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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明紧忙检讨:“老领导,不是我推翻,情况你也知道,城市学院这边,思想老是统不起来……”
“统不起来,我怎么没听说过?”冯培明打断李希民:“我看这不是思想统得起来统不起来的问题,而是我们怎么贯彻执行省委决定的问题。希明同志,你是行政主管领导,闸北新村的搬迁,关乎到江北高校的稳定与发展,这个道理,你怎么总是不明白?”
“老领导,利害关系我都清楚,只是……”李希民似乎有难言之隐。
冯培明不管这些,他就一条,搬迁工作不能停,谁停谁负责。眼下是啥时候,调研组就在江北,闸北新村是调研重点,有人已经在拿闸北新村跟他过不去,如果搬迁上再出问题,他这个省政府原主管领导,闸北新村的倡导者、项目总指挥,怕就会成众矢之的。
“希民啊,别找理由了,花点精力,跟下面做做工作,崔剑那边,是不是有别的顾虑,如果有,就让他开诚布公讲出来,别搞这种云里雾里的老套数。”冯培明大约觉得前面几句话讲得太硬,怕会伤着李希民,遂改变语气道。
这也是冯培明近来的变化之一,换了以前,他是意识不到这些的。权力这东西,是很能给人撑底气的,冯培明到现在才意识到,以前不是自己硬朗,而是手中的权力硬朗。人只有离开舞台,才能感觉到那个舞台有多重要。可惜,他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放下电话,冯培明忍不住又是一阵悲伤。为自己,也为那些跟他一样离开政治前台的人。很久,他的思维才回到崔剑身上。
崔剑就是江北城市学院院长,原院长出事后,教育厅党组在江北城市学院院长人选上有过犹豫,后来李希明担任厅长兼党组书记,提出让崔剑挑重担,当时冯培明是不同意的,不过他已到政协,不好明着阻止,只是委婉地提醒了李希民。谁知李希民还是坚持已见,将崔剑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这事李希民做得不到位,至少,在冯培明这儿,是说不过去的。后来李希民跟冯培明做过解释,理由有两条:一是城市学院经历了原院长贪污腐败大风波后,元气大伤,班子里现有成员,或多或少都受到牵连,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二是崔剑是原金江师范专科学校校长,有管理经验,师专让城市学院兼并后,崔剑一直搞教务工作,此人跟原班子一直保持着距离,称得上独善其身,让他出任院长,可以端正校风。
冯培明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一点,为什么自己费尽心力将李希民扶植到教育厅长的位子上,李希民屁股还没坐稳,就敢绕开他的意见行事?对此李希民是这样说的:“老领导,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城市学院这盘棋,实在不好下。”
“哪盘棋也不好下”那天冯培明用这样的话警告过李希民。果然,李希民收敛了,此后诸多事,都是先到他这儿听取意见,回去再拿主意。然而,冯培明终究还是意识到,这种汇报跟过去的汇报已完全两样,过去是他只要一犹豫,下面的人就会立马变调子,现在呢,尽管李希民等人也表现出足够的尊重,但也只是尊重而已,并不因为他的态度而改变什么。
我要这种尊重做什么呢,或者,这种尊重还有什么意义?这是久长的日子里,系在冯培明心上的一个疙瘩,但,真要没了这种尊重,怕,这疙瘩就会变成瘤,甚至发生癌变。
人啊,一旦跟权力结下缘,就再也解不开,其中奥秘,其中甘苦,怕是跟权力没结过缘者永远也无法体验到的。
冯培明隐隐觉得,最近,李希明这边,又有点不大对头,好像,好像什么呢,他一时也把握不准。
会不会?冯培明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的朝那个方向发展,他也只能默默吞饮苦酒了。谁让他当初把闸北新村想得太乐观,谁让他当初非要力排众议,拍着胸脯向省委保证,一定要在闸北建起一座跟国际接轨全国一流的高教城呢?现在看来,是他错了,凡事不可太激进,激进就是左倾,就是冒险,就是缺少科学精神。中央提出科学发展观,就是要矫正发展中的过激,就是要根治浮夸。这些,他都想到了,但,想到是一回事,承认又是另回事。他知道,彬来书记一直对闸北新村不表态,不肯定也不否定,就是在等他反省,等他主动承认错误。
这个错误,他能承认吗?如果承认了,岂不让夏闻天等人笑他一辈子?笑倒也罢了,谁爱笑就让谁笑去吧,他冯培明管不了,问题是,一旦承认,闸北新村所有的过失,包括那些藏在背后的黑幕,会不会都成为射向他冯培明的箭?
