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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亭接到了手中, 众人不自觉地盯住了他的动作, 想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陆长亭像是把玩般地转了两下木牌, 然后冷着脸扔到了地上, 那木牌掉进了酒水饭菜里,顿时变得脏污不堪了起来。
“你!”肤白俊俏的男子气得指向了陆长亭的鼻子, 怒气让他的面孔都微微扭曲了。
三子怒气更甚, 一巴掌拍开了男子的手:“别拿你的脏手指着我家公子。”
男子面孔更见扭曲:“你是什么意思?要为施显出头吗?”
原来这相貌平平的男子叫施显。
哦, 那这俊俏男子便是何子友了。陆长亭刚才从他们的争吵中听见了这个名字。
陆长亭淡淡道:“害人的玩意儿,倒真敢往别人屋子里放。”
周围的人都是一愣, 没想到陆长亭会说出来这样一句话。包括何子友都愣住了,他还当这人是真要为施显出头, 又或者是为衣衫被弄脏而发火。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拿木牌说事, 那施显没脑子, 这人也没脑子吗?
何子友在心底嘲讽地笑了笑。
周围的人也紧跟着露出了好笑的表情。
有人忍不住劝道:“这位公子莫要胡说这些……”
不等陆长亭开口, 三子已经怒不可遏地回瞪了过去,口中还斥道:“你们懂什么?”
“这等无稽的鬼神之谈,竟也敢挂在嘴边,如何敢称自己是读书人?”何子友笑道,引来了旁人好一阵附和。转眼便有不少人朝陆长亭投来了或嘲弄或轻蔑的目光。
三子撸起了袖子, 眉毛微动, 显然是被这些人的目光激怒了,一副要动手揍人的姿态。
陆长亭看了他一眼。
三子便立刻焉了下来, 乖乖站直了身子, 不敢再有动作。
“连缘由都不弄清楚, 便敢断定我在说胡话,诸位竟也是读书人?”陆长亭淡淡地反驳道。
何子友并不生气,也不焦急,大约是认定了陆长亭在说胡话,实在不值得让人看入眼。何子友笑道:“嘴皮子功夫厉害又如何?”
“不如何。”陆长亭指了指木牌:“制此物的木头乃是取自槐树木,槐,木鬼,木中有鬼。因而民间常有槐树通阴的说法……”
陆长亭才刚说到这里,那何子友便大笑出声,将陆长亭的声音打断了:“有趣有趣,如此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见!原来几个民间传说,便可成真了!哈哈……这位公子实在有趣极了!”
他以为这般大肆嘲笑便能将自己吓住了?陆长亭勾了勾嘴角:“你也很有趣。”
何子友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僵住了。正如陆长亭想的那样,何子友以为自己能将对方吓住,最好能看见对方露出恍然无措的表情,但怎么会是这样呢?对方竟然还有心思来调侃自己!这岂不是说明这人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中?
陆长亭很是满意地将何子友的表情收入了眼底。
“好了,别再争执了,闹成这个样子,若是入了陛下的耳,这届举子谁也莫想好过。”有人站起来冷声道。这人似乎在举子中还颇有些威望,他一出声,其他人忙跟着附和不已,一副纷纷醒悟过来的模样。
“正是,正是!何兄,施兄,何必为一小小木牌而起争执呢?岂不是引人顽笑吗?”
陆长亭在心底道了一声马后炮。
这些人可不是马后炮吗?方才没人阻拦,这会儿见终于有人发声,这才跟着附和了起来。
何子友也终于找到了台阶一般,忙笑道:“正是,这等捕风捉影的小事,竟也拿出来说……”说着,何子友还嘲弄地看了看施显。
施显脸上微微涨红,五官因为怒气都绷到了极致,看上去着实和俊秀沾不了边儿。
陆长亭被人推搡,又沾了一身的酒水、茶水等玩意儿,此时正是心中不痛快的时候,何况何子友的后续作为,更让他对这人的厌烦升到了顶点,如此之后再看施显,便觉得这其貌不扬的人倒是可爱多了。
难能就此不管呢?
