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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瑾见到面前这个锦衣华缎俊美公子时,便知大事不妙了,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扬起了笑,“民女见过永王爷。”
何瑾施礼起身,仅是那么一刹那,何瑾脑子里的思绪就已转了数个轮回。
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名义上的妹夫,纪羲禾。
杜老爷让新婚不久的杜墨洳同何瑾搬出帝京隐居山野小镇,就是料到了有这么一朝。但终究还是逃不出丞相府散下的网。
数月前,镇上就传来消息,贯来与丞相不和的杜府已倒,杜氏一家被判了通敌卖国之罪,株连九族,而办理此案的功臣,相国府的二公子因功受赏,赐了爵位,封为异姓王爷,永王。
今早何瑾取药回来便没见着杜墨洳的影子,只见茶杯下压着张宣纸,上面是杜墨洳的字迹,仅留两字“勿念”。
杜墨洳的言语间透着诀别的意思,看得何瑾心中惶惶不安。按理杜墨洳重病缠身走不了多远,但何瑾四周都走遍了却仍是没有见着杜墨洳的踪影。
正是寒冬腊月,屋子里只有冰冷刺喉的凉水,寻了许久,何瑾唤了杜墨洳的名字多声,正是口干舌燥,她微微抿了口凉水打算再去寻人时,院子里便传来了声响,何瑾心头一喜,开门迎去瞧见的却是那权倾朝野的妹夫。
“不知何事,竟要劳烦王爷亲临寒舍?”何瑾将纪羲禾拦在门前,半点都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
年少在书院时,何瑾是见过纪羲禾的,那时纪羲禾仅是相国府姨娘所生之子,长得一副好面貌惹醉了不少芳华女子的心,但终究是继承不了相国府的庶子,倒是生母卑贱的身份让他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屈辱。
何瑾看着眼前面若桃花,肌肤赛雪薄唇微抿,连艳惊四座的美人儿何婉都曾作诗自叹不如的男儿郎,心中好笑,暗想,那些曾经欺辱过纪羲禾的人怕是肠子都已悔青了吧。
纪羲禾看着何瑾凤眸上挑,露出隐隐笑意,他眼中看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何瑾阴沉了脸。
谁没有个少女怀春,先皇赐婚于何瑾与纪羲禾时,何瑾也是暗自高兴了好些时候的。
那些日子,纪羲禾因赐婚一事时常来何府走动,常给何瑾带些新奇的民间玩意逗佳人一笑,相互书信更是没有间断过。直到先皇驾崩,丞相府退婚,何瑾都以为纪羲禾是有情于她的,但今日想来都是一厢情愿罢了。
何瑾没功夫同纪羲禾耗,顿时冷下脸来,“王爷有话就请直说,莫要耽误了民女的要紧事。”
纪羲禾一双狡黠的眸子看着何瑾却不接她的话茬,何瑾满心满脸尽是不耐。
何瑾不与他多做纠缠,侧身绕过纪羲禾往屋外走,但没两步就给纪羲禾长臂一挥截在半路,
“杜徵叛国,九族连坐,你与杜墨洳按律当斩。”
纪羲禾虽是笑着,眼神却是阴寒,让何瑾身后丝丝发凉。
纪羲禾顿了顿,收回眸子,从蓝缎子镶金花的长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黄褐色的纸,悠悠展开,“杜墨洳倒是挂记你,”纪羲禾仿若谈笑般地说出了最伤人的话,“临死都不忘留一纸休书。”
此时此刻,地狱里的阎王爷的嘴脸在何瑾的眼中怕是也不及纪羲禾万分之一的凶恶狰狞。
何瑾抿住双唇,握紧了拳头,掌中的老茧咯的生疼。就在纪羲禾以为何瑾要扑上来咬死他的那一刻,何瑾却咽下眼中气焰,笑了开,她伸手拿过纪羲禾手上拿着的休书,笑得乐不可支。
“休书?哈哈哈......”