怎么会有那么多黑幕呢?冯培明想不通,当初,他可是尽心尽力去做这项工作的啊,怎么就会让别人钻了空子?
用人不当冯培明猛就想到这个词,紧跟着,一张脸在他脑子里浮出来,不,不是一张,很多张。这些脸,当初是怎样的虔诚啊,怎样的对他信誓旦旦啊
败笔,真是败笔。冯培明懊恼极了,自己怎么会下出这么多败笔呢?
李希明没敢耽搁,跟冯培明通完电话,第二天他便找崔剑谈话,谁知这场谈话,却将李希民逼到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
崔剑明确表示,城市学院不搬,不但不搬,他还提出一个相当苛刻的要求:重新评估和论证搬迁方案,并在社会上广泛公示,征求社会各界意见。同时,对原江北城市学院跟万河实业签订的工程施工合同进行评审,看合同中是否存在有违公正公平原则的内容和条款。
未等崔剑说完,李希民头上的汗唰就下来了
他判断得没错,崔剑不搬是假,他是借搬迁制造矛盾,进而将矛盾引到跟万河实业的合同上。其实他讲的公示和征求意见都是托词,是挡箭牌,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把焦点引到万河实业上
这步棋,走不得啊——
李希民掏出纸巾,连着擦了几次汗。末了,端起水杯,一口气灌了下去。
李希民担任厅长和党组书记之前,曾是教育厅副厅长,闸北新村领导小组成员,兼办公室主任。也就是说,关于万河实业跟江北高等院校之间的合作,他都一清二楚。闸北高教新村一大半工程,都是万河实业承建的。万河所以能拿下如此多的合同,首要的一条,就是敢垫资。谁都知道,闸北高教新村是在资金严重不到位的前提下破土动工的,按冯培明当时的话,就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资金不是问题,思想才是问题。有了敢于发展敢于创新的勇气和胆量,闸北新村的资金就能解决。这也是冯培明当时在项目论证会上讲的。
冯培明给出的第一条办法,就是找施工单位垫资搞建设,边建设边找投资。就这一条,就把其他参与进来竞标的施工单位全给挡在了红线外,最后只剩下万河一家。万河拿到承建合同,理所当然。
然而万河不是傻子,万氏兄妹在建筑这条河里蹚了这么些年,能蹚到现在这规模,不能不说他有超人的智慧和过人胆量。万河提出的条件是,让建设单位以原有土地做抵押。也就是说,万河替高校搞了工程,高校如果不能按期支付工程款,万河将拿高校在城区的校址和土地抵顶。
真正的落脚点在土地两个字上
还有,闸北新村已经规划或划拔给高校的土地,万河享有部分处置权。也就是说,当旧校址土地作价后仍不能偿还工程建设款,万河可以拿闸北新村的土地抵顶。
两边都是土地,而高校对土地是没有处置权的,土地属于国家。万河跟高校签订的合同,严格意义上,都是违法合同。这点,万河清楚,高校也清楚,作为主管部门,李希民更是清楚。
大家都清楚,大家都要凑齐了来犯这个错误,李希民心里,就不只是疑惑了,是怕,是比怕还要严重的感受。闸北新村虽然是一项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工程,但真要追究起来,漏洞或是后患还是不少。
现在崔剑就站了出来。他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个敢于向规则挑战的人,也是第一个向政府发难的人
李希民想,崔剑敢讲,是因为合同不是他当院长后签的,或者,他当院长后,仔细研究了合同,终于发现,高校跟万河,在这项事关百年大计的重大战略工程面前,都抱了可怕的投机心理。
这种投机,是以蔑视法律为前提的
“崔院长,这事,这事……”李希民捧着水杯,气喘不匀地说。
“李厅长,这不是我崔剑个人的意见,是全院教职工的意见。另外,闸北高教新村这样搞下去,是有勃最初建设原则的,也是国家法律所不容许的。”
李希明万万没想到,在他印象里很少关心时事的崔剑,会突然站出来,给他出这样一道难题。如果换了孔庆云,换了黎江北,那怕提得比这更尖锐,他也能理解,可他是崔剑啊连崔剑这样的同志都对闸北新村发出了不同声音,这工程……
没办法,他只能将电话打给冯培明,这次冯培明说得坚决:“想论证?难道闸北高教新村不是在反复论证的基础上确定的,难道省委做出这一决定,没有公开征集各方面意见?这个崔剑,他到底想干什么?”