陆长亭心下已有决断,他冷声道:“这怎么会是小事?要坑害别的举子,怎么是小事呢?”
施显似乎从陆长亭身上找到了主心骨,忙点头道:“正是正是。何子友就是想将这事糊弄过去……”
陆长亭瞥了一眼何子友,道:“你若不心虚,何不听我将话说完?”
何子友冷笑一声:“你说就是!说吧,你想怎么污蔑我?”
三子咬紧了牙,低声道:“真想将这人一拳打出去。”
陆长亭根本不理会何子友的冷嘲热讽,接着刚才的话往下道:“民间传说未必没有根据。正是因为确有根据,这些传说方才能流传千年。何况,走得多了也就成了路。这个道理是相通的。槐树通阴的说法,在民间流传,百年、千年……就算这槐树本来平淡无奇,那么如今也早被赋予这个力量了。”
何子友依旧轻嗤一声,显然对陆长亭的说法很是瞧不起。他甚至忍不住暗暗嘀咕,这举子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神棍!
“风水中有呼形喝象的说法。槐,木旁有鬼。木旁为榜。你们谁人想要落榜?榜有鬼。这不是咒他落榜是什么?”陆长亭冷声笑道。
“实在牵强!”何子友冷哼道。
“那木牌上写着什么?”
“什么?”何子友反问。
“那是金文!”陆长亭厉声道。
蒙古人、金人向来都是汉人之敌,一听说上有金文,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何子友的脸色白了白,站在那里握了握拳,开始显露出慌乱来了。“你如何敢说那是金文?”
“可还有谁识得的?”陆长亭问。
之前站出来制止争端的人,再度出声了:“我能。”
“你过来瞧。”陆长亭懒懒地道。木牌都让他扔下去,他当然不会再捡起来。
那人脸色不变,大方地起身走了过来。
人群自动分开,为他留出了路。
那人大方地蹲下身,将木牌捡了起来。旁边忙有举子递上了帕子,他接过帕子来擦了擦木牌,随后定睛看了看,口吻肯定地道:“这是金文。”
何子友的脸色更白了。
那人的话似乎很有分量,当他说完以后,众人立刻惊呼出了声:“真是金文啊……这金文写的是什么啊?”
那人看向了陆长亭,陆长亭淡淡道:“你既然已经认出来是金文了,那也就劳烦阁下告知众人,上头写的是什么吧。”
“是句诗。杏花落尽晓风颠。”那人念出声来,随即挑了挑眉。
“是句诗而已,又如何?”何子友讽刺地笑道,“难道凭这,你便要诬陷我了吗?”
“乡试在桂花盛开的时节,因而又称桂榜。会试时,杏花绽放。又称杏榜。杏花落尽,杏花落尽。”陆长亭看了眼何子友:“可真是怀的一番好意!”
何子友脸色难看了起来。
那人摇摇头,道:“科举之时,无论这木牌是否能起到效用,何兄都不该行此举啊。”
何子友脸色更难看了。
“我、我没有此意……”何子友勉力为自己辩解道。
“当真没有吗?用金文记下诗句,难道不正是为了掩人耳目吗?”陆长亭轻嗤道。
施显微微呆住,显然没有想到陆长亭三言两语间,竟然就逼得那何子友脸色发白,神情慌乱了。
他转头看了看陆长亭,神色复杂。
眼看着周围投来的目光都有了变化,何子友有些急了,脱口而出道:“我并不识得金文,此物是我从别处买来的,我并不知晓上面写的什么。”
“看你衣着,家中应当富贵有余,而这槐树木并不值价,你为何要买?你定然另有目的。眼下这目的,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何子友被陆长亭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涨红了脸,徒劳地指着陆长亭。
见何子友这样好对付,陆长亭还有些失望。这人实在没什么本事。他顿时就失去了兴趣。
“不说木牌之事,你们恶人推搡闹事,却牵连到我……该如何赔?”陆长亭冷声道。
何子友愣了愣,冷笑道:“赔什么?我还没说你污蔑于我呢!你如何能证明,这木牌就真能害人了?什么木旁有鬼,什么落了杏榜!都不过是你们自己的推测!”
