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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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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铁正在倒立,花六推门进来,花铁双腿离了墙,傻呵呵地看着花六笑,花铁的憨实出了名,见了谁都先送去笑脸。花六鬼心眼子在心里横冲直撞,最后达到极限,他提议要和花铁进行单挑吃技比赛。花铁过几天就要参赛,倒立前已经吃得饱和,如今在花六的盛情要求下,没考虑严重后果,打算和花六一比高低。他们比吃食物是面包,面包是昨天酒店后勤人员送来的,一共一百个,他昨天吃了面条,今晨一口气吃了三十个,还剩下七十个。花六提议面包就香肠,说着,他打开自己带来的纸箱。纸箱里的香肠是他从后厨偷来的,共有五十几根。按规定猜拳行令看谁先吃,结果是花铁中头彩,早晨花铁吃得肠满肚圆,但花铁的胃已没什么感觉,他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面包和香肠,吃到十个面包、七根香肠时,花铁突然住了嘴,以往都是饱和就去跑厕所,如今花铁没跑厕所,也没拿出豪气争霸。他眼睛一翻白,人当啷倒向地面,像个标本一动不动。花六傻了眼,他本意是想坏坏这个曾经的同行,让他多跑几趟厕所。

    花铁被抬进医院时已经气绝身亡,化检结果是花铁死于胃穿孔。花大把花六叫到办公室问咋回事,花六支吾着说不出话,情节严重,花大展开全面调查,有人报告说花六偷了后厨的香肠,又有人报告说花六去了吃技比赛部。花大听了,觉得花铁的死和花六断不了干系,眉头皱得老深,要是酒店继续收留花六这个痞子,迟早要出**烦,他给花二打了电话,征求了花二的处理意见。出了人命,花二驱车迅速返回月红酒店,揪住花六,握住铁一样的拳头,花六不得不招供,花二气得两眼冒火,愤怒的眼珠子扫过去,像是要吃了花六。花二一声怒吼,说了句“滚”,花六这回连半句哀求话都没敢说,花二凶神恶煞的样子,吓没他的七魂六魄,他夹了衣包仓皇地滚蛋了。花二要花大送给花骡子一笔钱,说是花铁的抚恤金。花骡子没追究孙子的过世,家里本就人口多,死个孙子,膝下还有一大帮,何况孙子的命换来四万多块钱,够他们家用上个把年头。给孙子买了新衣新鞋,简单擦了孙子的身体,在镇子里的火葬厂火葬了孙子,抹了把老泪算是送孙子最后一程。

    花二支持了花大的工作,花大很感激,晚上亲自备酒邀请了花二,花二推说镇委会有事情处理,没和花大喝酒,态度还是先前那样坚决,只是眼神里多了层温和。花大感觉出那层温和,眼圈渐渐红了。花二立刻回避开花大,他打心眼不愿意看见花大哭,那会使他心软,彻底接纳花大忘记月凤。花二心里一直这么想,要是接纳花大,就没法思念月凤。花大万没想到,花二会出这样的灾祸。他站在病房门口,步子左挪一下右挪一下,手指给他掰捏得啪啪响。医生在里面抢救,他那个急啊,就怕传出噩耗。花春桃气喘吁吁跑过来,花大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花春桃那双黑茸茸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用几秒钟的时间在脑海里过滤着,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喜爱的女生的眼睛。他眼睛放光地盯了几眼花春桃,要是不极力控制情绪,他会冲上去仔细去看花春桃。

    一旁的金福阴险地笑了,他把一切看在眼里,那双肿眼泡立刻酝酿出诡计,花二幸存下来,他还有一把撒手锏,这把撒手锏就是花春桃。这个长相不俗、性格泼辣的女人,要是被花家兄弟俩看上,花妖镇定有连轴好戏。他心里默祷花二命归西天,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哀容。花二去县城开会那天,他在大街上看到丢盔卸甲的花六又在乞讨,心里划了弧,这个叛徒咋又要饭了?莫非……他裂开唇露出焦黄的牙齿。花六本打算避开金福,见金福龇牙对他笑,脚步迟了,跟着凑过来伸出手。金福知道花六在向他乞讨,从兜里摸出几百元钱在花六眼前晃了晃:

    “想要钱可以,不过你得说说为啥变成这样?”

