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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陈劲国五十五岁生日,大摆宴席,大会宾客。
章丽萍穿了一身明黄色的旗袍,脖颈上是硕大的珍珠项链,垂着一颗大钻石。
陈朝阳被逼穿了正装,黑衣白衫,系了个宝蓝色的领结。
宴客还没开始,他被勒得差点断气。
客人陆陆续续到场,陈朝阳瞄了一眼签到本,几个大企业赫赫有名,礼金也拿得出手。
他从来不知道,自家这种暴发户,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
章丽萍早几年就对外放话,把陈晚和宋明谦的关系描述的绘声绘色。
宋氏两个字,足以让人趋之若鹜。
他们尝尽了甜头。
章丽萍趁着空当问陈朝阳,“你姐说来吗?”
陈朝阳琢磨着怎么把这根破领结扯下来,手上动作粗鲁,说:“不知道啊,她没说。”
章丽萍面露不悦,“你怎么传的话?”
“是啥就说啥。”
“没添乱?”
陈朝阳呵呵装傻,“她要想搞乱,用得着我去添?”
章丽萍精致的指甲戳向他的脑门,“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家你就向着她!”
陈朝阳躲开手,不耐烦地啧了声,越过章丽萍的肩膀看到门口。
手一指,“喏,这不是来了吗?”
陈晚是精心装扮过的,化了艳丽的妆容,正红色唇彩十分提神。鱼白色的小礼服前短后长,身后的裙摆垂落脚踝,一动,成浪。
陈朝阳暗骂了句,“操啊,真他妈怂。”
“爸,生日快乐。”
陈劲国笑着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都是一家人,我就知道小晚明事理。”
章丽萍拉住她的手,母女情深一般把她往宴客厅领。
“小晚你手机怎么坏了?也该买一个新的,联系不上你我好担心。”
陈晚任她握着,“摔坏的,这两天课多,明天去换。”
内门划开,台上的和弦乐队拉着欢快的提琴曲,章丽萍手上的力道大了些,陈晚看向她。
“小晚,宋明谦也会来,妈妈希望你们不管有什么误会,都能好好说话。明谦那样的家势,让他低头很难,小晚你——”章丽萍半劝半求,“你就顺着他点,服服软就过去了。”
陈晚很平静。
章丽萍摸不清她的路数,言之切切:“宋明谦肯来,太为我们家长脸了,你就看在爸爸生日的份上,答应妈妈好不好?”
陈晚全程盯着大厅的吊顶灯,明艳靓丽的水晶装饰,光芒艳艳。
她突然想起另一盏灯。
那是在云南,在霍星的卧室。他们坦诚相对的那一晚,不问来处,也不问明天,情真意切,肉.身交叠,黑夜是世界拉了灯,而那捧昏黄的光源从写字台蔓延,照亮房间。
世界是暗的,他们是亮的,无比安宁。
这种安宁在回到上海之后,再也没有过。
陈晚似有似无地嗯了声,太轻了,轻到章丽萍以为是幻听,但她又不敢再问一遍,就只当是答应了。
宋明谦最后才来,他穿得简单,白色衬衣黑色裤子,唯一的装饰就是手上的玛瑙串。看起来有种禁欲的美感。
他一来,宴会骚动。
陈劲国红光满面,章丽萍也左右逢源,平日的那些牌桌妇人,无一不是羡慕的眼神,这让章丽萍特别受用。
她把陈晚往宋明谦面前一推,“明谦,小晚不会喝酒,我就把人交给你了,你帮阿姨看着。”
不会喝酒?陈晚极淡地弯了嘴角,她只是没有在他们面前喝过。
某人作证,她酒量可不是盖的。
闹的再凶,也翻不了船,再见面还是笑脸相对的朋友。
这个本事,宋明谦修炼成精。
“跟着我,没人敢敬你酒。”宋明谦站近,两人像是天生配对的佳偶。
陈晚笑容隐隐,她手一伸,迅速抽走宋明谦手上的高脚杯,仰头时脖颈舒展,像是一截削了外皮的嫩藕。
分秒之间,空杯又塞回宋明谦手上。
陈晚舔了舔唇角,似乎还在回味。
“我要你罩?”她语调向上拔了个尖儿,要笑不笑。
宋明谦低垂眼眸,轻声说:“你罩我。”
两人温声谈论的画面,看在外人眼里就是敲了实锤的证据。
“那就是陈晚,看来和宋总好事将近。”
“漂亮是漂亮,就是有股骚劲,我咋看着那么作呢。”
“没准宋总就好这口骚的。”
“陈劲国福气好,他个草包能有今天,全仰仗他女儿呢。”
“有本事你也去卖女儿呗。”
流言在听不见的角落肆意。
陈晚对宋明谦晃手,“咱俩都不是要靠谁才能活下去的人。”她伸出食指,在空中蜻蜓点水一般划出一条直线,“楚河汉界,各保各的。”
既然宋明谦给了台阶,她自然顺着下去,这也算是两人相识已久的默契。
面子不撕破,立场还是要摆明。
陈晚话中有话,宋明谦一听就知。
说完,她就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滑手机。
陈劲国是花了大本钱,包场不说,就这现演现奏的和弦乐队让逼格陡然升高,琳琅满目的美食,静静摆在台中央的五层大蛋糕,还有鲜衣怒马的各色精英。