陆长亭不大高兴。事实摆于前,众人心中都有数了,何子友强辩一通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何子友既然硬要强辩……
陆长亭将木牌从那人手中取了回来,翻来覆去看了两眼,道:“它能不害人,你们是见不着了。不过……你们却可以见着它是如何助人的。”
“先头说害人,这会儿又说助人?”何子友来了精神,毫不客气地讽刺道:“公子前后说辞不一,难道不觉羞愧吗?”
“我为何要羞愧?这木牌能害人,但若过了我的手,它自然便能助人。”陆长亭淡淡道。
何子友声音里更见讽刺:“哈哈!难道你这手还是神手不成?”
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显然没一个人将陆长亭这话放在心上。
三子见状,低低地骂了一声:“没见过世面。”
何子友冷声指着他道:“好生没规矩的书童!”
陆长亭道:“取刀来。”
三子马上递出了腰间的匕首。
何子友见了,脸色发白:“你要做什么?”
陆长亭没搭理他,只低头捏着匕首在木牌上那么飞快地一削,只见那刻着金文的一面就这样掉了下来。这匕首当然锋利得很。乃是朱棣特地赐给三子,令他好生保护陆长亭的。
何子友见状,顿时放下了心。原来那匕首不是冲着他来的。
“这是玩儿什么把戏?”何子友嗤笑着问。
陆长亭将木牌翻了个面,手中匕首挥动,似乎是在上面刻了什么。旁人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却见上面刻了……船?那是船吗的?刻船作什么?
陆长亭手指转动,锐利的刀锋在他的操控之下,又在小小的木牌上画出了波浪。
何子友张嘴想要嘲笑,但又发觉没什么可嘲笑的了,他只得讪讪地闭了嘴。
倒是那人开口了,问:“兄台这是做什么?”
陆长亭没有应答他,翻过面来,又画了个奇怪的形状在上面。众人看了半天,“……这、这是一只装米的斗?”
那人眼底闪动着浓浓的好奇之色,不过他也清楚,陆长亭这会儿心情正不好,怕是不管问什么,都得不到结果。便也只有就这样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陆长亭很快就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将匕首还给了三子,抬手将木牌扔给了施显,面上还带着些许的嫌弃之色。那木牌还未擦干净呢,上面还带着股浓郁的酒味儿和饭菜的味道。让陆长亭有种摸上去油油的感觉。
“收着,收好。”陆长亭说。
施显满腹疑问,但是陆长亭刚刚才帮了他,他当然不会怀疑陆长亭是别有用心,所以他犹豫一下,还是将木牌收了起来。大不了……大不了转过身的时候再扔掉好了。
“祝你一举得魁。”陆长亭勾了勾嘴角,那张冷傲的面孔上展露出了点点笑意。他五官气质实在太过出众,倒是叫周围的人看得呆了呆。
施显愣愣地点了点头:“嗯……嗯……”
“该说你弄脏我衣裳的事了。”陆长亭面色陡然一冷,转头看向了何子友。
“哼,给你。”何子友取出宝钞递了出去。
陆长亭将宝钞接了过来,顺手就给了三子:“实在小气。这点儿钱……三子,拿去赏给店中伙计吧。”
拿他的钱去做打赏,还怪他小气?何子友气得脸都青了。
三子却没觉得有何不妥。在他眼中,陆长亭何等高贵的人物,何子友这般做派的确是小气抠门至极!三子冷哼了一声,丝毫没将何子友放在眼里。
何子友指了指施显:“你又将木牌给了他,到时候,他若中不了进士,你们可莫要厚着脸皮再来赖我!”
