是个女孩,我怕他们不肯。”
陈红锦裹紧外套,疲惫不能自已,咬紧牙关,女孩怎样,没有女孩,谁养活你?
十个男人里九个不中用,大多数的太太都不愿告知,说出口,便也承认自己的失败,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谁叫当初选了他?
青春都赔进去,重头来过,他有什么损失?自己又还剩下什么?这笔账,谁都算的清楚。
何况她爱他。
“宝贝,咱们还年轻,还有机会,等过段时间我读完书,你把养家的任务交给我,咱们好好要个孩子,哪怕多生,不过是罚钱。”
她哭了一夜,反复思量,最终重新开了店子,由他陪着去医院做手术,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冰冷的刀划开皮肤,划开骨骼,在全世界最温暖最安全的子宫里动作,见到一个小小的生命,跟一只伸开的手掌差不多大小,已经能看出眼睛,耳朵,鼻子,安逸的睡着,在黑暗的羊水中,轻飘飘,来回转动。
柔软的女胎,四个月大,从母体掏出来,满身血污,不情不愿,一刀又一刀划过去,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