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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四十四. 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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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四十四. 内部

    “小王,回办公室。”关上车门的时候,她对司机下达了下一个指令。得立即召集会议,得整风,整顿劳动纪律和工作作风。

    “大姐,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小王小心翼翼地问,想求证他对后视镜里那张马脸的猜测,听起来又像是在关心自己的老领导。

    “烦着呐开你的车吧,没事儿。”她仰靠在豪华椅背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进办公室的时候,秘书小刘跟了上来。挺能察颜观色的小姑娘,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马上有事儿。

    “通知各报总编马上到我办公室开会,包括小报的。”

    十点半,各报总编陆续进入她的办公室,连平时通常不来开会的于小洋也来了。

    “今天临时召开这个紧急会议,希望大家引起重视,不要再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报业集团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觉得现在最好配上《义勇军进行曲》。“半小时前,我刚到《玩物报》去走了一趟。本来我还想象,东方石总编的报社应该是个充满活力与漏*点的地方,但结果呢?简直是人迹罕至,莫说‘万户萧疏鬼唱歌’,连鬼影儿都没一个,完全可以拍恐怖片了。东方石,你的报社真的是好玩呢”

    “嘿,我们报社没有实行坐班制,因为大家工作时间都不固定,要采访,要熬夜,都是有事儿才来办公室。但我们的采编中心每天都有值班记者。”东方石觉得头皮一阵热一阵冷。

    “对,你们值班的那个记者也是这样解释的。但你没觉得这样没有工作氛围的地方很可怕吗?我不相信这样的地方能办出什么好看的报纸来”她的眼睛尽量避开东方石。全屋的人都将目光避开她,各自闷头坐在那里。

    “由于报社工作的特殊性,除了行政后勤人员坐班以外,其他采编人员都是实行的灵活工作时间制度。集团所有报社都是这样实行的呀。你到《玩物报》没看到几个人,是因为他们本来人就少,不像其他报社弄那么多闲人成天呆在办公室搬弄是非,无所事事。”李钟看不惯东方石一个人受到这个女人的打压,至少他得及时表个态。

    “李总编,晚报养的闲人也不少吧?”王政冷不防放出一支冷箭。

    “集团这几家日报,大家彼此彼此。要是谁认为咱们的周报坐的人少了,就再塞些闲人去坐班,那才搞笑。莫总编,于总编,东方总编,你们谁愿意就说一声,日报、晚报、晨报都可以匀两个加强排给你们。”李钟不打算跟谁单挑。他的幽默并没产生广泛的影响,只有东方石不小心笑出声来了。

    “李总编,你扯远了。我们就事论事,我对某个报社有意见,并不代表我对某位在座的领导个人有意见。”卓一群的刹车踩得有些软。

    “卓总裁,我不是在就事论事吗?王总编也别误会,我们这些所谓的老报社养的闲人多,是不争的事实,也是不能改变的现实。我只是希望不要人为地加重咱们几家自力更生的周报的负担。在目前这种竞争形势下,周报只有精兵简政才能生存,因此,劳动纪律和工作制度都应该灵活处理。”李钟帮卓一群把话题引上正轨。

    “我很赞成李总编的说法。如果卓总裁要整风,我建议先从集团直属各报下手,整出个榜样之后,我们这几家小报再跟着学,会少走些弯路。”于小洋首先表了态。

    “我想,我跟东方石对李总编的提议都是举双手赞成的。毕竟,我们的员工应该及时地出现在工作需要的时间和地点,而不是像事先排练好的那样,出现在领导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莫文娅的话刺得卓一群浑身的不舒服。

    东方石跟莫文娅的目光对视,差点带头为她鼓掌喝彩。难得的值得尊敬的文艺女中年。这是他对她的最新评价。卓一群,甚至文清在她面前,都是那样渺小。

    “好了,好了今天召集这个会,不是跟大家讨价还价的,而是我希望你们回去,加强报社的劳动纪律管理,增强编辑记者的危机意识,不要因为什么弹性工作时间就人心涣散,纪律松懈,该像人家民营企业、外资企业那样打卡考勤就坚持执行。没有过硬的纪律和管理,哪来什么过硬的产品?”卓一群不管不顾地踩死了刹车,脸上的血都停止了流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以对。