“谁说他中不了?木牌已经经我手改动,我说他定会名列前茅才是!”陆长亭当即反驳道。
何子友大笑起来:“好好好,我便等着他名列前茅!若真有你说的这般神奇,那你可也不要落榜才好啊。你既能助别人考中,那自己也应当能考中才不丢脸啊。”
“这便不劳你操心了。”陆长亭说完朝三子使了个眼色。
三子立刻将人群分开,好让陆长亭上楼去。
陆长亭出了人群。
楼上纪紫蓝和纪韵二人正在往楼下看。
当日他们抵达客栈的时候,所有人都见着了陆长亭身边跟了两个美人儿,此时再见了她们,便立刻有人笑道:“整日只知吃喝享乐,沉溺美人乡,还中进士,哈……若能中三甲,都是他造化了!”
“且莫要说了。”有人淡淡道。
议论的人忙识趣地闭上了嘴。
若是陆长亭回头去看,便会发现出言的正是刚才同能认出金文的人。
陆长亭上了楼,正要推门进屋子去,却听见有脚步声近了。陆长亭转头去看,正是施显。
“敢问公子大名?”施显朝他拜了一礼。
“陆长亭。”想了想,陆长亭还是没有说自己的字。毕竟他的字听上去,很有为自己贴金的嫌疑。
施显道:“我名施显,今日多谢公子相助了。”
“待你名列前茅时,再来谢我吧。”陆长亭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施显犹豫了一下,道:“我本也不信什么鬼怪之说。只是我家中对我希冀极高,若是考不中……”施显露出苦笑来:“家母身体不好,怕是再等不了几年了。因为在发现那木牌之后,我才觉得怒不可遏,当即不管不顾地和他争吵了起来。其实……不过一个木牌而已,倒也不会如何影响我。”
这就和大家都知道,诅咒了你去死,但你并不会真的死掉,可听见这样恶毒的话,仍旧会觉得怒气蓬勃一样。
“嗯。”陆长亭低低地应了一声。施显应当并不需要他的同情,而他刚才出言说话,本也并非为了视线,而是那何子友实在太惹人厌烦了。所以他也没必要端出什么恩人的派头来。
施显尴尬地笑了笑,道:“那……那我便先过去了。”
“嗯,去吧。”陆长亭说完,也就推门走了进去。
纪紫蓝和纪韵立刻围了上来:“陆公子没事吧?陆公子的衣裳怎么脏成了这样?快、快脱下来换了……”
说完,纪紫蓝的脸色还冷了冷,道:“这都是些什么读书人!”
陆长亭示意她们将新的衣物放下,三子马上出去叫伙计打了水来。伙计刚得了打赏,这会儿正热情得很,忙去给陆长亭准备好了热水。
陆长亭将他们都赶到了屋外,然后自己舒服地泡进了浴桶之中。
其实还是流动水更为干净……花洒实在是人类的伟大发明啊!陆长亭感慨着在水里躺好。水拂动过了肌肤表面……就像是有一双手温柔地触碰而过。
陆长亭闭上眼,脑子里不自觉地就浮现了朱棣的面孔。
陆长亭的脸微微泛起了红。
总觉得有些想念和朱棣肌肤相贴的感觉。
陆长亭匆匆起身擦干净了身上的水珠,然后换上了新的衣裳。他怕自己再泡下去,待会儿得做春.梦了。
换好衣裳后,陆长亭将伙计叫了进来,将水都抬了出去。没一会儿,那伙计却又回来了。伙计笑着道:“公子,吴公子为您点了些饭菜,小的这就给您端来?”
“吴公子?”陆长亭微微一愣。这人是谁?他怎么不记得他认识个什么姓吴的。
“吴公子,嗨,就是刚才在大堂里那位……那位穿蓝衫的,您还记得吗?”
蓝衫?陆长亭脑子里灵光一闪。
哦,不就是那个也识得金文的人吗?
他姓吴?
陆长亭问那伙计:“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知道的,知道的。”伙计笑着道:“那位公子啊,叫吴观玄。那位公子可了不得呢!”