    花六自从被赶出月红酒店,人很快变成要饭花子,这个花六是有柴一灶有米一锅的手,手里只要有钱,他就直发痒,不把那点钱花出去,他老觉得有什么事没做。从月红酒店领到工资,他没等捂热手里的钱便尥蹶子出去消费。去小店找和他差不多层次的下三烂女人,和人家玩啊玩,直到手里的钱玩得精光,人家把他从床上踹下来,他才悻悻离开。那些下三烂女人家庭背景乱七八糟,不是从外地流窜进花妖镇,就是家里穷得掉了底,再不就是穷掉底还不要志气的那种,这样的女人把肉体看得很轻,只要有钱,哪怕是一泼大粪卧在身上也能挺住。花六脏了吧唧,自然没好女人答理,那些上得档次的酒店小姐,他给多少钱人家也不干。花六一双马眼使劲盯着金福手里捏握的几百元钱,咽了下唾沫,大骂花铁是丧门星,之后他裂开大嘴骂了花大、花二俩兄弟,骂得金福是既痛快又觉得哪里有些不舒服,裤裆给花六的脏话骂得有些潮湿,那些脏话炮弹般射中他,让他想赶快跑回家脱光丑婆娘按在地上。

    有机可乘,金福从不放过,实施了之前的把戏,不但给花六几百块钱,还请花六吃了顿美餐。花六大口往嘴里送红烧肉的时候,金福开始煽风点火:

    “臭小子,按理说我不该再理你,可乡里乡亲的,咋能眼瞧你伸手要饭?你小子别太窝囊,是爷们都得出口怨气,花二那王八蛋三起三落赶你,你他**就没股尿性?咋,怕人家拳头还是怕人家废你鸟东西?”

    花六原本对花二赶他离开月红酒店有气,经金福一挑唆,平添七分气,紧紧握起拳头,牙齿咬得嘎嘣响,一颗蛀牙给他不经意咬活动,疼得他不得不吐出嘴里的红烧肉。红烧肉被他吃成白浆,几根肉丝混杂期间,看了像蛆虫滚动其中。金福皱了眉头,回避开那一堆烂物。花六信誓旦旦地说,要是逮到机会,他肯定会把花大、花二兄弟俩揍成肉饼。金福紧了下鼻子说,你别放屁没咸淡,花大兴许好对付,花二你敢靠前?没等你出手,人家会先把你揍成肉饼,动点脑筋,凡事用脑才能百战百胜。

    花六眨巴几下薄眼皮忙问:

    “咋,你有绝招?”

    金福耳朵凑近花六,叽里咕噜说了什么,花六一阵展眉笑眼,之后喝光每只盘子里的汤起身离开。当晚花六从街头一个烂棚子里钻出来,浑身上下沾了草,他向自己身上扑打了几下,身上的草掉了些,大部分草还沾在衣服上,他晚上冷,又没被子,从附近的马棚偷抱回一些食料草,天一黑扎回烂棚子,把偷来的草全部盖在身上,头发、耳朵的草怎么也没抖掉。夜半三更,他冲出棚子,从山上传来的狐鸣猴叫一声紧似一声,那声音听起来跟恶鬼差不多,他有些怕,手里的扳子、螺丝刀握得更紧,似乎在给自己壮胆。那晚刮着很重的春风,狐鸣猴叫给风带得很近,天空没星星,月亮时隐时现,花六抬头望几眼天空,断定明天肯定是坏天气。