到了这时候,李希民也不想隐瞒,隐瞒其实已经无济于事,再者,李希民也想让问题变得严重一些,以期引起冯培明的重视。他想了想,道:“老领导,提出异议的不只是崔剑一人,黎江北还有林教授他们,对闸北新村都有不同的声音,问题一旦反映到调研组那里,怕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了,不如现在就认认真真回头看吧。”
“黎江北?”电话那头的冯培明忽然就不作声了,怎么啥事也少不了这个黎江北片刻后,他凄然一笑:“希民,你们别啥事也往江北委员身上推嘛,江北委员是江大教授,怎么又跟城市学院扯上了关系?”
“老领导,我这是实事求是,今年三月份,教育厅组织过一个考察团,考察广东那边的发展经验,黎江北跟崔剑是一块去的。再者,崔剑反映的情况,也不是……”
“够了”冯培明猛地打断李希民,“出了问题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老是往别人身上推。江北委员思想是过激一些,但不能把所有矛盾都往他身上推”
电话呯地挂了。李希民一头雾水,他实在搞不清,冯培明为什么又突然袒护起黎江北来?
比他更搞不清的,是冯培明。
这晚,远在春江的冯培明没睡着,不,他根本就没睡。接完电话到天亮,他一直坐在沙发上。他本来是到春江处理其他事情的,那事情很棘手,也很被动,怕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最棘手的一件事。一想这些,他就恨儿子,不争气的东西,到现在还给他添乱,而且是大乱子前不久春江这边有人向他反映,有人在春江背着他搞小动作,那个叫黄南起的中医,也在跃跃欲试,四处搜集证据,目的,就是想把一件隐秘的事翻出来。
相比闸北新村,黄南起他们翻腾的这件事,才是最致命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把盛安仍他们撂在省城,神神秘秘跑到江北来。这是一把火啊,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提前查清楚,儿子在这件事上,到底起了多大作用,是不是真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是儿子一手策划的?如果真是那样,这次,怕是他也保不了他
混帐东西
冯培明恨恨骂了一句。一向很自负的冯培明不得不承认,在儿子的教育上,他是失败者。自己一生的清白,怕真要毁在这个孽障身上。
但愿儿子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也但愿,这件事是别人背着他做的。那么,这个家,还有救。
想着想着,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黎江北身上,这个黎江北,真令他头痛啊。凭公心论,他对黎江北的工作还有较真精神,是持赞同意见的。如果委员都成了站着位子不敢说话不想说话的角色,那人民的拳头岂不是白举了,那份信任那份寄托岂不是白交付给他们了?凭私心,他又真不希望黎江北这么多事,尤其是在全国调研组来到江北的这些日子
矛盾,人总是在矛盾中。有些矛盾好解决,有些,难啊——
不管怎么,他得正视闸北新村的矛盾了,再不正视,怕真就没了机会。
第二天一早,匆匆吃过早饭,冯培明就往省城赶。
冯培明赶到省城时,风姿卓绝的万黛河已经跟崔剑坐在了一起。
接到前教育厅葛厅长的电话,崔剑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来到了葛厅长说的独一品大酒店。没想,坐在酒店等他的,不只是葛厅长一人,还有两张熟悉的脸。一张,是原教育厅官员,现在的公安厅第一副厅长,人称“铁面虎”的江北实权派人物。另一位,就是令他眼花缭乱的万黛河。