是很了不得。陆长亭暗暗道。他都能看出来那吴观玄在举子中的地位了。
读书人都多是些自命清高的人物,若是王公贵族之后,未必能得如此拥护。但有种人是必然受到拥护的。那便是大家名师的学生,不然便是出自享有盛名的书香世家。概括起来,便是背后极有底蕴的人物……这跟你有多少钱没有关系,全看你在这个儒家圈子里的地位。
看来那吴观玄应当是在这方面很有来头了。
虽然陆长亭并不打算在应天结交什么朋友,但是别人送上门来的好意,他若是断然拒绝,倒显得不大礼貌了。
做个孤臣很好,但不能做个傻子。
于是陆长亭点了头。
那伙计见状,登时眉开眼笑地退下了,没多久,他便带着饭菜来了。
陆长亭扫了一眼,还都不是什么便宜的菜色。看来那吴观玄意在和他结个善缘了?
不过他的善缘可不是那么好结的。
陆长亭神色淡淡地吃了起来。
伙计小心地打量了他一样,心中不由嘀咕,看来这位爷也是出自大家啊。
之后两日,吴观玄都为陆长亭提前点好了饭菜,还都是换着花样地点,而更让陆长亭觉得惊奇的是,那吴观玄实在聪明得很,他定然是问过了伙计,什么菜自己吃得多,什么吃得少。吃得多的,第二回便再点上一道。而吃得少的,第二回便不再点了。
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物啊。
陆长亭暗暗咂舌。
不过就算是如此,陆长亭也少有出门去的时候,因而也没能遇上那吴观玄。
只是三子每日进来,都会和陆长亭说外头那些人的议论。
“他们竟然敢说您定然中不了进士!一群无知之人……他们哪里知道您的本事!”陆长亭在三子的心中,不仅是有恩于他,使他有了大造化的人,还是本事强悍,等同于心中神佛一般的人物。若不是因着在天子脚下,而他又代表着陆公子的脸面,他便早已按捺不住一拳头挥上去了。
这些人怎的这般嘴碎呢!
陆长亭瞥见了三子面上的怒火,忍不住笑了笑:“我还没气,你气什么?”
三子闷声道:“我为公子觉得窝火。”
“这有什么关系?我何等本事,你难道心中不知晓吗?待到会试放榜时,孰高孰低自然一清二楚。”
三子忙点了点头:“公子说的是。公子定然能金榜题名……不过,那个施显,他也能名列前茅吗?我担心他拖了公子的后腿!”
陆长亭满不在乎:“这没甚可担心的。”说着陆长亭手指沾了点儿茶水,在桌面上画道:“这是什么,这是舟,这是水。你可知这有何寓意?”
三子双眼亮晶晶地盯着陆长亭,等着他往下说。
“乘舟破浪,听过吗?”
三子摇头。
“一帆风顺,听过吗?”
三子依旧摇头。等摇完头,三子自己神情变得尴尬了起来,他小声道:“公子,我……我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
“没关系,乘舟破浪,就是说人坐在船上,破开了巨浪。寓意人能解决一切艰难险阻。一帆风顺,这帆也是船上才有的,而一帆风顺的寓意便是无论何事都能顺利达到目的。我画此图,便正是这个用意……”
三子睁大了眼,满脸惊奇:“这也能起到风水之效?”
“能,但日子太短,效果恐不能太显著。”陆长亭刚说完,便有人敲门来了。
“谁?”陆长亭冷声问。
外头传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在下吴观玄,陆公子可在?”
吴观玄终于亲自上门了?
