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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后宫里的花团锦簇开得再美,总有凋零枯萎的一天。正如这深宫里的美人容颜,日日盼着君临,却在日复一日的时光磋磨中渐渐萎靡。
宝钗将一抹胭脂膏子在手心里拿花露晕开,对着水银镜仔细地晕在腮边。莺儿从殿外捧着香气满溢的汤盅进来,见宝钗正在梳妆,不由抿嘴笑道:“娘娘怎地起得这样早,也不叫奴婢们进来服侍?”
正说时,但见两个小宫女畏畏缩缩地站在宫门口探头探脑,莺儿便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她俩啐道:“呸!好个没脸没皮的小蹄子,早些时候也不知道在哪里躲懒呢,这会儿子倒知道来娘娘跟前献殷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下流胚子的心思,无不是打量着娘娘好性儿,一味地偷奸耍滑罢了。赶明儿我便回了李公公去,咱们这赤芍宫是个小庙,容不得你们这两尊大佛!”
“莺儿姑姑见谅,可不敢这么说。”两个宫女齐齐福了一福,其中更有一个模样灵动的,既不怕生亦有几分姿色,便笑嘻嘻地对莺儿道:“原是李公公寻摸着赤芍宫是个少人来的清静地儿,故而遣了咱们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来服侍娘娘。莺儿姑姑可不能轻易回了李公公去,他贵人事忙,这会儿子又在皇上跟前服侍着,哪里得空儿来教训咱们这些人呢。没得给公公平添了些恼意。莺儿姑姑且歇歇气,咱们这便先下去了,也不碍着姑姑的眼。”
说罢,竟是笑着把另一个小宫女一拉,也不管莺儿站在那里气得心口发堵,只管走了。转过了石桥,才冲着赤芍宫的方向啐道:“呸!还只当是当年受尽恩宠的娘娘不成,既已被打发来了这偏僻的地儿,偏还只跟咱们摆谱呢,我呸!”
“翠儿姐姐怎么这样说,娘娘对咱们从无别的话呢。亦不曾打骂呼喝,咱们如此做,娘娘只怕会不高兴了。”
名唤翠儿的宫女笑道:“凭她什么娘娘,早不复当年恩宠了。这会儿子不过是个人老珠黄的深宫怨妇罢了。”说罢,撇了撇嘴,“当真晦气得很,若非跟了有权势的主子,说不得咱们便早得了提拔了,何苦在这儿打闷葫芦呢。”
赤芍宫里,宝钗对镜梳妆的手顿住了。镜中的女子雍容秀美的脸上不知何时悄然地生出了纹路,她入宫十二载,常常想起当年初初进京的自己。那时一派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怎料到今日竟是如此境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她未曾想过,这样满含怨愤的诗句,也有应验在自己身上的一日。
莺儿站在门口“呼哧”、“呼哧”地急喘了两口气,才愤愤地转过身来向宝钗道:“指不定是哪个宫里头的老太嫔膈应咱们赤芍宫了,这两个贱蹄子,多早晚地腾出手来才收拾了!”
一面水银镜里,映着那张狰狞的面孔。宝钗神思忽然就恍惚起来,像是从不记得莺儿的模样了。打小儿跟在自己身边一道儿长大的丫鬟,梳着讨巧的花苞头,怯生生地跟着赵妈妈身后,清澈明亮的眼睛总是睁得圆圆地瞅着自己。何曾如现今这样,泼辣地近乎粗鲁。
“莺儿,这些年,不累么?”
宝钗突然没了继续梳妆打扮的兴致,才拢了一半的发髻被她重新打散,披覆在肩头。她仍是美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些许刻痕并不能抹煞她的秀美。只是,那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当年的灵动婉约,徒留几分空洞萧条。
莺儿犹自不觉,只不解道:“娘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那两个小蹄子坏了兴致?”
宝钗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无意落在一株嫣红的芍药上,轻叹道:“莺儿,你还记得贾太贵妃是怎么没的吗?”
莺儿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微白地说:“娘娘可不能胡说呀,那贾太贵妃是福分忒薄了些。到底是因着国公府行事太过,连累了贾太贵妃。娘娘母家如今蒸蒸日上,怎提起这糟心的事情来!”