如果说万黛河对男人没有诱惑力,那是绝对的假话。如果说男人对万黛河不动心,那是鬼也不信的谎言。这里面有个玄机,就是万黛河并不是一位轻易让你动心的女人,她绝少给你这个机会。这些年,万氏兄妹在惊涛骇浪中跳舞,早已修炼得步伐独到,舞姿超群,甚至称得上出神入化。业界有句玩笑话,万泉河要是开口一笑,江北地产业就会晴上半年。说的是万泉河的低调、冷漠、从不露笑容。还有一句更富联想,万黛河要是略施粉黛,阳光都会逊色三分。
太多人的印象中,万黛河老是那身工装,再不就是一身很随意的休闲装,她是绝少用服饰把自己的美艳衬托给别人的,就连冯培明,也很少看到她艳光四射魅力飞溅的那一刻。然而今天,万黛河不但精心打扮了自己,而且,而且……
一袭时尚大胆的黑色紧身裙装,衬托得**饱满曲线毕挺,柔软的质地、大胆前卫的设计,一看就不是出自国人之手,定是来自巴黎或者更前卫的国际都市。发型是刚刚做了的,就算省电视台主持人,怕也难得请到如此高超的美发师。脸上虽是淡妆,但化得如同五月的天空,用晴朗和灿烂把所有的瑕疵都掩去了,你只要扫一切,再灰暗的心情也能瞬间晴朗,不只是晴朗,似乎还有一股暖融融的微风在心里荡漾。
荡漾。
在艳光四射的万黛河面前,崔剑有片刻的分神,心旌摇曳了那么一下,又摇曳了那么一下,然后,稳住了。
崔剑是知识分子,但他这个知识分子跟黎江北那样的知识分子又有不同。他把自己称为性情中人,他认为像黎江北那样活着也没多大味道,太委屈了。对什么也不关心,心里只有工作,只有专业,这种人,比木头还枯燥。这是他跟黎江北说过的原话,是黎江北因了一个女人批评他时,他反驳黎江北的。是的,崔剑喜欢女人,这点他从不避讳,也避讳不了。他干下的事,他自己知道,黎江北也知道,他抵赖不掉。实在被黎江北批得猛了,他就狡辩,说他的喜欢跟别人的喜欢不同,别人是带着情欲,带着贪婪,他呢,只是带着对美的赞赏。“江北啊,你对美视而不见,把生活过成一锅淡粥,可怕”黎江北刚一批驳,他又道:“热爱事业没错,我也热爱,但男人仅仅为了热爱事业来到这世上,亏我不,除了事业,我眼中还有美,这就是我比你活得丰富活得多彩的地方。”
“你那不叫多彩,是乱采,滥采”黎江北斥道。
“算了,不跟你争,你这种人太正经了,正经得让我害怕。我崔剑不想过你那种日子,这事上你不要干预我,这是我的权力。”
“权力?你是色早晚有一天,你会让这个色字害掉”
崔剑绝不承认自己色,怎么会是色呢,我这是欣赏黎江北不懂,这点上他没资格跟我理论崔剑这一生,对别的都不怎么贪恋,独独对美,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但他哪里见过如此不张扬不怒放分明是紧裹着却又光芒逼人的美啊
这一天的崔剑,感觉眼前盛开着一大团绚丽,眩得他坐立不住,差点就把自己迷失掉。
男人迷失起来,是很容易的。崔剑所以还能保持清醒,是他现在的心境,不容许他对女人产生幻想,还有面前这两个男人,也压迫着他,让他腾不出心境去欣赏万黛河。
简单打过招呼,崔剑坐在了万黛河对面。谁知这一坐不要紧,偏偏,万黛河就整个暴露在了他眼前。对面是视觉最正的,能让风景一览无余进入你的视线,也能让对方脖颈中那大团大团的空白勾起无数联想……
崔剑后来发出感叹,都说青春对女人最重要,都说年龄是女人的本钱。这话错,大错特错。万黛河不年轻了吧,不青春了吧,但……眼睛,眼睛才是女人最最引以为傲的资本可惜太多的女人忽视了这点。当然,眼睛之外那如江水般涌来的涛涛诱惑,还有青春尾端女人怦然而放的绝艳光芒,都是这一天震撼他的风景。
风情万种
何需风情万种,对崔剑这样的老学究,万黛河就算只露一种,也足以令他发晕发癲。
饭桌上的气氛相当轻松,曾经的教育厅葛厅长现在的省委组织部第一副部长对他仍是那么热情,当初考察班子,就是葛副部长找崔剑谈话,后来又是他到学校宣布崔剑的任命书。崔剑对他,是心存感激的。有着“铁面虎”之称的公安厅陶副厅长,崔剑更不陌生,陶副厅长在教育厅工作时,跟崔剑有不少接触,当初城市学院改革,吸纳和兼并金江师范专科学校、金江教育学院、江北工学院等,他是改革小组的领导。后来查处原城市学院院长腐败案,陶副厅长担任专案组副组长,他的铁腕作风给崔剑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
崔剑只是不明白,这三个人怎么会在一起,打电话叫他来,又是什么意思?