陆长亭道:“在。”
三子这才起身过去将门打开了来。
三子对这客栈里的读书人都不大待见,哪怕是在众举子中名声颇好的吴观玄也是一样的不大待见。但陆公子都应声了,那便代表着他不得不将这人放进来了。
三子冷着脸打开了门。
吴观玄看也没看他,直接越过了他,走到了陆长亭的跟前来。
陆长亭慢吞吞地起了身:“吴公子。”
“陆公子。”吴观玄笑了笑。
“请。”陆长亭这才请那吴观玄落了座。
三子站在了一侧,犹豫之后还是给吴观玄倒了茶水。毕竟他是公子身边的人,可不能叫别人认为公子不会驭下,教出来的书童都没规矩。
吴观玄将茶盏捧在手中,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陆长亭没有开口,他在大方地打量吴观玄。这还是陆长亭头一次完整地打量起吴观玄的模样。
吴观玄的年纪应当不足三十,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是年轻有为的行列了。吴观玄的相貌并不如何出色,但却五官端正。而他身上的气度尤为引人注目,温润、大方,叫人看上一眼,便觉得读书人便该是如此模样的,甚至本能地觉得这人该是个满腹经纶的。
果然是个有来头的。
这身气度便是旁人难以比拟的。
看到这里,陆长亭也就没什么要冷待对方的意思了。瞧吴观玄这模样,名列前茅是定然的。那何子友和吴观玄全然就不是一个级别的,甚至可以说差得远。对于这短短几日里,吴观玄所表现出的为人处事来看,这样的人为友最好,若不能为友,那也不要为敌。
陆长亭没什么和他为友的心思,那便不要为敌好了。
吴观玄笑道:“我不比公子面若冠玉、芝兰玉树,哪有什么值得公子这般细瞧呢?”
陆长亭这才收回了目光:“自然有的,吴公子气度非凡,丰神飘洒,自然值得仔细一瞧。”互捧而已,陆长亭张嘴便来。
吴观玄脸上笑意更浓:“陆公子实在是极为有意思的人,可惜相交晚了些。”
陆长亭心说没关系,毕竟现在我也不打算和你相交。
但他到底嘴上没有说出来,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吴观玄见陆长亭这回不接话了,还直白地表露出了遗憾之色。他转了话茬,道:“这几日的饭菜,公子以为如何?”
“多谢吴公子,很是美味。”
吴观玄见话题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只得起身道:“某前来,也只是为问候陆公子一二,会试之日便要到了,便先祝公子得以金榜题名。”
陆长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吴观玄难道不是那些举子中的领头人物吗?怎么听这口吻,倒是颇为期待他去打脸其他举子似的。
“那便会试时再见。”陆长亭压下心底的疑惑,将吴观玄送走了。
吴观玄走出去后,屋门便立刻被三子关上了。
吴观玄驻足在门外,并没有立即离去。他的书童有些惊讶:“公子?”怎么会出来得这样快?以他家公子与人相交的本事,应当能和那个陆公子相谈甚欢以后久久方才出来啊!
吴观玄摆了摆手,这才挪动步子,低声道:“他能不动声色地截断我往下接话的一切可能。”
那书童更惊讶了:“怎么会……”
“偏偏他还丝毫不疏漏礼节。”吴观玄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让你去查他来历,可有消息了。”
书童低下头,道:“公子,家里还没来消息。”
吴观玄轻笑一声,道:“没有也没关系。毕竟……他的身份也并不难猜。”吴观玄脸上的笑容更浓,口吻笃定道:“满室举子无一人容貌能与他相比。”
“燕王有一义弟,今年应当正过加冠之年。听闻他生得面如傅粉,五官精致,乃是世间少有的美貌。”
“他便应当是那燕王义弟了。”
书童点了点头,满面惊叹:“这位公子确实生得好模样,小人从前从未见过比他更为容貌出众的人。”
两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而他们也已然走到了大堂中。
很快有个举子走上前来道:“吴兄,何子友请你吃饭……”
吴观玄摆手拒绝:“不必了。”
“这……为何呀?”
“日后还是远着些为好。”吴观玄的脸色冷淡了下来。
那人也不敢再问,只能自己暗暗记在了心中。
很快,便到了会试这日。
会试同乡试一样,同样是连考三场,每场三天。由翰林官担任主考官,礼部主持在贡院举行。
会试严格至极,三子等人将陆长亭送过去后便被拦在了外面。而陆长亭在进去之后,便遭遇了搜身。陆长亭长得着实太过好看,这一点在他年纪渐长、五官愈发张开以后,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而他常年和朱棣、朱樉、朱标,甚至是洪武帝这样的人打交道,一身气质早就煅焠了出来,比起从前更多两分贵气。那搜身的人在见到他的时候,竟是有些不敢下手的感觉。
不过这项检查是必然的,因而那搜身的人到底还是下了手。
等检查完后,他便匆匆将三支蜡烛塞给陆长亭,打发陆长亭进门去了。
陆长亭进入到了号房之中。
外面有人立即将号门锁上,活像关犯人一般。
而这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空间着实逼仄得很。
幸而有了乡试经验,陆长亭倒也不怵,心中的嫌弃也没有那么多了。
他坐下来,拿到了试卷……拆开,研墨,答题……
这些动作由他做来,有条不紊。
早在道衍面前演练过无数遍,怎会有疏漏呢?