    “大家还有什么事没有?”她的目光代表了总裁的威严,语气代表了总裁的涵养。

    “既然没什么好商量的,就不必开会,发个红头文件不就得了”莫文娅没好气地跟老同学对视了一眼。“大家手上都好多事呢。”

    “我,我还有事要向大家汇报一下。”张有才举手发言,恰到好处地化解了眼前的尴尬。

    “张总编,你说吧。”卓一群不想跟老对手计较。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改版、扩版和调整发行,晨报现在的日发量已经激增到二十万。这既是一个可喜的数字,因为远远超过了商报号称的十五万,但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这样一来,我们的印刷成本远远超出了可以承受的限度,加上今年的广告收入整体下滑很严重,我担心我们这样拼下去撑不了多久。因此,我希望大家出个主意,也恳请集团进一步加大财政支持力度。”张有才的底气明显没有因为晨报发行突破二十万更加充足。

    东方石办公室,四位女部下已经端坐在沙发和椅子上。

    “上午,卓一群跑到报社来微服私访,你们都没在吗?”东方石脸上看不出喜怒。

    “啊,卓总裁来视察过了?我一直在办公室,怎么不知道?也没接到任何通知。”彭婧第一个意识到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失职了。

    “我们都在外面有事,上午没到报社来。”钟勤一边说,一边看看黄小丫和汪姗姗。

    “她说我们这里适合拍恐怖片,一个人影都没有。”东方石心平气和地说。

    “她是装怪我们明明就在办公室,我们不是人?”彭婧满肚子委屈和不服气。

    “小彭你听我说完。”东方石闭着眼睛摆一下手,“她到集团以后,已经不是第一次微服私访了。她说在我们报社遇到一个值班记者,问了他一些问题,都答不上来,还有我们的网管,也回答不出她提的问题。她说我们是在玩物丧志,要求我们整顿劳动纪律和工作作风。集团几个报社的老总都参加了这个会,大家并不都支持她的想法。但是,我回来的路上想了想,也许我们的劳动纪律是该整顿一下了,自由惯了,对干事业的人来说没有好处。”

    “老大,我们之所以没考勤,都是有具体原因的。一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性质特殊,二是因为我们的办公条件和办公环境实在有限,编辑记者都到报社来坐班,别说办公的电脑不够用,就连坐位也没那么多。”钟勤站在采编记者的立场很客观地做了解释。

    “这些是客观存在的问题,但不能因此就成为不考勤的理由。”他的话连自己听了也觉得勉强。自从创刊以来,报社的办公设备都是投资方淘汰下来的东西,连几位老总用的电脑都好不到哪里去。他清楚,办公室很多电脑只有一个机壳,象征性地摆在那里,能用的也根本没人有那么好的耐心。要节约成本,降低固定资产的投入,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那小彭就安排人再尽量修理一下,调整一下,看能不能多装配几台电脑出来。记者也不是整天都呆在这里办公,考勤过后还是各跑各的,这应该不矛盾。”汪姗姗的表现,让他再次体会到她善解人意的一面。

    “那好吧,我就尽快安排人调配一下。不过,老大,汪总,如果打卡的话,是不是还应该买一台考勤机?现在流行的是指纹考勤机,想作弊都难。”彭婧一向也很能领会领导的意图。

    “我知道指纹考勤机,那至少要一千多。这笔钱能省就省,我问晚报要一台他们淘汰的,应该没问题。”汪姗姗再次把麻烦化解在让他头痛之前。

    “那小汪和小彭就着手整理一个劳动纪律管理办法,争取过两天就实施。”话说起来还是挺容易的。他一手撑着额头,被搞得很头痛的样子。

    “既然定了要考勤坐班,我也没什么意见,毕竟老大也好向卓总裁有个交待。但我有个提议,因为我们很多记者晚上要赶稿,上午的考勤时间能不能定在九点半?还有,如果万一有急事,能不能由他们的主管领导签卡?”黄小丫总算找到了表态的机会。