    月红酒店没几个房间亮灯,花六胆子大了些,贴墙根绕到后院。后院是停车场,距停车场三米开外有个水泥挂面的小平房,里面住着两名保安,一般情形下都是两个人轮班睡觉。停车场里,车辆大都是外地客商的,车子名贵,万一出了差错,酒店要蒙受重大损失。这天两名保安中的一个患了痢疾请假回家,另一个到后半夜困得眼皮发黏,看下明堂堂的四周,觉得没啥事,转身进屋打算眯一觉。一看没保安,花六毛腰在一排车子间绕来绕去,最终在里端的出口找到花二那辆奔驰。花六一脸狞笑,这个没教养又缺乏感恩心的街头无赖,此刻完全忘记花二的种种好处,只想到花二开除他时冷酷的表情。他毫不犹豫地哧溜钻到车底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对准车底部零件一阵鼓捣,卸掉许多螺丝,最后歪打正着地卸了煞车零件。天快亮时,他从车底钻出来,翻后墙跑掉。

    第二天,花二去县里开会,老早起了床,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惊心动魄的事。车子刚开出花妖镇就没了方向,方向盘不听指挥,刹车也失了灵。前面是个小饭店,车子中魔般开进去,花二闭了眼睛任由车子胡乱撞下去,于是惨重的一幕瞬间出现,小饭馆的墙被撞倒,花二的头部撞到方向盘上,又撞碎车玻璃,墙里一根木头反弹到花二背上。花二当场不省人事,小饭馆里有三名服务员受了重伤,但意识清醒。

    做了坏事的花六,一连几天没敢出世,躲藏在乱草窝棚里,渴了,掬把水沟里的脏水;饿了,半夜去市场捡破烂白菜帮子往肚子里填。花二给医生从死神手里夺回来那天,花六有些良心发现,偷摸去了县里医院,找到花二的病房,想看看花二究竟啥模样。花春桃在床边不眨眼地守着,神态专注得累疼眼球。她凝望花二缠满绷带的脸,心里不住地祈祷着,希望花二快些睁眼说话。此间花春桃还为花二和自己算了命,算出花二七斤二两命,卦上说九斤命为满,花二占了七斤,可以说是上等好命。她呢,只有四斤四两命,这种命通常是撑不着饿不死,可也没大财路,她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小副镇长。算卦的还算出花二能活八十多岁,她听了,比自己活八十多岁还兴奋,给足算卦先生钱,兴致勃勃返回医院。

    花二一副植物人的样子,一动不动,只有氧气管子不停地反气泡,证明他还活着。门玻璃上的影子投射到病房内,花春桃警觉地回了头,一张五花脸和她照了面,花六在镇子里很出名,花春桃一下子认出他,疾步窜到门口,花六连忙跑开。他给花二赶出来在大街上流浪的事,镇子里几乎家喻户晓。花春桃追去老远也没追上比兔子跑得还快的花六。

    花二出车祸的消息传到花东兴耳朵,花东兴那股子高兴劲不逊于金福,原本打算找机会撤掉花二的镇长职务,没想到花二这小子这么快给了他机会。这叫人算不如天算,你花二半斤八两命,没这当官福分,怪谁?心里一高兴,又赶上天黑,亲自驱车去了趟花妖镇,主动约出金福。金福那会儿在家里摆庆贺宴,盘腿坐在火炕上,一会命令老婆热酒,一会命令老婆加菜,喝一口小酒,吧嗒一下嘴,心里乐得开了花。按下揣摩,花二这次不死也是半拉残废,镇长不换人才怪。家里的电话连气响,金福让老婆接下,老婆说县长找他,金福听了脑门子都是冷汗,县长?是花东兴吗?他去县上开会见了花东兴,花东兴淡如白水。而今主动找他,啥鸟事?金福不慌不忙地接了电话,电话里花东兴的热情劲又跟一锅沸水样。花东兴约金福来到月红酒店,花大没有花二那些手段和技巧,也不会恭维人,居然吩咐服务员收了花东兴的客房钱。花大人厚道正直,觉得开店要一视同仁,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住店付钱,天经地义。花东兴急了,态度严肃地要服务员叫来负责人。花大在查当月账,查得认真仔细,眉头皱成一块形成沟纹,和花铁匠脑门子上的沟纹一模一样。这是花大比较认真时的情形。