答完题后,陆长亭便立即用了食物,然后就躺倒休息了起来。这时候是必须要休息的,否则第二日便没什么精力了。
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陆长亭扛过了九天。
待他终于能从那逼仄的小号房里出来的时候,双腿都不自觉地打颤了。在号房里,除了答题,便是吃喝拉撒睡。他倒是想要活动下躯体,比如打个拳什么的……但为了避免被认为是发疯,陆长亭最后还是忍住了。
陆长亭走出贡院,三子和潇潇便立刻从左右扶住了他。
陆长亭也没有逞强推开他们。也幸而他身体跟着亲兵们锻炼得强健了不少,不然……往后看看,多少考生在出来之后,晕倒的、呕吐的、大哭的……数不胜数。这简直不仅是在考验人的才学,还在考验人的身体和心理啊。
纪紫蓝将马车赶了过来,心疼地道:“公子快些回去歇息吧。”纪紫蓝本身年纪便不小了,从前她在陆长亭跟前有那么点儿爱慕的心思,而如今……纪紫蓝便有了点儿为长的味道了,口吻和眼神都多是往长辈上靠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
只是他刚跨上马车,那头就有人走了过来,道:“陆公子可还好?”
声音熟悉。
陆长亭回头去看,就见吴观玄站在了马车边上。
吴观玄也着实是个神人,竟然面不改色,看上去这场会试似乎半点痛苦都没给他带去,再和周围的举子一对比,吴观玄的表现简直是稀奇极了。
“我还好。”陆长亭淡淡地应道。
陆长亭注意到那头的施显也想要走过来,只是在注意到吴观玄之后,他就立刻顿住了脚步,似乎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来。
这头吴观玄还待要说些什么,突然有一辆马车近了。
马车里头钻出了个少年,那少年直直到了陆长亭的跟前,笑道:“公子,我们家主人在等您了。”
这应天府里能有什么人等他,而再观跟前的少年,陆长亭很轻易地就分辨出了他的不同。陆长亭立刻会意,转头对纪紫蓝道:“你们回到客栈去等我,我不知何时回来,你们管好自己就是了。”
纪紫蓝很聪明,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少年,就忙点了点头。
三子有些不解,问道:“公子怎么……怎么要去很久吗?”
纪紫蓝拽了他一下:“走吧,赶马车。”
三子只得闷头坐到了马车边上。
陆长亭下了马车,与吴观玄道了声:“吴公子再见。”然后还抽空往施显的方向看了一眼。
施显忙冲他笑了笑。
陆长亭点了下头,便上了旁边的小马车。
这边的插曲并没多少人注意到。
马车很快就远了……
那头何子友由书童扶着站稳了,这才到处搜寻起了陆长亭的下落。
他身边的书童笑道:“那姓陆的怕是出来时已经晕死过去了,让他家下人抬着往医馆去了,不然怎么这么快便没了身影……”
何子友轻蔑一笑,随即看向了吴观玄的方向:“走,我们去与吴公子说话。”
“是。”
这厢吴观玄却先一步也上了自家的马车,速速带着书童往客栈回去了。
吴观玄坐在马车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书童不由道:“公子,怎么了?”
吴观玄满面震惊,额上甚至还微微渗出了汗水。
“无事……”他哑声道。
这话不能与外人道,只有他知道自己心底的惊讶该是如何的深。
那个驾马车来的年轻人,若他没分辨错,那人应当是宫内的人。他前来接陆长亭,是……是将陆长亭接到宫中去?
吴观玄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见何子友往这边走了两步,见马车动了就顿住了脚步。吴观玄突然觉得何子友好笑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