陈劲国大概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陈晚静静扫视这一切,什么都是精致的,也什么都是虚的。
有人在窥探,有人在满足,有人被这华丽外表蒙了眼睛,以为看到的,就是他拥有的。
乐队演奏新的音乐,是一名克罗地亚钢琴师的名曲,前段安静,后段节奏加快,明烈得像是高温笼罩的盛夏。
陈晚听入迷了,最后一个音阶结束,她出了一身大汗,仿佛真的过了一个三伏天。
这身汗,将她身体里所有的阴郁和纠结都洗得干干净净。
她拿起包,脚步坚定地朝外走。
宴席上的人都是慢慢游动的,她成了一道奔跑的风景线。
“小晚,你要去哪里!”章丽萍声音尖,在她背后响起。
陈晚停下,回头。
“妈妈,我先回家了。”
“等这边结束,我们一起回。”章丽萍动作轻柔,想要去握陈晚的手。
“我想先回去。”
动静不大不小,离得近的人不动声色地看热闹。
“小晚听话,今天是你爸爸生日。”
“妈妈,这里不需要我。”
“陈晚。宋明谦在,你别胡闹!”章丽萍唯恐被人知道,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怒火。
“宋明谦有手有脚,能来就能回。”
说完,陈晚转过身走去门口,这一次没再回头。
会所外面一片漆黑,感应门徐徐划开,陈晚脚步轻快——
外面哪里黑了?只有光!
陈晚从没觉得这么刺激过,热车的时候,她大口呼吸,又无比庆幸把手机砸了,因为没有一个人能来打扰。
陈晚滑下车窗,抬头看了看。
上海的夜,灯光比星光璀璨。
因为是临时决定,所以她并没有带太多钱,参加宴会象征性地带了点,数了数不到一千。
她开导航,设置好目的地,清脆的女声播报:“现在为您开始导航,前方红灯右转。”
好了,这一路也不会孤单了,总还有个人陪着说话。
陈晚按捺不住内心的欢腾。
还记得学生时翻墙回宿舍吗?最紧张的就是爬上墙头的那一刻,进退两难,不敢往下跳。
这一次,陈晚爬的是万丈高楼。
却敢义无反顾,纵身一跃。
天气预报今夜台风登陆,街边的树叶晃动频率越来越大,一场风而已,瞬间洗净初夏的燥热。
如同注定,陈晚这身精心装扮就是用来赴约的。
车子开出大路时,她靠边停了会,去路边小超市买了双塑料拖鞋和一箱红牛,高跟鞋丢到后座,红牛撕开塑料袋,放了两瓶在手边。
换了鞋,油门踩得都松动些。
她的心情和即将登陆的台风一样,劲气十足。
上海到大理两千多公里,按时间计划,能赶在第二天宵夜前到。
前半夜她一点也不困,兴奋劲足以抵抗睡意。
两点的时候,陈晚喝了罐红牛,高速车少,她又扛过一小时。
天际露出鱼白时,陈晚再也撑不住了,把车停到昭山服务区,睡了两个钟。
闹钟响第一声时她就醒了,已经到了贵阳境内。
陈晚下车伸了个懒腰,又去服务区的超市买了盒方便面和一瓶水。
她还穿着昨晚那身小礼服,一晚劳顿,但妆容还算贴面。收银员忍不住多看了几下,陈晚有些不好意思,把方便面泡好就拿去车上吃。
面味太重,她把车窗全部滑下,白色宝马里,一个女人狂嗦面条,这画风太新奇。
陈晚吃到一半,被自己突然的想象力笑喷,一口面条差点吐到挡风玻璃上。
把饥饿喂饱,人又满血复活。
累了就喝红牛,困了就去服务区打个盹。碰上塞车就开广播听歌,出贵阳的时候,有一段路还下起了冰雹。
这一路阴晴雨雪,倒是体验了个遍。
陈晚车速很快,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进入云南境内。
昆明到大理路段事故特别多,堵堵停停耗了不少时间。陈晚一身酸痛,强打精神。她折算了一下油钱,已经加了三次油,包里还剩一百块。幸好装了etc,过路费直接从卡里扣。
晚上十一点,陪了她一路的导航女声依旧清脆:“目的地位于道路左侧,请靠边停车。”
陈晚设的是喜洲派出所,霍星上班的地方。
除了执夜的办公室亮着灯,其余漆黑一片。
陈晚快累瘫了,连补妆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这到霍星家很近,陈晚开得特别慢,两座城市隔着千山万水,对一段感情来说,甚至不用争吵,距离两个字就能生出许多是非。
可这一刻,陈晚不怕了。
她的脚踩在这片土地,她头上顶着一样的星空,她呼吸的空气与他一致。
想见的人,天南地北也不嫌远。
如果天有神明——
她用无悔当赌注,只求一个好结果。
霍星住的地方是个老式小区,大都熄灯入睡。陈晚把车停在他家楼下,重新换好高跟鞋。
长时间一个姿势,下车的时候差点摔在地上。
陈晚扶住车门,稳了稳才重新迈开脚步。
鞋跟踩在地面,是楼道里的唯一声音。声控灯不用特意叫喊,应声而亮。
门在面前,陈晚抬手,万丈高楼跟着从心底拔地而起。
“咚——咚——咚——”
食指的指节敲着门板,心也跟着一起蹦。
没反应啊。
陈晚把耳朵贴上去,仔细分辨屋里的动静。
她边听边敲,又是三下,这回力气重了些。
还是没声。
陈晚郁闷得急需发泄,抬脚对着门狠狠踹了上去。
铁皮门震天响,哐当哐当踹出一层灰,扑了陈晚满脸。
陈晚往外吐舌头,吃了一嘴,“妈的呸呸呸!”