    服务员说了实情,花大头都没抬,手一挥说:

    “让那个县太爷等着吧,我得忙完才有空见他。”

    服务员小声说了句“是”,退出。要是换了花二,能哄得花东兴**发笑。花二做事有目标、有圈套,花大做事直来直去且认真得毫无水分。酒店员工打了碗弄坏什么器械,或者迟到早退,花大绝不留情面,按照规定罚款。钱是人类自古以来热爱的东西,扣谁的钱谁都背后骂花大小抠不开事,由此开始怀念起花二来。花二对损害月红酒店物品的员工从不扣工资,只提出批评了事。对方觉得对不住花二这个老板,再做事时相当谨慎。星里星外的小事,花二从不理睬。花大却一根筋地处理,结果是怨声载道。被扣者为发泄心中不满,背后不是扔条活蹦乱跳的鱼,就是把被单床罩撕开口子做废品处理掉,口里阵阵骂花大是狼吃不算狗吃撵出屎的傻货。常常是见到他这个副总,面子上和蔼背地骂娘。

    花大一出现,花东兴即刻摆出领导姿态,说他是来视察的,为啥收他钱?花大一侧嘴巴向上掀动下,脸形显得更有魅力,他带着让花东兴嫉妒的魅力开了腔:

    “只要住店,不管来干什么都得花钱,这里是私营企业,不是公馆,不能因为你是县长就破例优待。”

    走南闯北的花东兴,第一次见到花大这种不开事的人,县上十里八乡的人哪个不是对他花东兴毕恭毕敬,热情地喊他花县长,逢年过节,PMP们哪个不是拎了重重礼品满头大汗敲开他家门?有些基层单位的PMP更加老到,他们多数是送来好烟好酒,等人走后,老婆喜眉笑脸打开烟包,发现里面有那么多展眼的钞票,乐得脸上的笑都定了型。

    花东兴来花妖镇根本不是什么视察,心虚中从兜里掏出住店费使劲往柜台上一砸: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店,上面来人视察还要收费,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收银员看了眼花大,花大示意收银员收下花东兴的钱。花东兴满脸阴云地被一名服务员带进客房,客房是高间,里面设施齐全,卫生到位,打眼一看舒服死人。花东兴满脸阴云撤去一半,另一半变成小人藏进心里,一旦有机会,他会扒花大几层皮。以往每次来月红酒店,他都要歌舞声箫外加找服务小姐**。今晚要和金福见面,他及时压住邪念,身子卧在沙发上,不住口地品茶,喝一口茶,嘴巴向两旁抻一抻,嘴巴间的两条八字线深刻挂在两边。这是他惬意时的表情。

    月红酒店在镇东,金福家在镇北,算起来要有六七站那么远,打花二当上镇长那日起,金福没了独坐小车待遇,和几个副镇长共坐一辆小车。按理说他是一任副镇长享受独车待遇也在情理中,花二把他变得不伦不类,一任副镇长没宣布拿下,干的却是末流镇长差事,这叫竹竿子打人疼到骨头缝里。吃了这样大的暗亏,气得金福暗地里破口大骂花二,扬言早晚撅了花二这个鳖犊子。

