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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这样,大殷帝王十六岁册立中宫,一旦娶亲,则意味着成人,摄政大臣必须归政于帝王,自此之后君君臣臣如天堑鸿沟,再也无法逾越了。
丞相不是个迟钝的人,她出口问他记不记得她的年纪,他就料到她在打这个主意。也是自己疏忽,习惯了她的沉默和隐忍,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如今她以退为进,拿禅位来逼他表态,可见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抬起眼,终于好好打量了她一回。灯下的少帝身着中衣,束着头发,即便不在朝堂上,打扮依旧是男人样式。论眉眼,她小时候不怎么出挑,那时他还奇怪,她的父母都不难看,为什么她的眼睛鼻子长得那么含糊。但年岁渐长,那平庸的五官被抻开了,显出一种殊异的美。不是寻常女孩子的婉约和烂漫,是帝王气象覆盖了红妆,隐隐透出肃杀之气。他这才发现长于他手的孩子渐渐把控不住,她想自立于天下了。
他吸了口气,“禅位之事非同小可,这是臣第一次听主公说起,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少帝垂眼说是,“若非走投无路了,我也不敢贸然同相父说这个。当年先帝将我托予相父,源氏各路诸侯虎视眈眈,朝廷能维持到今日,全是相父的汗马功劳,我虽不说,心里也知道。相父为了大殷,将近而立依旧孑然一身,我才这点年纪就急于娶亲,实在有些不像话。可是帝王之事,关乎社稷,这点相父比我更明白。我如今实在是太难了,无动于衷,怕朝臣们非议。果真立后,我自己这模样……如何对得起人家?相父是我恩师,教我治国经略、处世之道。倘或今日相父处在我的位置上,相父又当如何呢?”
所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话不是没来由的。丞相沉默了下,倒也爽快,“自然一切以大局为重。不知主公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三公九卿中哪家的姑娘主公喜欢,臣保媒,为主公迎入长秋宫。”
简直顺利得出人意料,扶微原本还在思量怎么应对他接下来的刁难,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了。
莫不是有诈?容易过了头,反倒不可信。他应当知道帝王亲政后,摄政大臣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吧?就算依旧保有封驳谏诤的权力,但等她逐渐重用源氏架空他,他的那点封驳,便再也影响不了她了。
少帝年轻的脸上显出模棱两可的况味来,“人选不急,还需从长计议,只要相父知我的心,我便无惧了。”她顿下来,轻轻眨了眨眼,“相父,我问你个问题。”
这时候不像帝王,完全是少时在他门下求教的样子。丞相目光如水,淡得咂不出滋味来,“请主公指教。”
她腼腆一笑,“我总在想,相父为何至今没有娶亲,是受过情伤吗?还是心里装着谁,苦于无法开口?”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讨论那样私密的事,在她看来这位权臣的感情是值得去深究的。以前她胆小不敢问,现在自觉成人了,应当有资格谈论那些了。
丞相显然很敷衍,“臣不善经营,也没那么多闲工夫琢磨别人,所以对臣来说,没有家累是最好的。”
连家口都不要,果真是个凉薄的人啊!
“相父没有想过子嗣吗?娶了夫人,将来才好有人继承相父的衣钵。”
丞相的回答很简练,“主公不必为臣忧心,要生儿子不难,等臣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府里随便找个女人就是了。”
朝堂上铢锱必较,别的方面却那么敷衍,连娶妻生子这种事,丞相府也可内部消化,真不明白他热衷揽权是为了什么。
扶微笑了笑,“这么说来,相父心里没有中意的姑娘。相父日日为国事操劳,回家怎么能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我受相父教导,不为相父忧心是万万做不到的。若不是肩上有重任,倒想亲自侍奉相父呢……且再等一等,等我这头的事办完了,一定为相父物色一位贤德的淑女,可好?”
