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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方才睁开眼来,便见曹丕已经坐在几案旁边正写着什么,天甚冷,他只披了一件外袍,手上骨节都泛红。
我随手扯过衣衫穿上,将头发随意绾一下,打算去厨房给他熬点参汤暖暖,看他专神不想吵到他,便放轻了脚步。
“醒了?”
走到门口,脚步一滞,我回头看他,他正盯着我似笑非笑。
我恬淡的看着他,笑道:“看你那么专神,本不想扰到你的,这才放轻了脚步,却还是被你看到了。”
他站起来,将笔搁下,过来拉我起我的手,道:“走吧,去用膳,吃完也该去拜见母亲了。”
我莞尔,“还在想,去了要帮着做些什么,自我嫁进府里,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哪里有什么事情可做?母亲自己主持大局,宴客上父亲又在,该做的事情府想必仆婢早已经置办好,你也只需帮着母亲接接女客罢了。”
我一笑,“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任由他拉着我的手,掩在宽敞的袍袖里。出来门,我抬头看看天空,似是有些灰白,不过多时,便暗如墨汁化成,我悠悠,“今日怕是要有雪了。”
曹丕点点头,嗯了一声,也没再说话,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用过早饭后,窗外果然下起小雪,扑扑簌簌的打着窗纸。每次去拜见卞夫人,都要重新妆容,是以今日我便偷了个懒,吃过饭才让晚晴过来替我收拾。
曹丕执意要和我一道去,我拗不过他,只好让他先等一会儿,等我收拾妥当。
晚晴问我今日穿什么衣服好,我想起来那套和她一起做的天青色曲裙,笑道:“将那套和你那身曲裙一样的拿过来罢。”
她目光微微一沉,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外面的曹丕。我笑了笑,道:“怎么?还怕公子因为一件衣裳,吃了你不成?”
她忙躬身,“晚晴不是这个意思,上一次因为晚晴与夫人穿了颜色相近的衣服惹得大公子误会了夫人,大公子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婢子也是担心再因为那件衣裳起了什么争端。”
我暗自忖度,她考虑的也不为过,毕竟之前因为几个奴才扯舌头,曹丕还下了狠手,割舌头也倒罢了,竟用了蒸屉,哪一个仆婢还不小心翼翼的?
“再说,晚清觉得,夫人为了大公子,也应当穿的体面些。生辰宴上必然有许多贵妇人,夫人又是……”
“去拿来那件曲裙罢,我觉得甚好。”
晚晴的话被森然打断,曹丕说的清凌。我侧头看过去,曹丕已经进来内室。
“既不反对,你何必说的这么凌厉?若是不喜欢,我不穿那件便是。只是觉得今日不过是过府帮忙,穿的简单随意些比较好。”我沉静着气息等他回答。
良久,他只是盯着我看,眼里似乎又没有我,我顺着他的眼风回扫过来,发现曹丕看着的是妆台上面的琥珀色雕龙凤呈祥的玉梳。随手将玉梳拿起来,起步走到曹丕旁边,“这玉梳还是你送我的呢,那时你正要前往战场,我的木梳坏掉了,你特地写信给皇后娘娘,特别让宫里的师傅打造的。”说罢,我将玉梳递到他手上。
他看着梳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渐露笑意,放柔了声儿道:“方才说话凛了些,只是想到母亲的生辰天气却这般不好,心中有些烦躁。”说罢,随意将梳子扔到一边,自顾自往外走去,到得门口,顿了顿,“我去外面等你,换好衣衫就过来。”
我点点头没有应声。
虽说曹丕性子确实不怎么明朗,有时候阴沉的可怕,可却从未在我面前这样过,都说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他今日倒是脸变得比女人还快,我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头绪,只觉得他似乎很是烦闷,却又不单单烦闷那么简单。
终归我还是穿了一件红色绣白梅图案的曲裾,下配白色棉裙。晚晴说这样穿着很是好看,既不花哨又端庄大方。我只是笑笑。这身衣服还是未嫁人以先,二哥回家时捎带给我的,如今想来,母亲和哥哥送给我的东西,也就只剩这身衣服了。何谓物是人休,大抵如是吧。
临出门特别穿了一件白貂毛锦缎衣氅,登时便暖意融融。让晚晴将红木盒带上,顶着雪花来到大门外。
曹丕穿着蓝色紧袖深衣,外披广袖白色裘衣,手里正拿了一支长箫,吹的曲子甚是好听,却不是我以往听过的曲子。
他见我过来,将箫收起,“走吧。”
我正想答应着,却瞥见另一辆马车,郭照正撑起车帘子望着曹丕,白皙的脸上略施了些粉黛,弯弯的柳眉下面一双眼睛满含着期望之色,朱唇轻启,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有着些许胆怯一般,就那么半撑着帘子,迟迟没有动作。
雪一片片打在我眼前,模糊了郭照的脸,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偏头向这边看过来,眼神还未对视,我已经从她身上移开视线,起步走到曹丕面前。
“许久不见你吹/箫了,今天怎么突然有雅兴了?”