    花东兴突然找他,金福觉得蹊跷又兴奋。自从他去县里找花东兴落实镇长被卷,再也没去找过花东兴,对花东兴的恨意直线上升,但没敢背地嚼舌根。花东兴是顶头上司,人家说花是绿的,他得赶紧附和,否则没准哪天连副镇长也当不成。上下级关系在花妖镇看得很重,好比皇帝和大臣的关系,严肃、微妙得很。金福遭到花东兴回绝,一直把肝火压在肚子底层,直心疼那些送出去的礼物。一肚子火气窜到牙根上,一段时期口腔里都不敢吃盐,酒也自然免下。喝一口酒,牙花子沙得他直淌眼泪。花东兴亲自找他,啥事呢?在送不送给花东兴见面礼一事上,他颇费脑筋。送,他得拿出上眼货,家里的上眼货无非是好酒好烟外加一只明朝小鼎炉,这些东西都是他心爱的宝物。好烟好酒,他自己都舍不得用,每天摸几便过把瘾而已。至于那个明朝宝贝,他更是爱不释手;不送,那个花东兴肯定没好脸色,没好脸色给他,他日后的光景会更惨。思来想去,他打开一只终年紧锁的柜子,从里面摸出两条好烟、两瓶好酒放进牛皮纸袋,又抖了抖牛皮纸袋,显然他在掂量里面的分量。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盛行烟酒礼物。办事送得不够档次,人家就要“研究研究”,送到位,那会瞬间心想事成。金福把牛皮纸袋挂在车把上,骑上那辆放到仓棚好久的自行车,两腿紧捣脑袋紧捣地来到月红酒店。

    找到花东兴居住的房间,金福的一脸严肃换成笑脸,笑脸定型的时候,他推开门。花东兴格外热情地款待了金福,脸上的笑比金福还灿烂。金福被花东兴过分的笑弄得紧张又慌乱,这个姓花的到底藏了什么弯弯肠子,咋笑得这么开心?之前那张驴脸完全变成向日葵。

    “坐,坐嘛,算起来我们有一年多没见了。”

    金福很合适宜地递过去牛皮纸袋,措辞得当地说:

    “好久不见,一点烟酒,不成敬意。”

    花东兴眼睛亮了下,随后给他眯缝的笑眼遮盖住:

    “老朋老友的还这么见外,见面就好嘛,不要弄这些世俗的把戏嘛”

    好听话说着,动作却和好听话形成反差,花东兴从牛皮纸袋里取出烟酒,眼睛笑得几乎看不见瞳人。烟是进口雪茄,酒是进口白兰地,两样东西是供销社副主任送的,人家儿子在国外,这东西不难弄,但很贵重,供销社主任退位,人家求他扶正,才送他贵重礼物。如今拱手承让给花东兴,心里疼得绞了劲,比女人生孩子还绞劲。花东兴拿起一条雪茄,摆弄中乘兴拆了封条,烟包现出原形。他抽出一根雪茄放到鼻子上闻了闻,深吸了口气,又畅快地吐出来,之后是叼在嘴上点燃。抽一口,那个香啊。他仰头吐出许多烟圈,馋得金福直咽唾沫。

    “这烟好啊,外国人就是有本事,人家生产的玩意好抽又冲嗓子香。”花东兴瞥了眼金福接续道:“这么好的玩意你是哪弄来的?”

    金福被问得脸红脖子热,顿了顿嗓子扯谎说,咱有个侄子在国外,想抽这玩意吱一声,不出半个月,咱侄子就给寄过来。还是家里有人在国外好啊”

    “好哇,以后你供上我抽这玩意,我扶正你,你看咋样?”

    金福以笑回答了花东兴的扯皮,小心翼翼地问花东兴找他来有何吩咐。花东兴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吐出几个烟圈,这才书归正专:

    “老金哪,我听说花二出了事,一时半节好不了,群龙不能无首,我琢磨着还是由你上任镇长比较稳妥,这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现在我坐了一把交椅,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咋样老弟,我花东兴够哥们,够江湖义气吧?”

    金福使劲掐了把胳膊,那一把掐得很重,他忍不住“哎哟”一声,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他金福的美梦眨眼工夫变成现实,他不再心疼好烟好酒,甚至不记前嫌流出激动泪花。盼望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他简直要喊花东兴“爷爷”,不,花东兴是佛祖,是他金福的救星。当了那么多年的副职镇长,当得他要酸背痛,工作没少干,还得弯腰向镇长施礼,那副点头哈腰的贱相,他受够了。工作没起色,得挨镇长磕;有起色,成绩是镇长的。副手,就是他**给人擦屁股的角色。金福喝醉酒时经常说这样的话。他和花六喝酒那天,回到家里还有些后悔给花六出了馊主意,担心花六做事不利连他一块捅出去,心里一害怕,脸上的冷汗层出不穷,后来只好拿自己没下手害花二做安慰,再后来干脆去掉那层怕,动用嘴皮子煽风点火算个球罪,即使花六供出他,那又咋样,没凭没据,可以说花六陷害他,法律那关也会轻松过去。至于花二,倒是能听信花六的话,可他能不能醒来还是个问题,心里那点恐惧瞬间被镇长头衔覆盖住。