    “小黄这个提议应该可以考虑。不过,既然制定了规则,违反规则的就一定要重罚。老大,是不是这个意思?”汪姗姗默契地望了一眼东方石。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定了,大家下去执行吧。”

    等她们都出去了,他松开撑着头颅的手,无精打采地瞥了一眼,正好看到汪姗姗前两天送给他的那本《嬴在执行》。抓大不放小,这是现代管理者应该把握的工作思路。卓一群是这种管理者的楷模?噫,一个女人的三次堕落这样的稿子是谁做的,怎么上到这期的封面来了?庸俗,超级庸俗这些家伙,自以为才气逼人,什么时候做个模板给他们看看,不亲自动手还真不行。没了瓢,怎么画得出像样的葫芦?一个傻*老愤青?博客装逼犯?这是什么人的博客?一天发行二十万?装什么逼?狗屁小白脸哄老女人开心的伎俩。

    他即将成为老愤青的时候,李钟的电话打来了——

    “干嘛呢?亲自跟女部下整顿劳动纪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颁布了?”老东西一点正经没有。

    “纪律是个屁”他也得粗俗些,不能跟这些老伙计有代沟有距离。文坛是个屁。报业是个屁。媒体是个屁。好歹有个八零后的家伙骂骂这帮不要脸的老东西。至少,以不要脸对不要脸。

    老家伙笑得阴阳怪气。“老弟你还真时髦,新新人类的网骂也能举一反三。别呆在办公室那鸟不生蛋的地方了,沾了‘卓不群’的阴气,你那地方最好少呆。赶紧出来跟老哥斗两把,我们正三缺一呢”

    “三缺一?你知道我从来不打麻将,那太费力气。”他们还一起住报社单工宿舍的时候,就是成天打牌可以不吃不喝的牌友,争上游,甩二,升级,拖拉机,跑得快,斗地主,什么流行打什么。物价在涨,赌注越来越大,但牌瘾再不能长了,因为早到了极点。

    “切,这是以讹传讹,打麻将四个人一桌,差一人该叫四缺一。我们还是斗地主吧,真的三缺一。老董盼着输大把钞票给你呢。”

    “你们该不会事先通知了110吧?现在赌博可是个热门话题。”

    “民警都说了,小赌娱情,赌注没上千不算赌。少贫嘴了,赶紧过来吧。”

    “教唆犯”

    他挂了电话,将手包夹在胳膊下,锁上门出去。一个傻*老愤青,一个傻*教唆犯,还有一个事事不懂事事装懂的傻*老董。这王八蛋竟然混成日报的古董了,那些小报都争着拉他当顾问呢。顾得上就问,顾不上就别问,但顾问费是少不了的。

    他们已经离开报社单工宿舍十几年,青砖楼老迈不堪,但这里的棋牌室还是最称心的窝子。当单身汉的时候,在这里打打牌,看看录像带,已经成为他们的美好回忆。现在回到这里,单身汉都捂在被窝里看小电影去了,剩下的都是曾经在这里血战到底的老牌友和他们的接替人。上午、下午和晚上三班倒,从来都人满为患。不过没人会厚着脸皮抢他们这三张老脸嘴霸占的最佳位置,既隐蔽,又靠着后院的窗户。就算他们没来的时候,有人占了位,看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来了,也会立马主动让座。

    “咱们今天还是老规矩,十元加炸。”胖得早就看不到自己脚尖的老董开宗明义。这家伙,一看就已经将高血压、脂肪肝、糖尿病等腐败病集于一身。

    “你这一身是得多榨榨了。又不生活在北极,脂肪过剩总是个问题。”东方石看到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千金难买老来瘦,他倾家荡产也换不来咱这一身仙风道骨。