一阵寒喧后,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组织部葛副部长,葛副部长脸色很暖,很“内部”也很友善的那种。“内部”是个暗语,是指官场中一条线或一个圈子中的人,官场还有很多这样的暗语,崔剑也是担任院长一职后才渐渐知道的。老实说,他对这种暗语抱有反感或是抵抗情绪,他自认为不属于任何圈子也不情愿让谁划在某一条线上,碍于葛副部长的特殊身份,他也勉强用那种微笑笑了笑。
“今天来,没多大事,就是想叙叙旧,难得万总给我们提供这样一个机会,大家一块坐坐,聊聊天,交流交流感情。”说完,葛副部长意味深长地冲万黛河一笑。
万黛河慌忙将目光避开。崔剑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进门到现在,他都处在恍惚中,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真是不多,两个重量级的人物加上一个重量级的美人,一下就把他的心给弄乱了。
平静不下来。
见葛副部长盯着万黛河,下意识地,崔剑也将目光投向万黛河。万黛河脸上始终保持着一股浅笑,那笑是粉红色的,偶尔,也显出一两道白,但崔剑看到的,尽是红,白被他忽略了,或者,他就压根没想到,万黛河这样的人,脸上也有露白的时候。粉红在他眼里一盛开,衬托得万黛河那张脸越发妩媚,等染了几杯酒,脖颈处那大片的空白,也渐渐跟脸粉红成一色,崔剑目光里难以抗拒地多出一道道诱惑。万黛河感受到了这目光,略带矜持地低了一下头,让崔剑的目光悬在了别处,然后启开朱唇,用性感的声音说:“三位都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师长,黛河一直想请三位坐坐,聆听三位的教导,就是不敢贸然打扰,领导们的时间真是太珍贵了。今天黛河斗胆,绝无别的意图,就是想跟领导们拉拉家长,当然,也希望领导们能对万河的发展提点宝贵意见。”说完,她捧起酒杯,给三位敬酒。
这番话让崔剑听得云里雾里,敘旧,有什么旧可叙?提意见,万河是江北建筑业的龙头老大,是地产界大亨,它的发展让人咂舌,用得着让他们几个提意见?等接过酒杯,崔剑就明白,今天这出戏,还是为搬迁而来
他沉默了,收住心思,再也不敢心猿意马,更不敢想入非非。一本正经端起脸,摆出一副虚张声势的架势,开始等他们打下一张牌。
陶副厅长跟葛副部长相视一笑,故意插科打诨,说些市面上流行的段子,再次把饭桌的气氛搞活。崔剑绷了一阵,绷不住了,对方并没提搬迁的事,更没提闸北新村,看来是自己多疑,多想。他举起酒杯,试探性地跟三位敬酒,除了万黛河略微推辞一番,他们两位,全都爽快地喝了。
接下来还是不着正题,扯东谈东,扯西谈西,扯得崔剑都没了思辨力。毕竟他只是一院之长,常年处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社会上这些花边新闻,小道消息,听得少,谈得就更少,而且,谈这些需要一种功力,一种耐心,一种良好的酒桌修养。崔剑恰恰缺少这些
听着听着,他又发起了呆,这顿饭,到底吃的是什么味道啊?