    那晚,金福做东陪同花东兴吃了顿不当不正夜餐,灯光把他们的脸照得惨白,两张惨白的脸不时地凑到一块。他们在讲张三李四的从官史和笑料史,但双方谁也没提花二。金福一直在想,花东兴始终没说花二坏话,那为啥要撸了花二?镇长突发意外,手下的工作照样有人做,下面一大堆副镇长都闲出屁来,莫非花东兴和花二有着难以言表的隐情?就餐间,花东兴脸上始终挂着阴笑,金福捉摸不透那阴笑到底意味着什么。花东兴喝口酒嘴里便咝咝吁着酒气,表示酒的醇香。金福马屁拍得很响,边给花东兴斟酒边要服务员再上一瓶。为把自己深埋起来,花东兴忍住酒瘾摆摆手说:

    “老金哪,还有下次嘛,酒这玩意不能过量。”

    “那是,那是。”金福附和着说。

    两个人酒足饭饱,各自喝了醒酒茶这才分散。金福带着满脸惬意离开;花东兴痛快得直摇双腿,轻而易举解决了花二的官位,又恰到好处补还上金福往日的人情债,整个人兴奋至极,皮肉痒痒得难以把握,亲自找来服务小姐,唱歌、跳舞、搂抱、**,一阵折腾,天就大亮,他几乎一夜没合眼,趁镇子里的人还在睡梦中,他揉揉眼睛、哈欠连天坐进小轿车一溜烟离开花妖镇。那时的花妖镇到处响起鸡鸣狗叫,那是人们起床的前奏曲。花东兴开车的速度比平常要快许多,他怕人们看见这辆从县上来的车,也怕人们看见他这个县长在月红酒店逗留一宿。精明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想,他要比猴子精明几倍才行,不然,他的花天酒地很快会被人知晓,对他这个县长职位眼红的人,有的根基还很硬,要是抓住他什么把柄,他头上放光的乌纱帽就得被掀掉。县人事局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财贸部长,全都死盯着他这个县长位置,这些政客中有亲戚在省里做大官的;有实力雄厚的;有工作业绩突出的;他们面子上恭维他,暗里不断伺机夺位,他稍有偏差,下场便是夹着尾巴从竿子上落下,轻则擦破皮,重则摔断脊梁。

    一股凉风吹进车内,花东兴不由得打个冷战。

    花妖镇打从春起旱得地裂缝子,入夏以来更是滴雨未落。花妖镇一共有十几个村屯,其中六个村屯严重受灾。农民靠小水井灌溉千亩粮田,根本起不到应有实效。花东兴这个抓全面工作的县长发了急,要是花妖镇粮食产量上不去,百姓饥荒不说,他也没法向上级汇报工作。虽说之前花二办的几个小工厂很出名,但县城里主要还是以农业为基地,农业生产上来,才能说明这个县的业绩。花东兴连夜召开紧急救援会议,会议开得严肃认真,制定出三个方案,一是人工降雨;二是挖渠凿井;三是大量供给灾情严重村落;给他们无偿发放高粱、玉米种子,让他们尽快把干枯稻田变成粗粮地。说这次必须落实到行动上,有谁口头会气,他决不饶恕;说机关里不需要那么多干部,统统给我下到花妖镇每个村落指导工作;说抗旱期间若是有谁去娱乐场所取乐,他就不眨眼地降谁职。

