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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放晴了,太阳融融照着,刚过完年,繁华褪尽,有种空洞懈懒的萧条。定宜抱膝坐在台阶上,日光照在头顶,顶心一片头皮晒久了发烫。脑子里茫然,揪着一件事,压在心头太久,慢慢变得模糊了。索性不去想,叫底下人收拾了褥子,准备些吃食,已经有两三天没见着汝俭了,照例这会儿能探监了,回头塞些银子钱给狱卒,好歹进去说句话。
正琢磨要不要带上海兰,外面传来门房说话的声音,“七爷新禧,快里边儿请。”
定宜抬头看,七爷踱着方步从门槛外迈进来,她起身迎了上去,“七爷打哪儿来?”
七爷说:“我从刑部来,弘策前头审案子呢,我留在那儿旁听来着。”说着摇头,“三部九卿会审呐,形势很不好。吉兰泰别说指证弘赞了,他连自己的罪都不肯认呢。弘赞和弘策当堂争执起来了,到最后拿你们的关系说事儿,说防着主审有失偏颇,当避嫌,你爹的案子只怕要换人接手了。”
她听着,心直往下沉。这两天眼皮老跳,就觉着这事儿不会那么顺利。她想过,实在走投无路了就一口咬定和弘策不相干,到了这种时候,汝俭的性命就全在主审手里,要是中途换了人,风险大到她不敢想象。
“如果换,换谁?”
七爷吮唇想了想,“不是裕亲王就是睿亲王。不过弘策有他的说头,他不承认你是温禄的闺女,只说是远房的表亲,两家来往不多,不知道汝俭底细。年三十也是按着老例儿一块儿守岁,这样才可免你窝藏之罪。”七爷抚了抚后脖颈,长叹道,“这回是难为坏老十二了,这种理由说出来其实很牵强,换了你,你信不信?如今端看宫里怎么断吧,他们这会儿面圣去了,要是皇上有心偏袒,老十二主审的位置就不会动摇。只不过今非昔比,做得太明是不能够了,那么多人都瞪眼儿看着呢。”
定宜想起沐连胜来,“那天从朗润园回来后,我奶妈子的男人怎么处置了?”
七爷哦了声,“弄死了。本想留着他祸害弘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后来想想,事儿还是别捅到皇上跟前为好,否则少不得又是一场波折。槐树居那儿全是坟圈子,宰了一埋,一了百了。”
恨虽恨,最后让他落得这样下场,定宜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道,本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丫头来回禀,说主子吩咐的东西都备齐了,问先搁着还是装车。她回身看了七爷一眼,“我这会儿得上刑部大牢去一趟,七爷自便吧!”
七爷迟疑道:“眼下这当口,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这么的,我陪你一块儿去,你换身衣裳,打扮成我长随吧。话也不要多,说几句就走。”
能这样自然是最好,定宜应了,很快找出以前的衣裳换上,不枉从宁古塔背到山西,又从山西背回京来,要紧时候又派上用场了。
收拾停当这就往刑部去,刑部大牢比起顺天府还严苛些,羁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亏得有七爷这张脸,往那儿一杵,就是个打通关卡的凭证。
哥儿几个接了赏,点头哈腰把人往地牢里引。这地方暗无天日,四周围铜墙铁壁似的,地牢深处点着火把,两人高的墙头上开一扇小窗,外面日光照进来,四四方方一个光柱,亮得眼睛生疼。
空气不太好,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地方,加上潮湿,那味道熏得人几欲呕吐。七爷掩着鼻子直呼受不了,定宜倒没什么,在顺天府时点人头上刑场,她也每每穿梭在这种地方,见怪不怪了。
汝俭的号子离那扇窗近,大约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这种地方每一寸阳光都很珍贵,物尽其用,定宜走近了看,汝俭没事人一样,居然还有心思在那儿扬晒稻草。
她低低喊三哥,吞声哽咽了下,“别晒了,我这儿给你带了褥子,比稻草强多了。”
汝俭无甚悲喜,回头一顾说:“这种腌臜地方,是你该来的吗?东西搁下,回去吧!”
她哪能放心呢,追问:“他们为难你了吗?有没有打你?”