    “老李,你得管管你这老部下吧,没老没小的,见了面就乱说话,占老头子便宜。”老董转向李钟告状。

    “赌场无父子。你活了五十几岁还这么矫情?再说,你那一身豆腐,谁也不敢吃。看着就腻,而且无从下口。”李钟开始洗牌。

    “狗日的,一条裤裆的,没个好东西”老董并不生气,嘴一直笑得合不拢。

    “老董,你啥时候也给我这报纸当个顾问吧。不过,是免费的。”东方石开始麻利地摸牌。

    “瞧瞧,又吃老子豆腐了不是?现在问个路都收费,哪有免费的顾问。”老董撇撇嘴。

    “其实,就是让你在我们报纸上露露脸,顾而不问,因为你懂个啥”东方石看了看一手好牌,一丝得意的笑挂在脸上。

    “俺啥不懂?”说完,老董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懂个啥”和“啥不懂”是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李钟和东方石为老董取的外号。三个人拿着一把牌,互相看了看,笑得不可开交。

    “这个老董同志嘛,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常自我反思‘懂个啥’;最大的缺点嘛,也是有自知之明,常推脱责任‘啥都不懂’。好同志啊,这年头越来越稀有的好同志。”李钟拿腔拿调地说。

    “我这个地主看来要翻身了。董顾问,学生想请教一个问题。”三人开始出牌。东方石阴阳怪气地说。

    “看你这谦虚的态度,就问吧。”老董抛出了一把连牌。

    “你知道咱们斗的这个地主,一把牌最多可以打到多少炸吗?四条三”东方石扔了一个小“炸弹”。

    “这个嘛,四个一样的就是一炸,一对王也是一炸……”老董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头。

    “切,这个还用算?十三炸。”李钟不动声色地丢下四条老。

    “看看吧,这就是因为你平时不看我们《玩物报》的后果。老年痴呆提前了吧?我们以前就做过一篇《斗地主的最高境界》,答案就是最多可以炸出十三炸。老李回答正确,加一炸,一对王”东方石亮了亮手中的牌,只剩两张。

    “狗日的,一不留神这都遭了几炸了?”老董有些慌神。

    “不多,刚好三炸。老李一炸,我两炸。我还剩两张。老董,你手上那四个J想炸炸不响了吧?”东方石得意地摊下手中的一对A。

    “老李,你看这个恶霸地主让咱们贫农破产了吧”老董装出一副哭丧相。

    “没事儿,他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上午才让太后训斥了,这会儿该得到点物质和精神上的补偿。”李钟把一张百元钞票扔到东方石面前,“差我二十,记下。”

    “老哥你也变得这么八卦了?人家太后的红人是张生。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二十三岁,正月十七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东方石一面洗牌,一面得意地哼唱起来。

    “瞧你这德行人家张生把发行量搞到二十万了,就你那卖两万一期的报纸,还好意思唱呢。”李钟迎头给了他一盆冷水。

    “老哥,你揭兄弟伤疤?也太不厚道了。那张生的二十万,你老兄的十二万,都不如我这两万诚实。老实说说,你们的水分占了五成还是六成。”东方石从不把牌桌上的胡说八道当真,但一直做不上去的发行量还是他的心病。

    “亏你还做媒体,这个也不懂?看来我还真得给你当一回顾问了。”老董来了劲,一边摸牌一边给东方石上课,“所有报纸杂志的发行量都是号称,都是他们自己的广告说了算,从来没有第三方机构进行客观真实的统计。曹孟德说他赤壁之兵有八十三万,谁去点过名儿?要想知道一份报纸的发行量到底是二十万还是二万,别看广告,看什么?到印刷厂,看印数。那玩意儿做不了假,做假就得花成本。”

    “哈哈,假内行,我看你不懂装懂了吧。印刷厂的印数早靠不住了,现在多的是为了造声势烧钱印大堆大堆报纸来堆着卖的人。所以说,现在要想知道报纸的实际发行量,还是得看实销数,那一个报摊儿一个报摊儿的销量加起来,再加上订阅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发行量。”东方石及时地把发行部主任才教给他的新名词“实销数”用上了。

    “你这也是乱弹琴。谁去统计这个实销数?”李钟敲了敲桌子。

    “就是。别拿什么术语糊弄人”老董把标志着他成为“地主”的牌亮了亮。

    “鉴于张生二十万给我的启发,本人觉得,要知道晨报发行量的水分有多重,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一趟废品回收站。”东方石麻利地将两枚“炸弹”藏在一把牌后面。