    会后第二天,花东兴去了趟花妖镇,这回是司机开的车,他先找到镇长金福,金福巴结地一阵点头哈腰,花东兴皱了眉头,和上次相遇完全不同,以严厉口吻向金福下达了命令,他要金福短期内把救灾落实到实处,对着一直恭维状的金福,他最后说要是今年粮食生产降下去,他立马撤换镇长。

    金福头点得跟捣蒜差不多。

    其他与会者也都如是效仿。

    花东兴严厉地扫视一眼金福,最后目光聚焦到花春桃身上。花春桃的魔鬼身材、妖精眼、拳头脸一下子吸引住他。他做梦都没想到花妖镇居然有这么标致的女人,他玩耍的女人没一个赶得上花春桃,他周身忍不住热血沸腾,脖子上的筋脉凸起。为顾全大局,他假咳几声,一只手堵在嘴上,使劲眨巴几下眼睛,趁人不备朝自己的胳膊猛掐一把,横冲的血脉果然给他掐安静。从那日起,花东兴满脑子都是花春桃,班上班下、会上会下、走路坐车,神经几乎给花春桃占去一半。一天,开会时竟把花春桃和会议内容掺和一起,会议内容是清理花县的脏乱差。花东兴与卫生系统的干部说,为花县的繁荣昌盛、街容整洁,要以严肃态度坚决清除街头巷尾隐藏的破烂点,尤其是在门面街区堆积的破烂点,腐烂味道冲天,一到下雨天踩上去,脚下黏糊糊,要是不小心摔倒,回家衣服洗三遍都没法穿。看一个城市好坏,首先是看这个城市是否讲究卫生,卫生是啥啊,那是大姑娘的脸,有哪个正常大姑娘愿意脏着脸现世,没有,一个都没有。所以呀,一定要像打击黄赌毒那样不客气,否则就是玷污走在大街上的漂亮姑娘。这话一脱口,花东兴的脸红到脖子根。当时他一半在讲会议内容,一半在想花春桃,不知怎么顺口溜出那样的话。大家听了全当是句幽默,还热烈鼓了掌。但花东兴老是疑心自己的话被人听出水分。过后,反复问秘书,这场会议效果如何?有没有讲出不到位的话?花东兴简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秘书回答说,县长您的严肃态度和幽默讲话,大家太爱听,大家的掌声证明您讲话毫无水分。花东兴因为心虚反复问秘书果真是这样?秘书没再回话,用点头回敬了他,心想,县长今天是怎么了?咋老问讲话得不得体呢?

    与花东兴一样,花大也是整天不忘花春桃那双眼睛,那是能勾死人的妖精眼,花大自从撞见那双眼睛,心里一直翻江倒海,当年他就是因为这样的眼睛才春心蠢动以致成了疯子。在精神病院里,他疯得一塌糊涂,时常脱了裤子在病房里疯癫,女护士女医生已见怪不怪,见他赤luo身子,眼睛一斜朝门外喊看护,看护若是打水或者去了厕所,她们会毫不避讳地为他穿上衣服,像给孩子穿衣服那样平静。他下身的鸟东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年龄有四十几岁的女医生还擦了下他那脏了吧唧的鸟东西,脸不红心不跳。这大概就叫“见怪不怪”或者“习以为常”吧。精神病院里一般都是为情所困的患者,男女疯子们一见面相互搂抱,嘴里念叨先前恋人的事层出不穷。在草坪上散步晒太阳时,为情所困的疯子们完全丧失了意识,见了异性,不顾看护们的阻拦,有严重者还张开大口死死咬住看护的胳膊,看护只好动用电棍。