何瑾笑了好一会儿才站直了腰,她擦干眼角笑出的泪花,看向纪羲禾,“王爷是在说笑吧,”她指尖在休书上摩挲,挑眉道:“这上好的题花宣纸可不是穷人家用得起的。”
何瑾尚是何府嫡女时用惯了这题花宣纸,一眼瞧去便知休书不是杜墨洳的亲笔,何况真正的休书杜墨洳早已给何瑾收了起来,今日杜墨洳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再写一封。
何瑾转身,在简陋的茅草屋内室取出一木匣子,木匣子里装的正是杜墨洳几日前就已写好的休书。
当年杜家念记何瑾外祖的旧恩,为何瑾外祖申冤翻案得罪了丞相,又在何瑾遭相国府退婚时请旨赐婚迎娶何瑾给她解难,几日前杜府遭难的消息传来,杜墨洳更是当即想着的便是如何让何瑾不受牵连,这份恩情何瑾自知是无法偿还的。在杜墨洳将休书递与她不愿牵连她时,何瑾虽是收了,却没打算借此来苟活。
何瑾将两份休书覆在一块,扬手撕碎,耳边伴着宣纸撕裂的清脆声,何瑾面色轻巧地问:“王爷,您说这下民女还能不能入杜家的坟?”
纪羲禾离开后,何瑾在山崖边找到了被白雪覆盖的杜墨洳,他身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何瑾背着他回了草屋。
血从磨破的草鞋里渗了出来,何瑾眉梢上积着白雪,衣衫单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捂着杜墨洳的手,哈着气,同他聊着今日取药时在镇上听来的趣事。
“王家的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喜坏了王大爷,听说过几日要请镇上的人家喝酒呢,”何瑾唇角挂着笑意,伸手替杜墨洳扯了扯被褥,把脚边的被子又往里塞了塞,“天冷了,别惹了风寒,不然家里的药罐子可就不够用了......”
院子里北风呼啸,屋里的风声也不小,盖过了何瑾的话,吹熄将要燃尽的烛火。
半月后,村里的人发现了冻得僵直的二人,均为这对好心却不长命的夫妇洒下了几滴寒冬里的热泪,挨家挨户凑出银两给他们草草下了葬。
回首纪羲禾来的那日傍晚,新帝就派人找到了何瑾。新帝想要让杜墨洳这先帝御封的“第一聪明人”为自己所用,不料他还是晚了纪羲禾一步。
纪羲禾要赶尽杀绝并不无道理,皇上明面上对他言听计从,暗地里却是恨之入骨。若让杜墨洳活着,丞相一家恐怕要夜不安寝了。
杜墨洳没了,何瑾却在,她将杜家多年收集来的相国府的罪状呈给了皇上。
何瑾早就有心告知新帝这些事儿,但当年新帝羽翼未丰,莽撞行事只会兵败屠城,等到今日总算是时机已到,却也只剩下何瑾孤身一人了。
何瑾自然不是个愚笨的,皇帝在想什么心思,她心里明白,皇上想知道的她如一阐述,欲知未问的,何瑾也细细道明。杜墨洳生前写的那些治国之道,为君之理皆给何瑾一一搬出,她不怕皇帝没有杀纪羲禾的心,只怕皇帝没有杀纪羲禾的本事。
以往的何瑾是个安分随和的,其父何晏黎助丞相纪广居谋害外祖,她无法原谅却也不能割断这血脉亲情;
疑心二姨娘毒害娘亲,她没有证据,不可妄自定论;
二妹何婉得父亲喜爱,占了嫡女之位,何瑾只怪自己命不好,不如何婉讨人喜爱;
相国府退婚,何瑾也不怨,毕竟明眼人都能算清这笔账,娶自己这不得势无人庇佑的有名无实的孤女,自然不比迎娶名满帝京的才女何婉来得好。
在何瑾嫁入杜府,弄清一切之后,她才觉得自己真真是蠢钝不已。