    不过,他最后一句话更像一颗重磅炸弹,让老董和李钟着实愣住了。

    东方蓝清从小就不喜欢满屋的陶俑和青瓷,尤其是那些光滑的瓷器竟然都板着蓝色的面孔。但她却不敢随便把它们扔出房去,或者经常不小心打碎一两件,因为她想象不出父亲发起火来的样子。

    上中学后,她找到了让这些青瓷和颜悦色的办法,就是用水彩在上面胡乱涂鸦。尽管东方石对这样的加工大为不满,但因为水彩很容易就可以洗掉,也就没有严格禁止女儿的后现代艺术与行为艺术。而在青瓷上涂鸦,也常常成为她夜里独自在家的娱乐节目之一。

    跟李钟和老董打完牌,已经是晚上十点,二人又缠着赢了两三千的东方石请客到附近的饭馆大吃了一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了。开着车路过夜市的时候,他在一个旧书摊上居然找到了一本毕加索画册,高高兴兴带回去打算送给女儿。女儿昨天放假在家。也许,那些青瓷会把她培养成一名抽象派画家。

    女儿的房间没有关门,小家伙裹着那件淡绿色的丝质睡衣,正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描画一只小青瓷花瓶。可爱的小女人,撅着可爱的屁股,腰身有节奏地扭来扭去,长发几乎遮盖了她的脸。她已经长成了年轻二十多岁的文清,身体和神态都惟妙惟肖,而且还多了几分野性与可爱。她的耳朵里塞着iPD的耳塞,小脑袋随着音乐节拍轻轻摇摆,左手撩开头发,右手握着沾了水彩的画笔,随心所欲而又小心翼翼地在花瓶颈上描画。一只漂亮的红领结,点缀着黄色的圆点。哈,这个小淘气,在花瓶肚子上还画了一张倒过来的脸呢圆圆的眼镜,有些夸张的小眼镜,挺直的鼻子,一张抿成线的嘴——那不正是长了俏皮八字胡的我吗?她斯文的老爸,滑稽的老爸。

    他激动地走过去,温柔地搂着她的肩。亲爱的,我太感动了。他把脸贴近她的小脸,她的秀发冰凉冰凉的,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她温顺得像只小羊羔,带着温馨体香的小羊羔。

    “啊,大色狼啊”她突然一扭身,迅速跑到桌子对面,把花瓶倒转过来推到他面前。

    他跟女儿笔下那幅夸张的漫画像来了个面对面,不明就里地瞪着她傻笑。

    “老爸,我画得像不像?你看,这细长的脸,细长的脖子……”她俏皮的小手指在青瓷的皮肤上优雅地滑过。

    “唔,不像。爸爸哪里长胡子了?”他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

    “那你闭上眼睛,我会变魔术,让它跟你更像。”她下了命令,一脸娇憨的模样。

    他顺从地闭上眼。其实,他已经猜到她的鬼把戏。嘴唇上方有凉丝丝的东西在移动,往左,往右。哈,她拍了一下手,把自己笑得肚子疼。他赶紧将她撒手不管的花瓶握在手里,举到镜子跟前,自己嘴唇上方已经长出一抹黄色的八字胡。小宝贝儿的漂亮杰作。他把花瓶上那张脸和自己的脸在镜子里比照一翻,夸张的动作和表情逗得她笑得倒在床上,不断地央求:“老爸,我不行了,给我揉揉肚子。”

    他听话地坐在床沿上,象征性地伸手在她光滑的小肚腩上轻轻摩挲。

    “爸,你真是个演喜剧的天才。”她总算止住了过于猛烈的笑,直挺挺地瘫倒在那里。

    “是吗?要不要再给你表演一次?”他借势倒在她身边,把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天才都只表演一次。”她随口说出的话,无意中竟那么有哲理。

    手机在手包里响起来。今夜你会不会来?他伸手摸出手机,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你好,东方石先生吗?”一口地道的“官普”。