宝钗笑了笑,不曾说话。
她的母家早已衰落,好在兄长薛蟠娶妻之后也算争气,在军中立了军功挣了军衔。纵使家中仍旧撇不开一个“商”字,可到子侄辈,却可靠着薛蟠的军功走上仕途了。想到这里,宝钗目露凄凉。娘亲没享到几年的儿孙福,为着她这个处于高位的女儿不知道填了多少钱银进来。
这宫苑深深,恰似一个无底深渊,一味地张大了口,掏空了两个国公府,也掏空了她薛家祖祖辈辈积攒的财帛。
想到贾元春当日凄凉的下场,宝钗更觉唇亡齿寒。
新帝登基,她只一心以为不是三皇子,便是十一皇子。谁曾想,竟是落在一个从不打眼的毛头小子身上。水湛事必躬亲地教导他,又有林家及皇上一力的扶持。宝钗纵有心想要动些念头,也是难伤他分毫。
只是,待新帝羽翼渐丰时,也是他清算前朝后宫之日。
当年的贾史王薛,如今亦不复存焉。
芍药年年花开,这赤芍宫便似一座巨大的囚笼。从前只觉牡丹才是国色天香,要做,就得做花中之王。可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梦罢了。
“咳咳咳……”宝钗掩唇嗽了两声,莺儿忙要去将冷香丸拿来。见她匆忙离去的身影,宝钗只扬了扬唇,微微笑道:“从前,‘花如解语应倾城,任是无情也动人’,如今,岂不知‘红颜未老恩先断’,亦不知是上皇负了我,还是……我负了自己。”
启元五年春,薛贵太妃病逝于赤芍宫。
黛玉闻之此事时,不由地为之一叹。抬头,见坐在龙椅上的启元帝目露几分担忧,不免淡淡笑道:“臣妇只是回想起从前在舅家时的旧事来,不免生出几分唏嘘。薛贵太妃,从前也是极有才情的,只是可惜……可惜了。”
“皇姐竟不必如此惆怅,朕自当妥善办理薛贵太妃的身后事。想她虽出身微贱,到底她母兄十分得用。何况皇兄从前也交代过朕,有能者,不必十分计较出身。她虽长于后宫心机,可薛蟠却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朕十分喜欢,必不至于亏待了他去。”
黛玉欣慰地点了点头,才道:“皇上如今也十六了,几位王太妃娘娘都提及后宫纳妃之事,不知皇上是什么打算。”
启元帝,也就是当年被水湛悉心教养的十六皇子,水涵。他年纪最小,水湛从前也爱护他,只是远不及对水清那样重视。可水清后来的所作所为太令人心寒,水湛又无心皇位,一心只想同林泽周游山川湖海,这才将目光投注在了水涵的身上。
水涵生母乃是皇后的同族姊妹,当年也受尽了宠爱,在潜邸时就请封了侧妃。在水涵之前,李侧妃还有过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只是可惜,公主幼年偶感风寒,又被人下了虎狼之药,六七岁大的孩子竟就那么去了。李侧妃痛不欲生,幸而老天见怜,及至入宫,又怀了一子,只是从小体弱多病,不知吃了多少药,仍不见好。
皇后日日垂询,众人也装模作样地关心了几句,见水涵仍旧孱弱不支的样子,便失了兴致。李侧妃那时已贵为贤妃,虽也忧心水涵的身体,更多的却是庆幸水涵不招人惦记。
水涵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十二岁的年纪在国子监见到了当时已经成为朝中新贵的林泽。他折服于这人的风采见识,也明白了三哥为何那样宝贝这人。他一心想要亲近林泽,可醋坛子一样的三哥愣是严防死守,把林泽给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水涵没法子,曲回婉转地和林澜交上了朋友。
到后来,他知道了水湛的打算,也耐着性子和三哥学习怎么处理政务,如何平衡朝堂上的关系。父皇年纪大了,太上皇猝然驾崩后,父皇将四王八公狠狠地打击了一番。不说一蹶不振,只说自己在位期间,这些个元老世家是复起无望了。
父皇愿意为他背这个骂名,宁愿以雷霆手腕震慑朝野,也要替他将路铺平。
这份心意,他自然感受得到!
所以,在他登基后,整肃朝纲是重中之重!尸位素餐的老臣,早就被他一一从朝堂上剔除。如今朝中内外,都是有才之士。他同他的三哥一样,相信英雄不问出身,同样,有能力有才华的人,自然也可破格提拔。
只是,他位子做得愈加稳了,被父皇钦封的摄政王水湛却撂下了一身重担,带着林泽一起纵情山野了。他气得跺脚,却又在心里隐隐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至于……
看着黛玉秀美柔婉的面容,水涵笑道:“皇姐,日后朕若要立后纳妃,也定要像皇兄那般,寻一个知心之人。哪怕天下之大,纵得一心,于愿足矣。”说着,见黛玉笑意愈深,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依朕看,如皇姐同裴大人那样,就十分美满了。”
一句话,说得黛玉面颊羞红,只要啐他。
水涵朗笑不止,将桌上的信笺拿来同黛玉看了,才道:“皇姐放心,皇兄和林大人虽只身在外,可朕也有命人沿途保护。何况他们三五不时也有写信来同朕说起大漠孤烟的壮美,江南水乡的柔婉,说得朕也十分想去瞧一瞧。皇姐只管放宽了心。”
黛玉从来也不担心林泽和水湛,只是见水涵这般,也只笑道:“多谢皇上体恤。只是想到从前家住扬州时,也曾见过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二八芳华的女子相约一起,在莲湖中采摘芙蕖的美景,如今也十分想念呢。”
说到此处,水涵亦十分心动,思索了不过几日,便携了亲近大臣一同下江南游玩。
远在江南水乡的一片小小莲湖中,面容姣好的采莲女音容笑貌似曾相识,一双清澈的眸子映着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唇边的一颗小小黑痣无端惹人心怜。
黛玉远远地见水涵看痴了,亦将目光看向湖中。她只愿,花是年年红,人是岁岁好。一切都不要变,这样的天真无邪,这样的清澈动人,将来也不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