灰头土脸也总算确认了一件事,霍星是真的不在家。
陈晚泄气下楼,刚才那一脚踹得脚都快断了,她把高跟鞋拎在手里,赤脚走的飞快。
实在太饿,也没力气再找人。陈晚开车在附近溜了圈,随便找个夜宵摊,直接要了两碗炒粉。
她埋头猛吃全然不顾形象,就像一个饿鬼。
连夜宵摊老板都看不下去了,善意提醒:“妹子,慢点吃。”
陈晚突然抬起头,嘴边还有半截粉条儿,“老板,你可不可以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
“行啊,给。”爽快答应,老板从兜里把手机掏出递给她,“你这是来找人啊?”
陈晚点头。
“从哪儿来的啊?”
“上海。”
“开车过来的啊?”老板惊呆了。
陈晚又吞了口炒粉,腮帮鼓鼓地说:“是啊。”
“你,你这是追债呢还是……”
陈晚抹了把嘴,说:“撕人。”
那串号码早就烂熟于心,很快就接通。
“喂?”
“哪位?”
一瞬间,她后悔那个回答了,她不想撕人,她只想见他。
“是我。”
短暂的沉默仿佛带了电。
陈晚声音哽咽:“不许挂电话,你在哪?”
“所里加班。”听出了她语调的变化,霍星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你能不能早点回来?这边好冷。”
“你在哪?”
“你在哪?!”
霍星连问两遍,从平静到发狂,原来可在分秒之间。
陈晚笑着抬头。
天上的月亮圆了。
霍星到的比她预计的要早许多。摩托车还没挺稳,人就从车上跳下来。
陈晚没有发现,正低头吃第二碗炒粉,满嘴油光,妆也花掉。
“陈晚。”
她猛地回头。
三米远,霍星站在那,眸色漆黑,嘴唇紧抿,喊她名字的时候,声音抖得不像话。
陈晚站起身,咧嘴冲他笑。
两人在原地像被钉子卡住,直到霍星看到她的脚,陈晚赤着脚踩在地上,被发现了,她不好意思地脚底踩脚背。
霍星走近,“鞋呢?”
“脚肿,穿不上。”
“坐下。”
陈晚坐下,霍星蹲下。
他握住陈晚的脚踝,用手蹭了蹭脚底的灰,手心温度高,烫得她想缩脚。
“别动。”霍星加大力气,不让她逃。
陈晚抬脚对着他的肩膀踹过去。
霍星一手抓住。
陈晚另只脚紧接而上,又被霍星按住。
陈晚狂蹬腿,辛苦、委屈、愤怒都涌了出来,“王八蛋,妈的,王八蛋!”
她穿着短裙,动作一大,什么都看到了。
霍星警告她,“别动了,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穿的是黑色!”
陈晚反应过来,脸像火烧云。
霍星转过身,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背部肌肉的线条。
“上来。”
把人背起,霍星才发现她真的好轻。
回家的路,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开门,灯亮,霍星把她放到沙发上。
“你先去洗澡,我给你找身干净衣服。”
腰上忽然一软,陈晚跪在沙发上,搂住他的腰。
“霍星你别走。”
霍星深呼吸,心如雷鸣,陈晚的这声别走,太多情绪夹在一起,听得他心酸。
“好,不走。”
她抱了他一会就松开了,低着头说:“我先去洗澡。”
很快,浴室传来滴答答的水声,像是一个信号,在指引,在预告。
陈晚洗完后着霍星的衬衣,两条腿光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两人对望一眼,眼底的炙热在聚拢。
霍星喉结上下滑动,说:“我先去洗个澡。”
这个澡洗的急不可耐,霍星的速度已经够快,可等他出来,陈晚还是睡着了。
一天一夜玩命地开车,从上海到云南,横跨几个省市。
她太累了。
陈晚的睡容很安宁,眉目舒展,呼吸清浅,像是一幅素描。
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混合着她身体的香气都被掩盖。霍星打开被窝钻进去,这些被捂暖的香气蒸腾着扑面而来。
这一刻,霍星觉得,像收到上帝送来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