他伸过手来,将我拉倒马车上,借口道:“这首曲子是小的时候,母亲教给我的。母亲是歌姬,会好些曲儿,不过,做了夫人之后,便再也没唱过了。只有这首曲子,她很喜欢。我想明天吹给母亲听,又怕很久没吹过,曲子都给忘了。”
我上车坐好,一边回他,“这是什么曲?有名字吗?很是好听,只是可惜有些凄婉。”
“这首曲子名字叫做玄鸟,是母亲初见父亲时,为父亲所作的曲子。”通过马车传来的微微晃动,可以知道马车已经开始行路。他撑头挑开窗帘子,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雪,轻声道:“两年高楼琵琶凉。歌声扬,还绕梁。曲终人散,无处话思量。山盟海誓仍可怜,碧江空,半滩风。春来似梦玄鸟归。小轩窗,忙梳妆。将王宫殿,喧喧早无言。千花百媚应知足,苦守情,遣谁听”(注)
“这是?”我疑惑道。
“是父亲填的词,只是,这词却不是为母亲而写,而是为了结发之妻丁氏所写。”他神色黯然。
见他如此,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想了想,岔开话题道:“王爷情意深重,和卞夫人相敬如宾,曹植现今又很是争气,有什么不好的呢?你也不要太难过。对了,那姜梨的事情可调查清楚了?”
“啊。”他轻声答应,“已经仔细调查过了,果然与姜维是有联系的,只是书信往来甚少,没什么蛛丝马迹。至于墨竹,想必三日后便可回府了。”
“那就是易几年的事情平息了?”我试探的问他。
“没有,暂时不可以动易几年,我还要看一出好戏呢。”他放下车帘,倚在车椅后背微微闭目。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不过,我也并不想知道的过多,随手替他理理袍子,温婉道:“今日这雪下的大,我看郭照穿的虽艳丽,却甚是单薄…”
曹丕摇摇头,握住我替他整理袍子的手,“特别交代给她的车子里加了暖炉。”说罢睁开眼来,眉目如往常一般,脸上再没有黯然之色。
“听说,于禁此次征战,又立下战功,王爷为何非但没有赏赐,还不许他反邺呢?”
上次听睿儿提及此事的时候,心里莫名的有些不放心想着得空了一定要问问曹丕,可是回来之后,曹丕忙,才得了清闲又被指派监督铜雀台的事宜,一直没有机会问他。现在坐在车里一时无事倒是想了起来。
“这次孙权和刘备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倒是我们占领了汉中,父亲也有自己的考量,这个时候大军回朝,当然要留下镇守的人,于禁是老将,带兵很有经验,驻扎在汉中父亲会比较放心。”
“可是我听睿儿说,王爷本是打算留夏侯将军驻守,缘何…”
“夏侯渊自然还有更紧要的事情。怎么今日突然对官将的调遣有兴趣了?”曹丕拢拢我的头发,眼里吟了一丝笑意。
我心下莫名一动,突发奇想道:“我也很想帮你呀。你那么累,我不舍得。”
他扣着我的手,微笑叹息:“这怎么又扯到我累不累了?于禁他们是跟着父亲出生入死的老将了,自然遵照父亲的调遣,现在我刚刚恢复官职,这些事情不能过问,子建正在着手大小事务,我也不好插手。若是我能插手,你问我,我万不可能瞒着你。”
听他这么一说,我眉梢挑了笑意,道:“等会子见了夫人,我还准备了别的礼物,这次让你在子建面前好好风光一下。”
他怔一怔,含笑道:“以前你对子建可是一向疼爱,怎么忍心让他丢面子了?”
我脉脉瞧他一眼,“这两年,你不得志,暗地里没少隐忍受辱,明着暗里想必他动过不少手脚,你随军出征,他留守邺城,本来凭你的本事,在战场上表现好了,自然有翻身的机会,我只是考虑到王爷心中怕是还有想法,才特特让墨竹将睿儿带去战场与你们会合,睿儿随你,聪明得紧,又有墨竹出谋划策,安全上我是极放心的,我本意是,若王爷对你仍心存芥蒂,睿儿却能随你征战,父慈子孝,尚且还是能打动王爷的。”
曹丕神色喜悦,“婉若怎么就知道父慈子孝便能动了父亲的心呢?”
我诧然道:“你不知?”
“不知。”
“还记得十三年的时候,王爷征战,子建吟的一首好诗,仓舒送了王爷一面护心镜。”
曹丕温然,“只有我当时痛哭失声。”说罢苦笑了下。
我懒怠的依在他怀中,“可是,王爷却独独对你的表现动容。王爷征战沙场,与家人常常是聚少离多,曹昂又早逝,那么胸襟宽阔的人,却总觉得对不起丁夫人,其实,心里对于亲情是极看重的。”
一阵狂风刮过,将车帘子刮的噗噗作响,几片雪花被风吹进来,打在脸上一阵凉意。
曹丕柔和的拍着我,另一只手半撑着头,如墨一般漆黑的发熨帖的冠在发冠之中,眉目舒缓不少。“倒是你观察的仔细,父亲心中常常孤寂,小的时候我总是看着他的背影,虽然伟岸却说不出的寂寞。你越是想接近,就会越觉得他心中空荡。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我要这天下,也要最心爱的人。什么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全是无用之人的借口罢了。”
我有时候也在想,邺城城破,袁熙另娶,当时已经恨透了曹丕,他让我的心里结了厚厚的冰,无法再度融化开来,不敢想现在这样的境况。而恰恰,又是曹丕,每次都是恰到好处的一点点将我从活死人的边缘拉回来,化解了我心中的冰冻。对我,永远是忍怒不发,永远清浅如云一般恬淡。
“又想什么呢?”他见我出神,就推推我。
我回过神来,掩饰道:“哪有,话说回来,有件事我其实很是纳闷呢。”
他望着我的眸子,温和一笑,“哦?说来听听。”
我拂一拂衣赏,坐起身来,浅浅道:“那时,你说哭便哭的,到底有几分真假?”
作者有话要说:注:本文《玄鸟》的作词为好友三邪,用的词牌是江城子;谢谢三邪提供的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