还在先帝赐婚那会儿,纪羲禾便借她的由头与何婉暗中私会,已是好生将何瑾利用了一回,相国府又诬陷外祖,陷害杜家,纪羲禾还在何瑾的眼下杀害了她的恩人,这一笔笔账何瑾可记得清楚。
活这辈子,死了,何瑾不是不怨,只是没本事去怨,仅能说服自己放下,了结一生早日投胎做人。
心里打着在奈何桥边遇着杜墨洳,一起尝了孟婆汤,投了那轮回道,来世再重逢的心思,何瑾喝下了备好的毒。
再睁眼,何瑾只觉她给老天爷狠狠戏耍了一回。
何瑾十二岁丧母,尔后三年被接到了外祖家为母守孝。期间何瑾闹了场大病,其父何晏黎不闻不问,反倒扶正了二姨娘安氏,因此事,外祖与其父交恶,自那以后何晏黎倒向丞相一派设计谋害外祖。
就在何瑾十五岁的及笄宴上,朝廷派兵入府,外祖陆家满门抄斩,不久日,何瑾被接回何府。
何瑾一贯安分守己,为其外祖一事她却是在回府当日就违背了何晏黎,执意为外祖守孝三年,何晏黎一怒之下便撤了何瑾的嫡女之位,将何婉在及笄之日扶为嫡女。
日后,杜徵为其外祖父陆韵之翻案。先帝心怀愧疚,破例将陆韵之仅剩的血脉何瑾封为郡主,赐婚丞相府刚扶正的嫡子纪羲禾。先帝感怀何瑾为外祖守孝之情,特恩准何瑾两年后完婚。
可惜,何瑾一辈子注定没福分,两年未到,先皇病逝,新皇登基,相国府转脸要退婚,丞相不惜向新帝哭诉自己二儿子,纪羲禾早已心有她人,更是提出由兄代弟这一荒唐法子。人人皆知,相国府的大公子在几年前就已瘫痪在床榻上,成了一不能自理的废人。
新帝畏惧丞相势力,却也顾忌百姓的悠悠之口,百般无奈之时,杜徵给新帝解了燃眉之急。杜徵请旨赏婚,新帝欣然答应,凑成了杜墨洳与何瑾的婚事。
但杜墨洳自小便是位病公子,才华横溢,名震天下,受先帝赏识,奈何也同何瑾一般是个无福之人。大婚前月,杜墨洳患上了肺痨,咳血不止无药可医,知道如此,何瑾却也嫁了。
新婚当夜杜墨洳病情加重,次日便辞去官职,回府休养。
一年后,杜徵看清朝野局势难以扭转,便将何瑾同杜墨洳送离帝京,只求二人安稳一生。
而后杜家遭奸人陷害,纪羲禾封为永王。
同年冬,白雪覆帝京。
一切玄机皆在何瑾十四岁那年,如若外祖与何晏黎不曾交恶,想必何晏黎也会犹豫几分,决计不会让丞相府有机可乘,后事也不若如此。
偏生不巧,何瑾睁开眼,正是十四岁那年大病初愈之日。
落日西沉,水面上鲤鱼打挺,掀起满池余波碎金。
何瑾拈了根狼尾草坐在亭子里,看着远处发愣。她面前的一切都是安详平和的,却生生让她看出一片荒芜破落的景象。
若是什么都不做,不满一年,国公府便要易主他人,但若是参和进这些个是是非非里,国公府也未必可以幸免于难。
何晏黎于丞相来说只是小卒,何瑾要斗的人终究是相国府而不是丞相手中可有可无的棋子。
何瑾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相国府身后势力满布朝野,而何瑾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有扳倒朝野重臣们的本事。想至此处她心中一沉,就算从新来过她也是一样的无用。
前世的恩怨因为自己的无能,她只得放下。但人都是贪心的,重活一辈子,有机会报仇雪恨,她又哪会甘心。
“瑾之。”
老者的声音打断了何瑾的思绪,她回眸见着那两鬓夹杂银丝的老翁忙起身迎去,扶住陆韵之,何瑾方才露出笑来,缓缓,她却又皱起了眉,“外祖,这池边水气寒人,您怎来了?”