汝俭说没有,“庄亲王说我叛逃,我又不是傻子,分明是遭贩卖,我会让人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么?你放心,暂且出不了事。只不过吉兰泰不肯张嘴,我状告庄亲王,无凭无据也没有用。今天审问下来,看局势爹的案子不容乐观……”他突然笑了笑,“我本该和汝良他们一块儿死,活到今天是捡来的。你好好保重自己,不管我这儿怎么样,你都别过问了,你是姑娘家,不该承受那么多。翻不了案是命,咱们做子女的,做到这份上已经尽力了……只是枣儿,我在里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们兄妹絮絮说话,七爷被味儿熏得头昏脑胀,前面的话一概没听见,光听见最后一句,立马表态说:“弘策对她不好还有我呢,我照应她,她受不了苦。你在里头踏踏实实的,甭管外头怎么闹腾,你一口咬定了就是遭贩卖,大不了遣回长白山,我再想办法把你捞出来。官司我虽帮不上忙,暗里小动作我最有一套,你只管放心,该吃吃该睡睡,天塌不了。”
他这番心意表得不与人同,但说的都是大实话,汝俭冲他拱了拱手,“七爷,咱们自小玩儿到大,情分就不多说了,有你这句我安心。我现在是自顾不暇,妹子且管不上,十二爷虽疼爱她,多个哥哥多分照应……横竖有赖七爷,汝俭心里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七爷有点心酸,敢情他这辈子只有和心爱的人兄妹相称的份了。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他和汝俭打小儿朋友一场,至少做到不负他所托吧。
定宜总不免惶惶地,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又不好张嘴问。这时候外头狱卒来催促,陪着笑脸儿对七爷说:“我的好爷,时候差不多了。奴才们肩上担着职责,按理是不让探视的,今儿破了例,也求王爷体念则个,叫奴才们对上好交代。”
七爷不耐烦地一撅,“别扯你娘的臊!爷给老友送铺盖卷儿还犯王法不成?你去回禀陈六同,爷今儿来过了,他要不服,上贤王府抓爷来,爷等着!”
狱卒愣在那里,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应付他。定宜怕事儿闹开,扯扯七爷袖子说:“您消消气,人也看了,东西也送了,咱们回吧!”复小声冲汝俭道,“事情还没到绝处,你稍安勿躁。我今儿先回去,等过两天再来瞧你。”
汝俭点头,七爷这才嗯了声,“既这么,那就回吧!”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有人扯嗓门儿一吼,其声凄厉吓人一跳。七爷说,“这谁啊?要吃人是怎么的?”
狱卒呵腰笑了笑,“这是镇国公吉兰泰,八成儿又嫌饭菜不好,闹脾气呢!”一头说一头比划着把人引了出去。
那厢弘策进宫见驾,皇帝要权衡利弊,既然有疑义,各打五十大板。温禄案弘策弘赞都有牵扯,为免有失公允,交由睿亲王并大理寺处置。至于镇国公收受贿赂,暗杀两浙巡盐御史一案,一向有弘策经手,中途仓促换人难免乱了头绪,着醇亲王加紧审理,结案交都察院,余下诸事不必再过问。
这么个圣断,看似缴了他的权,但吉兰泰一案在手,温禄案仍旧有牵扯。只是如今陷入了死局,有巡盐御史临死前留下的册子,吉兰泰想脱罪是办不到的,可他不肯招供同伙,战火就蔓延不到弘赞身上。
弘策拍断了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你巧舌如簧,打量本王奈何不了你?这是多大的罪,你掂量过没有?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劝你立功赎罪。本王知道当初粮道盐道有人统管,你不过是个虚幌子,罪不及死。可你要是一意孤行,所有的罪责全由你承担,只怕不单是圈禁充军这么简单。”
吉兰泰还是那句话,“盐粮两道错综复杂,采集、运输、交易、调度、征税,哪样不要通力协作?王爷在喀尔喀,从的是武,盐道和大小官员及盐商周旋,从的是文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句不恭的话,王爷下过几趟江南,知道两浙河道怎么铺排,盐田有多少亩么?”
他公然挑衅,弘策也不恼火,只说:“文武相通,本王能镇得住喀尔喀政变,就治得了你这小小镇国公。你不认罪不要紧,两套本子我递进宫,皇上自有明断。我奉劝你,想想家里一门老小,想想十三年前的温禄。前车之鉴,还不够你引以为戒的么!”