    他腾地坐起身,捂着话筒对女儿嘘了一声:“天才的表演又开始了。”然后,振作精神对手机里的“官普”说了声“是”。

    “你好你好,我是王德山啊。”

    “啊,王部长,真没想到能接到你亲自打来的电话”

    “东方先生,你说得我很惭愧呀你送来的汉代陶俑,我昨天就收到了,非常精美,非常宝贵。本来当时就想给你打电话,无奈俗务缠身,一直拖到现在,真是不好意思。”

    “王部长客气了。你安排秘书给我回个话就行,不必劳烦你亲自……”

    “看来你真是见外了,东方先生。我们虽说平时没什么联系,但的确神交已久哇非常荣幸,你现在还记得我的那部《河山颂》,有很多地方我都回忆不起来了。那时候,你给我写了几封热情洋溢的信,可惜我后来几经辗转,把你的联系方式弄丢了。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很惋惜,失去了你这样一位知己。我们的缘分真是太难得了,收到你的信,回想起那些往事,真是感慨万千。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这位老朋友,把那么珍贵的汉俑送给我,我真是受之有愧呀”

    “哪里哪里,王部长太客气了。我也一直珍藏着和你的那份友情,我们的那次短暂的通信,对我一生的影响都非常重要。能亲耳听到你的声音,我已经非常知足了。真的,非常非常知足了”

    “对了,东方老弟,你在信上说你现在住在惠泉?”

    “对,我一直在惠泉。大学毕业后就回到这里的报社工作。现在办了一份周报,也是和文物、文化有关的,叫《玩物报》。以后有机会,我再给王部长寄些样报去。”

    “《玩物报》?玩物而不丧志,而明志,非常高的境界呀我最近倒是要到惠泉出差,届时一定找时间跟你当面叙叙旧。老弟你的报纸,我当然会关注的。你在信中提到的文化兴报,民生办报的理念,我真是太赞同了。没有文化的报纸,只能是被油墨污染的废纸;不关心国计民生的报纸,只能是没用的废纸。报纸是这样,广播电视也是这样,我们的媒体就是要关注国计民生,振兴文化。东方老弟,到惠泉,我一定得找你好好聊聊”

    “那当然好。我就恭候你来惠泉了,为我们的报纸指点迷津,以了却我心中多年的夙愿。”

    “好啊,我一想到来惠泉就兴奋得睡不着觉了。我就要见到神交已久的故人了。届时,我把第一版的《河山颂》送一本给你。”

    “那当然求之不得。王部长,你一定要签上你的大名,我好拿来作传家之宝。”

    “哈哈,东方老弟真有趣。好,我会认真签名的,还请老弟斧正”

    “不敢不敢,王部长太客气了”

    “那,老弟,咱们就惠泉见面再叙?”

    “哎,好的好的,我们见面再聊。再见,王部长”

    他恭敬地拿着手机,听到对方挂了电话才合上盖,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倒在女儿身边。

    “稀罕你的传家宝”小淘气又在一旁嘀咕什么。

    “什么,宝贝儿?”他没听清。其实无所谓,他已经太兴奋了。

    “我说稀罕那老头儿的书当我们家的传家宝”她侧起身,把嘴贴在他耳朵上一字一顿地说,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尖叫。

    他捂着耳朵一骨碌坐起来,轻轻揪了揪她细嫩的小脸蛋儿。我也不稀罕。不过,那时候我真的非常稀罕。有什么宝贝比你更珍贵呢,我的小心肝儿?他伸手想把她搂在怀里,她早就像小猫一样溜到一边去了。她坐在书桌旁发呆的模样,简直太像她妈妈了

    他站起身,把那本《毕加索画册》丢到她面前。“给你的。不是传家宝。”

    她有些满不在乎地翻了翻那本有些破旧的书,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哇噻,都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正要进入自己房间的时候,小宝贝儿扯开喉咙问:“老爸,你是不是把你的**给我了?”小东西**?毕加索那个老色鬼,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一点儿都不像她妈,至少,至少不像她妈那样有涵养。

    涵养是什么?