少帝年轻,自己还没活明白,倒想着替别人做媒。不过她今日似乎与往日大不同,丞相嘴里虚应着,站起来拱手向她长揖,“臣的事无关紧要,还是当以社稷为重。册立长秋宫一事交由臣经办,请主公放心。夜深了,主公安置吧。”走了两步又回头一顾,“这么热的天,穿得太多了,提防起疹子。”
扶微被他说得结舌,支吾了下起身道:“我送相父。”
丞相说不必,也不待她让礼,卷着广袖扬长而去了。
她站在窗前看他走出宫门,门上卫士点了火把迎上前来,人数竟比她夜游还要多。她轻轻牵了下嘴角,回身把案上的卷轴拎起来,投进了画筒里。
大殷五日一上朝,作为没有亲政的皇帝,大多数时候还是以读书为主。偶尔去明光殿听上书奏事,要紧的政务早就被丞相拦截了,到她这里的,无非是粮仓结余多少存粮,太学又提拔了哪几位五经博士。
以前因为没有指望,一切都显得冗长而无聊。现在至少有可图了,怀揣着大业,务必要找信得过的人商谈。
她招了太傅张仲卿和宗正丁百药乐城殿觐见,这两位是看着她长大的,满朝文武有人屈服奸相,也有人一心捍卫皇权。老臣们相较更忠诚,经历了三朝,知遇之恩报之不尽。
“昨夜丞相进宫,太傅和宗正知不知情?”作为皇帝,她笑得十分克己,也是想知道他的行踪,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其他人暗中关注。
朝廷是个风云诡谲的地方,一点芝麻绿豆的事,都会闹得人尽皆知。太傅拱手,“臣已经听说了,不知丞相是否是受主公召见?按着禁令,青锁门一闭,非军情紧急,朝臣不得入宫。丞相若是不请自到,陛下大可问他的罪,再将光禄勋刘寿革职,以儆效尤。”
当真问罪,那岂不是连自己都饶进去了。少帝摇头,“丞相自小长在禁中的,就算昨夜贸然进宫,我也不好过多苛责。实不瞒二位,有件事我计较了多时,总有些难开口。昨夜丞相既然觐见,我便同他提了提。今日宣二位来,也想讨二位的主意。”
帝王有命,怎么能不从?两位大臣立时起身,“听主公吩咐。”
少帝绕室踱步,许久没有说话。
太傅和宗正交换了下眼色,复向少帝看去,那珠玉做成的帝王半仰着头,紫金冠下朱紘垂委,映得两颊白如春雪。忽然回过头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记得太傅上月授课时,同我说起过册立长秋宫的事,我那时虽有心,却碍于丞相,不好轻易应允。我知道朝中大臣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数,但又无人敢在殿上提议,所以斟酌再三,昨晚亲自同丞相说了。”
少帝的脾气一向中庸谦和,现在竟有勇气和丞相交锋,令太傅大为吃惊。
“丞相怎么说?我料他必然诸多推诿吧?”
少帝摇头,“奇就奇在他居然答应了。”
这是惊人的好消息,简直比天降祥瑞更令人振奋。娶亲便等于亲政,看来丞相蹦达的日子快到头了。太傅和宗正卿喜出望外,向少帝长揖下去,“臣等恭喜陛下。陛下果真长大成人了,先帝在天有灵,不知是何等的慰怀!”
然而少帝依旧没有喜色,“丞相大权独揽多年,怎么可能轻易让我如愿。我料他必然要在皇后人选上动手脚。丞相府门客众多,挑一个亲信出来,把女儿送进宫,那大事就不妙了。所以我要托付二位,请二位为我物色。皇后内事五枚1,关乎国运,等闲不能疏忽。必要一个知根底的,才可放心册立。”
两位大臣一计较,顿觉责任重大,赌咒发誓式的一手抚胸,一手指天,“臣等蒙先皇恩典,忠君之心天地可鉴。请主公放心,臣等即刻筹备,待拟好了名册,再呈主公御览。”
少帝轻笑,缓声道:“我听闻荆州刺史黄钺有一女,和我同岁……”
太傅听后恍然大悟,“主公此计甚妙,以力较力谓之正,出其不意谓之奇。荆州毗邻京畿,南下可勤王,西进可直取梁州。黄钺此人摇摆不定,倘或连了姻亲,他感念主公不计前嫌,自然唯主公马首是瞻。”
这奇正之术还是从丞相那里学来的呢,如今也算学以致用了。少帝道:“丞相可举荐公侯之女,太傅和宗正怎么不能?这当口难分伯仲,最后终究还是要听一听我的意思。我还记得上年阿阁阅军,我与丞相政见相左,黄钺这老狐狸进退敷衍,叫朕十分下不得台。现下朕不计前嫌,立他女儿为后,也好叫朝臣们看看,朕是个容人的皇帝。他日丞相失势了,只要他们俯首,朕这里有他们一席之地。”
或许这么做是有些残忍,那个选作中宫的女孩子要守一辈子活寡。然而政治里容不得妇人之仁,真要论,黄钺多番与她为敌,黄家满门抄斩都够得上了。如今舍了一个女儿,她许他们富贵,两下里也算相抵得过了。
扶微精打细算,太傅和宗正也因少帝开窍振奋不已,君臣三人相谈甚欢,冁然而笑。但身上不便,确实是件很恼人的事。扶微的肚子又隐隐牵痛起来,这种痛难以言表,只得勉力遮掩,匆匆吩咐几句,把两位大臣打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