说起家人总叫人动容,吉兰泰眼神颤了颤,大冷的天儿,憋得一脑门子汗。但是也只一顿,狠狠抽了口气道:“王爷这是诱供么?就算我伏法,我满门还是宗室宗亲,高祖爷有遗训,朝廷也不能慢待他们。”
弘策哼了声,“当初温禄判斩监侯,他的房地田产及家中女眷并没有祸及,可是为什么被灭了门?朝廷不管,自有人来管,你藏着掖着,最后少不得连累一窝儿。少给本王兜圈子,今天就要你一句准话。大年下的,别害得诸位大人和你一块儿受冻,惹得我火起,你知道厉害。”
他的厉害无非就是掌握着他家里人,吉兰泰进退维谷,握着两拳,脖子上筋蹦得老高。挣扎了半晌,似乎也是无力反抗了,耷拉下脑袋说:“罢,我贪赃枉法,我认罪,王爷瞧着定夺就是了,用不着一遍又一遍过审。罪状拟好了我画押,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他这是打算一人扛?弘策瞧了左右会审一眼,打蛇随棍上,“你认得倒痛快,那温禄一案又作何解释?当初你们同在转运司,他和被杀的巡盐御史有私交,你为了脱罪,可曾栽赃陷害于他?”
现在的情况用不着一味计较幕后真凶是谁,只要温禄洗清了嫌疑,汝俭身上的案子就没了。横竖认了,全认又何妨?可惜弘策这么希望,吉兰泰却偏不,他嘲讪一笑道:“偌大一宗案子,银子过手上千万两,单靠我一个人,能全盘调度得起来么?温禄本来就不干净,多少年前判定的案子了,当初判得对,王爷何苦多方开脱?”
“本王秉公办理,你再妄言,别怨我给你上大刑。”他真有些按捺不住了,来来回回纠结得太久,再好的耐心都要磨出钢火来。眼下他冷不丁说认罪,并不在他考量之中。在座的官员抖擞起了精神,可他没有询问别人的意思,只是冷眉冷眼道,“你们既是共犯,那他当初为什么没有指证你,反叫自己一门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究竟是同僚情谊还是百口莫辩,你自己心里清楚。实因多处存疑,今儿暂不定案,容后再议。回去好好想想,你熬得起,本王奉陪到底。把人犯带下去,退堂。”
衙差夹着水火棍上来架人,吉兰泰被拖出去,却边走边叫,“我已认罪,何不定案?”一路吵吵嚷嚷往牢里去了。
狱中静谧,但他依旧吵闹不休,经过汝俭号子时脚下顿住了,错牙一笑道:“温老三,想让我替你爹翻案,休想!我是宗室,我身上流着宇文家的血,就算定案,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你不在绥芬河做你的人伢子,回来申什么冤,赔上自己一条小命值当不值当?你老子在底下哭呢,傻小子!”
他笑得肆意张狂,抖着他的宗室威风进了班房。
汝俭不甘心,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可恨样样差一步,原本想等他松了口再去鸣冤的,结果自己落进了套里。想必庄亲王早就知会过他了,所以他有恃无恐。一旦认了罪,案情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弘赞甚至不受一点波动,仍旧四平八稳做他的亲王。凭什么呢,父母的血,两个哥哥的血,就这么白流了么?
其实回北京那天他就想得很清楚,长久以来忍辱偷生,就是因为有个信念支撑他。弘赞官场上混迹三十年,要抓住他的首尾实在太难,要不是为了定宜,弘策不会去惹这个麻烦。现在呢,麻烦上身,一时裹足不前,案子没有进展,就怕平静过这一阵,朝廷会放弃。或者忌讳闹得太大不好收场,没准儿逮住个吉兰泰,两下里一含糊,又是不了了之。抛开父母哥哥的冤仇不说,如今还有个定宜,她跟着老十二,不扳倒弘赞,这辈子都不能有太平日子。他心疼妹妹,自己苦,自己是男人,千锤百炼都受得。她呢,卑微地活到十九岁,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又要面对无尽的惊涛骇浪。
所以等不得了,眼看一日拖一日,案子要就快要冷下去了。他的小命不值钱,能换来和硕庄亲王陪葬,这笔买卖赚大了。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撇嘴一笑,等弘赞动手,他没有来,果真聪明人,知道他在狱中有个闪失,矛头便直指他吧?吉兰泰面上强硬,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打破他的伪装,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他未必不担心成为第二个温禄。
他撩开袍子,中衣的衣角上绣了一对指甲盖大小的蝴蝶,触角轻盈,纹路璀璨。他低头抚了抚,只是对不起海兰,如果从来没有遇见,就不会一再让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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