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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五月十五,天干物燥
一封已拆开的信笺静静的平铺在桌上,裘晚棠执着那轻薄的纸张,不觉漾起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嬷嬷,娘亲竟还记着我最爱这蝉翼笺。”
她摩挲着泛黄的纸面,墨色浓炽的凤眸分明弧度高扬,却止不住的笑出了泪 ,
“我曾以为,娘亲与爹爹该是最厌弃我的。我这般罔顾廉耻,又做出那等不贞不洁的腌臜事,没将我沉了塘,已是族内对我的大恕。如今,我才知我有多么蠢笨。”
她越笑越欢悦,蜿蜒的泪渍在她颊上交错从横,仿若入了疯魔一般。
两鬓生白的骆嬷嬷轻叹一声,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哽咽道:
“姑娘莫再自怨了,若是夫人与国公爷在天上见着了,也会心疼的。”
裘晚棠却似没听见她说的话,她把头靠在骆嬷嬷的怀里,原本还有几分神采的瞳孔已然沉寂成了无生气的死灰。她紧紧攥着那封娘亲的绝命书,低低自语,
“是啊,爹娘去了。我要好好谋划了,谋划。。。。”
她略显踉跄的站起身来,从破败的梳妆台下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白玉四连方盒,虽蒙上了些许尘埃,但依旧光泽莹莹,润色无暇,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嬷嬷,你与墨酝的死契就在这盒内,另有一些钱财,你们先行出府,找个僻远的小院安置。”
裘晚棠说着便把盒子塞到骆嬷嬷手里,又唤了墨酝进来,将她们二人凑到身前。
“墨酝,嬷嬷。我现下只你们两个可以依托了,我知这一切都是他做下的恶事,也没有心思再待在这侯门牢笼里,你们先替我安排,我自会尽快来寻你们。”
“他”说的便是这宁王府的世子,岳宁然。裘晚棠曾因痴恋他而反受陷害,被毁尽名节,遭夫家休离,后来更是因为不俗的身世与美色进了王府。曾几何时,她一个清贵的宗世嫡女成了下贱的通房,甚至连娘家都因他而垮尽,爹娘早早亡故,这让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只是再怨又待如何,他早属意她温婉典雅的堂姐,若不是她的阻拦,堂姐也不会嫁给他人做了填房。
可她从不后悔拆了他们,比起她所受的苦楚,他们不过是不能相守罢了。况且她那堂姐也是个蛇蝎美人,给她设下套子,强毁了她的亲事,哪一个不是她与伯母做的?大伯父早逝,国公府收容了她们,从不曾亏过苛过,但她们竟下得了手毁了一切,这样的女人,又如何叫她愧疚?!
“姑娘,婢子不愿。”
沉思间,墨酝却倏然面容沉肃的跪下磕头,话语掷地有声,有几分说不出的决意,“婢子跟着墨渊姐姐一同来的国公府,从姑娘五岁时便不曾分离,如今姐姐不在了,婢子再不能舍下姑娘。”
骆嬷嬷见她这般,不禁红了眼眶,重重的随她跪下。
“姑娘要是非让老奴走,老奴不如死在这里,省的扰了姑娘。”
看着这忠心的二人,裘晚棠心中强忍的悲戚一时涌上心头,她氲上水雾弥漫的双目,颤声道:
“你们可知,我为何要你们仍称我为姑娘?”
她不待二人回答,又自嘲一笑,
“我待他之情,早已不可自拔。只那情有多深,留下的恨便有多深,我是个不洁之人,也是个不惜福的人。被所谓的温柔小意迷了心窍,不见夫君对我真意,不听爹娘对我的劝导,我要你们唤我姑娘,不过是想让自己清醒,哪怕现在我肮脏不堪,等我一死,我好歹要死的干净些!”
裘晚棠语罢,拧过身子,毫不犹豫的跪在二人面前,在她们还未反应之际便磕了三个响头。
“嬷嬷,你不惜命,那么棠娘也舍命陪你。”
她端丽冠绝的容颜盛极,两弯烟眉色如飞黛,清眸流盼,丹口榴齿,宛如瑶池玉仙,即便如今身着素服,也消不去自成的雍容庄雅。
而见她这般决绝的二人,只得含泪应下。
或许这一别,她们今生便再也见不着姑娘了。
五月十五,丑时,火烛易燃。
红烛燃的正旺,烛泪沿着灯芯层层堆叠,这一处狭窄泛潮的小屋被柔暖的光晕染,明明灭灭,映的人的影子飘忽不定。
鎏金镂花香炉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苏合香,裘晚棠净面沐浴之后,松披了一件绢纱坐到镜前。镜中人颜色依昔,—肌妙肤滑腻似酥,丰腴却不显圆赘的身段足以令人*蚀骨。她脱落绢纱,莹彻的*在烛光里朦胧隐约,约素纤腰旖旎含媚。
她抚着粉腮,神情一时有些怔怔然。
这番模样的她,若安安心心的不作他想,怕是会与夫君过的很好吧?
裘晚棠苦涩的勾了勾嘴角,眉心蹙紧,缓缓的拿起叠在床上的曳地鸾凤金罗吉服,那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熠熠生辉。衣上又罥以银泥,饰以明珰,缀以七宝。交相映衬,贵不可言。
她当初穿着它出嫁之时,红妆岂止十里,那日的排场那般浩大,她也曾隐隐的欢喜过。可后来。。。她,终究是配不上夫君。
“既然今世我已不是清白之身,夫君,但愿棠娘来生还能与你偕老。”
她默默的呢喃道。
裘晚棠动作轻柔的换上吉服,将一头墨锻青丝挽成如意高寰髻,上缀金海棠珠花步摇,两把羊脂玉梳分饰两侧。妆匣内还有一对母亲特为她打的赤金缠珍珠坠子,她已将大部分财物都给了骆嬷嬷,这些留下的,都是娘亲和爹爹额外的添妆。
她耐心的装扮好自己,随即开始细细的描眉,点胭,往额际贴上牡丹花黄。
妆台面摆了一杯清澈的酒汤,裘晚棠放下黛笔,瞧见镜中之人已盛装华服,风姿绝代,方才端起那酒樽。
“晚棠晚棠,你到底还是凋枯了。”
她对镜盈盈举杯,眼瞳深处满溢着嘲弄之色。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裘晚棠清越的嗓音仿佛只有自己一人能谛听,她吟罢一首,不再迟疑,仰头一口饮尽酒水。
酒入肚腹,她便站了起来,端起那红泪半扇的烛台,一步一步的向外踱去。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她绕过亭台香榭,从一条幽僻的小路走近堂屋。那里是岳宁然的居所,她的堂姐裘菡词在与夫君和离之后就没名没分的跟在他身边,说起来,她也是个被玩弄的可怜人罢了。
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堂屋已在眼前,两个看守的婆子正在躲懒瞌睡,裘晚棠闔目,半晌后忽而绝丽一笑。那笑美的极致,犹如刺鸟濒死的决响啼鸣,冶容凄然,却正因这终端的韶华绽放之濯濯,无人可及,无物可匹。
“质本洁来,还洁去。”
女音消散在了空气中,归于虚无。
火焰映红了半边苍穹,恍若残霞倾祀,偌大的宁王府浓烟滚滚,荣华尽失。
五月十六,诸事不宜。
“听说了吗,昨个宁王府走水了,那火可烧了几个时辰。”
“可不是,那世子爷怕是——”
“冤孽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