    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尽管打开了楼上楼下所有的灯,她还是感觉到一种越来越化不开的寂寞。

    电视里在播放一部新编的《西厢记传奇》,像个当代大学生打扮的张生刚翻过墙头,不过不是艰难的攀爬,而是练就了一身上好的轻功。鬼鬼祟祟的红娘则像个年轻时候的老鸨,跟张生的对话更像是个轻浮的皮条客在揽生意。不知道崔相国的千金,会被这帮吃激素长大的编剧弄成什么样子她觉得一阵阵恶心,没心思再看,紧紧地搂过一只抱枕,像个春闺寂寞的大姑娘,两眼痴愣愣地望着窗外。

    轻柔的夜风从没关严的落地窗缝里钻进来,舔得粉色的窗纱春心荡漾。跟她一样寂寞的路灯睡眼蒙目龙,柔和的灯光在夜的背景里更加无助。临时停车场上像她的心空空荡荡,没有黄色的酷跑,没有白色的宝马,连黑色的新皇冠也不见踪影。身卧着一条布衾,头枕着三尺瑶琴;他来时怎么和你一处寝?冻得来战兢兢,说甚知音?小张怪可怜的,小崔其实更可悲。她莫名其妙地想着,没有任何预兆地眼泪扑落而出。

    一辆白色的宝马悄无声息地驶进了停车场,一个人影走进了她空旷的心。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光着脚冲到窗前,但在准备撩起窗纱的那一刻却停下了。她靠在墙上扪着突突乱跳的胸口,在期待什么,又像在酝酿什么。门铃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饥渴地响起,外面也听不到任何动静。她侧过身,透过窗纱的缝隙看到白色的宝马还停在那里,隐隐约约地,车里的人还坐在驾驶席上。他在酝酿?他在犹豫?他在打退堂鼓?他好像点了一根烟,那点火星儿是那样动人。他抽烟的动作帅呆了,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烟圈绕过他直挺的鼻梁和略有些深陷的大眼睛飘过头顶,在空中变幻出奇妙的图案。她能在任何时候回忆起他的任何细节。可惜,他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他们之间没有未来,但真的有过美好过去?她现在连这一点也感到怀疑,尤其是看到他在门外犹豫不前之后。

    手机响了,老套的电话铃声。从今天起,她不想用时髦的彩铃暴露自己的心情。

    “嗨,睡了没有?”充满诱惑的男中音。尤其在这样的夜晚,这种诱惑是致命的。

    “你呢,死鬼?”

    “睡过,但睡不着。想你了。”

    “睡在漂亮老婆身边说这样的话,不合适吧?”

    “但是实话。”

    “假话”

    “你为什么也睡不着?想我了?”

    “鬼才想你。你已经成为我的过去完成时了。”

    “因为有了新欢?”

    “因为还希望保存一点美好的回忆,给自己养老。”

    “你也该找个伴儿了,哪怕找个老伴儿也好。”

    “咒我是吧?咒我人老珠黄,小帅哥都对我敬而远之,只能找个糟老头”

    “你误会了。我是作为朋友真的想关心你。”

    “免了吧。宁缺毋滥。一辈子一个人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别自欺欺人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后悔,为什么没有勇气一直留在你身边。你给我的实在太多,我却背叛了你。姐,我是个特平庸的人,一心想着你,却不敢永远陪着你,一心厌恶现在的生活,却没勇气离开她……”

    “别说这些酸叽叽的话,接着就该痛哭流涕了。”她的心已经酸了。

    “真的,姐,我对不起你”

    “算了,别说了。”

    她忍住严重的鼻塞,把脸别向一边舒了口气。他也沉默了。

    “夜深了,外面天凉,早点回去吧。”

    “你看见我了?”

    “回去吧。这两天工作特别忙,一大堆事儿要处理。咱们就算不为别的,为了共同的事业,你不会突然离开我吧?”