    花大的好转还是因为一双眼睛,一天病房里来了个女医生,年轻漂亮,那双眼睛和他对视上,他的意识开始清醒,周围墙面光秃秃的白,满屋子药水味,病床给一扇小窗户射进的光芒罩住,刺得他两眼发花。他使劲眨巴下眼睛,一块姑娘子大小的眼屎被他眨下来。他顿时明白自己住进医院,至于什么医院,他目前尚不清楚。他向医生笑了笑,向上拽了拽被子,他那时光着膀子呢。他住院以来经常脱得精光,最文明的时候是穿上裤衩。他知羞了,清醒了,很礼貌地接过实习女医生手里的药,没用护理员端水过来按住他,强迫他吃下去。实习女医生把详情汇报给主治医生,主治医生是个多年遭受医院歧视的角色,她长相不好看,盘子脸形,一只眼睛失去光明,那个医院一向的风气是崇尚美女,丑女人经常得低三下四和院长讲话。院长是个风流痞子,见了漂亮女护士女医生脚步便有些迈不动。像主治医生这样丑陋的女医生,他看都不看一眼,去办公室和他汇报工作,他眼皮不撩一下,一脸弯茄子样。主治医生尽职尽责,到了四十几岁依旧是个主治医生,人家比她小几岁的医生都晋级为高级职称,也就是教授级别。主治医生有一天对着镜子发狂,和精神病患者差不多,末了带着一脸鼻涕眼泪去了病房,她因心情不好,忘记戴防护面罩,直奔患者房间。那名患者是医院有史以来病情最严重的一个,整天咬自己的肉吃,见谁咬谁,就这样女医生的一只眼睛给患者当糖球吃掉。

    花大的好转,无疑是给女主治医生送来春风。治愈患者,那就是她的业绩。她对花大愈加耐心,每天单独带花大逛街、遛草坪,还给花大买了条小狗。医生和他一前一后,小狗跟在后面,完全是幅田园图,阳光拖着二大一小的影子,他当时想,要是女医生漂亮些,要是生活就这样无忧无虑延伸下去,每个人都能心想事成,那有多好。那条小狗很乖,每天晚上趴在他床边小声呜呜着,舔他的手,把他一颗僵死的心拉回现实,只可惜小狗在他出院前夕患了肠套叠死去。

    花二入院以来,月红酒店的生意也由红火变得冷清,花大绞尽脑汁也没能挽回局面,只好整天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想路子,要一些店员去车站拉客人。为回避花春桃那双瞅一眼能吃人的眼睛,花大不敢再前往医院,派员工去打探花二的病情。员工每每都晚上返回花妖镇,这天员工返回花妖镇时天上的月亮升得老高,天气很闷热,不动都往出钻汗。花大站在月红酒店门前边纳凉边等员工回来,员工气喘吁吁出现在花大面前,说花二能说话了,只是身体动弹不得,说脊梁骨断了,说得个把月能好。花大一心想去县城探望神志清醒的花二,忘记花春桃是否存在,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县城。

    花大进了病房,花春桃那双如同带电波的眼睛回头和他撞上,这一撞,把他撞得头昏眼花,那眼睛像恐怖电影里的精怪,从眼眶里一点点凸出,淌出血迹,最后血肉模糊地飞翔。他使劲眨了眼睛,看到那双眼睛完好地安在对方的眼眶内,很友好,很妩媚,很专注。他知道自己精神再度错乱,肚子里的肠子绞缠成麻花,疼,翻江倒海,还要吐。他拼力地咽唾沫,企图抵押身体的狂躁反应。然而徒劳,身体继续疼,继续翻江倒海,继续要吐。他这刻完全领悟什么叫垂死挣扎,什么叫气息奄奄,他捂着胸口,满脸淌汗地靠近花二的病床,像花春桃和善地笑了笑,抓住花二的手,眼内露出兴奋。花二比以往要温和,目光带有慈善,花大再次看到那个去学校找他,向他咨询怎么追求女人不藏任何心计的花二,花大心里一热,眼泪顺势淌出来,他连叫几声“二弟”,激动得说不出话。花二找到合适机会,瞥一眼对面坐着的花春桃:

    “花副镇长,这里有大哥照看,你回去忙吧,听说镇子里正在搞抗旱救灾,镇委会缺人手,你又是副镇长,不在场怎么说得过去?再者你也该回去休息下身体”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