就在他思想开小差的空,陶副厅长忽然说:“老崔啊,有件事忽然想起来,想问问你。”
“什么?”崔剑一惊,脸色都变了。
“最近我在办一件案,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旧案。这案呢,真是奇怪,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殉情,死了怕有二十多年了吧,本来这也不叫啥案,但最近有人举报,说女人是别人害死的,是一起谋杀案。”说到这,陶副厅长顿住,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却定格在崔剑脸上。
“案子的事,我不懂。”崔剑道。
“不,我不是跟你谈案子,我是跟你谈女人,也谈谈男人。你说,案中的这个男人,二十年来他该不该忏悔?”
“忏悔?”崔剑似乎听出了什么,目光一抖,里面溅出一团火星。
万黛河也被陶副厅长的话惊了神,陶副厅长跟崔剑谈这些,事先她并不知道,如果知道,她怕是就不来了。当然,这是万黛河的心思,崔剑并不知道。崔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比如万黛河有她自己的原则,哪些话该在饭桌上说,哪些话不该,这得有个数,不该饭桌上讲的,绝不讲。比如万黛河对自己的打扮,跟谁在一起,着怎样的服装,化怎样的妆,都有讲究。她今天这样打扮,这样化妆,绝不是为了崔剑。请她来的这两位,都是跟万河实业有着深刻关系的人,也是她万黛河不敢开罪开罪不起的人。他们打电话请她,焉能素面朝天就来?
陶副厅长深一句浅一句往崔剑心上挠痒痒,万黛河听了一阵,憋不住了,但又不能明着阻止,只能故意扮一副小女孩的脸色:“陶厅长,谈点别的吧,谈案子我怕。”
陶副厅长笑了一声,没理万黛河,继续跟崔剑说:“你是教育专家,又是心理学教授,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崔剑垂下了头,男人,女人,殉情,谋杀……他在脑子里紧急转动这些词。转着转着,忽然就转出一件事来。崔剑一震
一身冷汗嗖地涌出,本能地,就想站起来。
“怎么,崔院长记起什么了?”
“没,没,我在瞎想呢。”崔剑拿起纸巾,不停地擦汗。万黛河见状,起身,却又不知道站起来做什么。尴尬了一会,走到空调边,调了一下温度。
接下来是沉默,是胶着,是让人熬不过去的一段尴尬。
终于,陶副厅长又开了口,这次他一开口,崔剑就真正坐不住了。
“对了老崔,有个人想跟你打听一下,你以前有个助手是不是叫陆小月?”
“陆小月?”崔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咬了一下,一直固定在椅子上的身体猛地一抽:“陶厅长,你打听这做什么?”
“没事,随口问问。”陶副厅长真就是一副没事的表情。
万黛河连着打了几句岔,都没能将陶副厅长的话止住,脸上的粉红一褪而尽,显出比崔剑还烦燥的神色。
葛副部长见状,往她跟前凑了凑,跟她开起不荤不淡的玩笑。万黛河硬着头皮,脸上像是拿刀子往开里剥表情。心里再三提醒自己,千万别让表情挤一起,一定要笑,笑啊。
好久,等陶副厅长说的差不多了,葛副部长才扭过头,装做才记起他们似的,问:“你们谈什么呢,这么投缘?”
“我跟崔院长谈一件旧事。”陶副厅长点上烟,悠然自得吸了一口。烟雾吐出来,罩住了崔剑失色的脸。
连抽几口,陶副厅长像是忽然记起一件事:“对了,有张照片大家看看,这女孩,保不准你们认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桌子上。万黛河看了一眼,就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真实目的了。她心里掠过一层暗,人啊,为达到目的,咋就啥方法也敢想呢?都说他们包工头黑,看来,黑的远不止他们这些人
想归想,场面还得应付。毕竟,她是见过场面的,如果这时候她不解围,崔剑怕真就没了退路。她再次扫了眼照片,故作惊讶道:“好漂亮的女孩子,文静,端庄,陶厅啥时对女学生感起兴趣了?”
“别乱说。”聊副厅长抢白了一句,继续跟崔剑说:“崔院长认得不?”
崔剑赶忙摇头。其实他的目光并没往照片上看,要是看了,没准,他就不这么说了。
一直保持缄默的葛副部长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这个女孩咋这么眼熟,哎,崔院长,你看看,是不是你们城市学院的?”
崔剑不能不看了,这一看,崔剑就又惊出一身冷汗。
照片上的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陆玉
3
第三天下午,黎江北听到城市学院再次搬迁的消息,顿感纳闷,怎么回事,老崔不是说先不搬的吗?