    “当然不会。我的事业,我的人生都是姐姐给我的,我没有理由放弃。你要我怎么配合,我就怎样配合。”

    “那好,现在我要你回家休息。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待她。”

    “嗯,我听你的。姐,保重”

    她拿着电话,再听不到他的声音。白色宝马悄无声息地倒出停车场,消失在她的视野外。张生无一言,呀,莺莺变了卦。一个悄悄冥冥,一个絮絮答答。她双手抱在胸前,望着那块重新变得空落落的停车场,心里的寂寞一瞬间又复位了。

    打算关手机的时候,她发现还有一条未读短信,打开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让她目瞪口呆的消息:“晨报发行二十万,欺负总裁智商你若不信,凌晨…,印刷厂门口随发行车走一遭”

    这个张有才谁会发这样的短信给我?竞争对手?他们凭什么帮你了解真相,张有才可是在自掘坟墓。内鬼?搞垮了张有才对他有什么好处?可能接替张有才位置的人?算了,这都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张有才到底在发行上搞什么手脚?

    她毫不迟疑地拨通了小王的电话:“明天早晨两点半准时来接我”

    “是,大姐。”小王二话没说挂了电话。跟她这几年,他已经学会把自己的疑问精简到最少。

    小王开着新皇冠到楼下的时候,她刚睡着不到半个小时,而且陷入一个纠缠不清的怪梦里。稀奇古怪的人物和情节把她搞得梦话不断,浑身都被冷汗浸泡起来。但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听到了新皇冠低沉的喇叭声。快速梳洗之后,她疲惫不堪地上了车。

    “大姐,你好像休息得不好。”

    “没事儿。我们先去印刷厂。”

    小王的关心恰到好处,将她被梦魇搞得烦透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一路上,小王也再没说话,只是时不时留意后视镜里的她。坐上新皇冠,看到驾驶席上沉稳的小王,她的安全感指数迅速回升到八九成。一个独身老女人难以言表的幸福,竟然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她望着窗外睡眼惺忪的街道,没头没脑地想。

    印刷厂到了,大门处灯火通明。工人们正把成捆的报纸从小推车装到发行车上。发行车的铝箱上贴着《惠泉晨报》的发行广告:新鲜阳光,新鲜晨报一个表情幸福得有些夸张的三口之家正在享用惠泉人都不喜欢的西式早餐,爸爸端着用晨报卷成的杯子喝牛奶,妈妈提着用晨报卷成的果汁儿壶为儿子倒果汁,果汁杯也是晨报卷成的,儿子正把一块晨报压成的吐司塞进嘴里。这广告创意花了四十万,张有才曾吹虚,这四十万的广告给晨报创造了四千万的收益。鬼才相信她现在对那幅以前还看得过去的广告投去鄙视的目光。幸福的三口之家那挑衅的表情,让她格外受不了。

    新皇冠匍匐在厂门外的一片阴影里。她低声对小王说:“小王,盯着那辆发行车,它走哪儿,你就跟上去,别让他们觉得我们在跟踪。”

    装完货的发行车启动了,但它开出去之后,马上又有其他发行车靠过来装货。

    “大姐,就跟第一辆?”小王请示道。

    “我以为就一辆呢。就跟着它,先看看再说”她只能赌一把了。

    发行车在大街上飞快地行驶了一段,突然来了个左转,钻进一条狭窄的老街。坑坑洼洼的路面,对新皇冠是个考验,加上灯光晦暗,小王更是小心翼翼,连车灯也没开。

    路尽头是一座废弃的破厂房,发行车在厂房门口停下来,然后艰难地调过头。小王早把新皇冠静悄悄地停在街边,将车窗打开一条缝。他们紧张地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来了?”黑暗中有人大声问。

    “来了”发行车上的人跳下车。

    “把车倒出来”黑暗中的声音喊。

    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从破厂房里缓缓倒出,两个尾灯一闪一闪的,像困兽的两只红眼。

    “还是老规矩,赶紧装车,周围都用废纸板挡起来,天亮以前拉出城。不能出纰漏,否则就没有下次了”站在发行车旁的人严肃地说。

    “老兄你放心,我们哪敢把张老板的事情搞砸了?这一车装了就拉出去,不到晌午就全变成纸浆了。这又不是头一回伙计们,装车吧”黑暗里的声音一下轻快了许多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