扶陆韵之坐下,何瑾唤来冬莲换了壶热茶,斟满了递与陆韵之。
茶香袅袅,吃了口茶,陆韵之笑道:“病好了这些个天,你倒是愈发少言寡语了。成日往这亭子里跑,连陆荣轩那疯小子都挂记你莫不是身子没好利索。”
何瑾微愣,旋即有些牵强笑开,“荣轩只怕是在怪我这几日鲜少搭理他,就在外祖面前参了我一本,好哄我多吃几口苦药呢。”
自打何瑾病愈,陆荣轩每日都会来找她,但都被何瑾使了丫头拒在门外。不是何瑾不愿见陆荣轩,只是前世留下的心魔让何瑾无颜面见她这表弟。
国公府抄家时,陆荣轩仅有九岁,何瑾眼睁睁的看着陆荣轩被官兵带走自己却束手无策,想求了父亲为外祖说情,却是被锁进了府中深处的院子里,连外祖一家最后一面何瑾都没有见着。
那些个长舌的奴仆偷偷议论,说陆家小少爷斩首后的头颅给野狗叼了去,官兵寻着时已经被吃食得面目全非了。
忆起前世,何瑾先前扯出的几分笑意也不觉消散,她目光发直的盯着杯中茶水,握着瓷子的手也不自主的收紧。
陆家老太爷疼爱外孙女是众所周知的,就连何瑾的乳名也是随了陆韵之的未名。陆韵之看着眼前双拳紧握的何瑾没了笑意,何瑾贯来把事藏在心底,鲜少外露,必是受了些什么才会这般。想及此处,陆韵之微微叹气。
人人都道杜家郎儿是文曲星下凡,陆韵之瞧着自家孙女也是不比别家的差的,只是这何瑾随了她娘的性子,心里是头明晃晃的,面上却不露分文。
过了许久,陆韵之道:“瑾之,你向来不是个愚钝的,却甘愿顶着愚钝之名,你可知为何?”
外祖是了解她的,何瑾行事总要思虑几分,顾虑多,想得多让她比同年岁的孩子要显得老成不少,但往往这种年少老成会被人误以为是木讷,帝京里没有人家不知道何府的大小姐天生拙笨,比不上那庶出的二小姐来的聪明伶俐。
想起前世孩童们嘲弄她的歌儿,何瑾自嘲道:“瑾之长了颗鼠胆,辜负了祖父的期望。”
看着垂首黯然的何瑾,陆韵之柔和了目光,他上了年岁,手上泛着黄斑,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陆韵之伸手抚上何瑾低垂的脑袋,和蔼地看着自己的外孙女,轻声道:“瑾之,莫怕。”
顿然,何瑾心口揪痛,昔日的画面在她脑中翻腾膨胀,好似要宣泄而出,前世何瑾十五岁的及笄宴上,官兵破门而入,顾老太爷给押走前便是这般扶着何瑾的脑袋,轻声安慰,“瑾之,莫怕。”
何瑾不住红了眼眶,“外祖,瑾之没用。”
何瑾抬头视着外祖,眼中泪光模糊了视野,心底却是敞亮,瞻前顾后,思虑再多又如何?难道要听天由命地再过活一次,再任由他人宰割吗?不,她决不会甘心!
何瑾陡然忆起一个理来,“能忍则忍,但若是容不下了,就要斩草除根。”上辈子她仅记住了前一句,而这辈子她只认后一句。
何瑾心中有了定论,便强忍下眼泪,呜咽道:“外祖的话,瑾之明了。”
十四岁这年的病魔折腾得何瑾去了半条命,这病因却是起的蹊跷,何瑾也未曾没想过是有人加害于自己,但前世她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忍下了,而今她却不是个好欺侮的主,若不吃食那恶徒之骨,吸其之髓,她定不做休。
“外祖,”何瑾站起身来,眉间的阴云散去,眼中晃晃有神,“瑾之想回何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