城市学院暂缓搬迁,还真是黎江北的主意。黎江北跟崔剑,说来也是老熟识,早在崔剑担任金江师专校长时,两人关系就已很密。一来两人的专业都是教育学,崔剑后来侧重到教育心理学方面。二来,江北大学跟金江师专是教学联系单位,两家关系本来就很好。崔剑担任城市学院院长后,两人常常就教育行政及高教发展方面的问题交换意见,崔剑就城市学院未来发展方向及学院管理中的具体问题请教黎江北,黎江北每次都毫无保留地谈上一大堆自己的看法。
关于闸北高教新村这个话题,两人聊的比较多,最最实质性的一次,还是今年三月去广州考察。那次考察,两人一路都住在一起,夜里无事,就拿高教界的事儿解闷。有天夜里,崔剑大着胆子就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其中就有合同中的几个疑点。
“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崔剑说。
黎江北被崔剑的话骇住了,说实话,尽管他对闸北高教新村持不同意见,前后提过几封这方面的提案,但那都是大方向上的,焦点是对“教育产业化”和“高校巨额负债”的质疑。对崔剑说的合同,他却一概不知,毕竟他只是一名普通教师,有些机密,他是无权知道的。崔剑这一说,立马引起他的警觉:“老崔,这事可不能乱说,得讲原则。”
“江北,我的话你还不信,我崔剑是乱说的人吗?”崔剑一本正经。
也是在那晚,崔剑还告诉黎江北,闸北高教新村背后还有一个秘密,土地征用有猫腻。崔剑说,他也是在担任院长一职后才听说的,用于建设高教新村的土地,一半原来属于荒地,无产权,按政策规定,如果这些土地用来兴办教育及公益事业,政府完全可以可以按行政手段划拔。但凑巧的是,就在闸北高教新村建设项目论证前一年,一家名叫“腾飞实业”的公司在极短的时间内跟国土部门办理了这片土地的租用手续,租用期限为五十年。尔后,该公司对那片荒地做了简单平整,上面临时性建起一些建筑物,这些建筑物的具体用途不得而知,但造价绝对低廉。高教新村项目论证通过后,第一项任务就是征用土地,一年前还无人问津的闸北区荒地突然开始爆炒,短短三个月,地价就翻了十倍。用于建设江北大学和城市学院的1号区和12号区,前后倒了六家公司的手,每亩地溢出的价格为八十万元,单是这一笔,闸北新村就增大投资三个亿。
“三个亿啊,江北,你能想得出,这三个亿最终走了哪?”
黎江北摇头。
崔剑暗下脸,声音低沉地说:“这里面有名堂,那个腾飞实业我打听过,根本就是家皮包公司,将地价炒起来后,他们就拿钱走了。”
“真有这事?”黎江北还是不相信,闸北新村是全省重点工程,是在中央挂了号的,纵是胆子再大,也没谁敢动它的脑子吧?
那次回来,黎江北开始留心这件事,无奈,他的信息多一半来自底层,来自民间,涉及到投资和土地转让等绝对高端的秘密,他无力获得。有次跟周正群闲聊,他大着胆子将这事说了出来,没想,周正群当下就黑了脸:“江北,你是政协委员,是省政府参事,觉悟不会低到如此程度吧?街头巷尾的传言,你也敢信?”
一看周正群的脸色,黎江北没敢再细问,此事算是一场风,在他脑子里刮了过去。谁知一周前,崔剑突然神神秘秘找到他,说那家公司他打听到了,果然不出所料,是一家黑公司。
“哪家?”黎江北正被吴潇潇和长江大学弄得心烦意乱,没有心思听崔剑绕来绕去。
“腾飞实业。”
一听腾飞两个字,黎江北猛地抬起头,无独有偶,两天前他收到一份群众来信,信上说的也是这家“腾飞实业”。
“想不到吧,该公司的法人代表竟是陆小雨。”崔剑的声音很沉重,为打听这家公司,他真是费了不少心血。
“陆小雨?老崔,你瞎扯什么?”黎江北失声叫道。他诧诧地盯住崔剑,感觉崔剑突然变得不可思议。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