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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榛眼波微动,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神情有些懒散,也不再说什么,只冷眼旁观这一出戏。
听到长女的劝解,甄仲秋的脸色果然缓和不少,贾氏趁机又向他细声软语的求了又求,没一会儿,便彻底雨过天晴。
甄仲秋转头看着甄榛,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把秀风院的小厨房撤了,以后你到前厅来用饭。”
他用了命令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甄榛听得出来,有些讶然父亲为何会突然如此决定,难道是因为今日的圣旨?明显他是不愿意接受的。
有些惊讶的抬起头,余光瞥见失神的春云,甄榛心头一动,低头应下:“是。”
此举无疑是直接承认甄榛的地位,加上这一道圣旨,甄府里除了甄仲秋这个一家之主,已经无人能压过甄榛。贾氏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下去,但也知道这是甄仲秋给自己的警告,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触及他的底线,否则后果会非常严重。
心思转了转,贾氏摆出一副慈母的模样:“这样再好不过,正如容儿所说的,一家人何必那么见外?”她顺势摆出自己长女的好处,又接着道,“榛儿在外面呆了几年,只怕功课落下了些许,如今难得皇上皇后如此看重,不如请几个嬷嬷来给榛儿补补功课?我看榛儿也是个聪慧的孩子,想是很快就能赶上来,也算不负皇上与皇后的另眼相看,老爷意下如何?”
贾氏小心的问,这番话里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为了甄榛着想,让人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但是甄榛知道,贾氏绝对没有这么好心。只怕真的请来了管教嬷嬷,她的日子会过得十分艰难。京城人素来自视甚高,是以最讲究礼法,虽然皇城里那位皇帝陛下是个例外,但倘若她奋起反抗管教自己的嬷嬷,让那些名义上的老师有些许不满,她的日子同样不会好过。
又是一个一箭双雕计。
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甄榛行事由来有备无患,不让贾氏如愿是她最大的兴趣之一,所以当贾氏说出这一番恳切的话,在贾氏略有得意的目光里,她半点犹豫也没有便一口拒绝:“不必了。”
不理会甄仲秋深沉的眼神,甄榛撇了撇嘴,语气淡淡的,却又透着几分无所谓,“我的手受过伤,已经无法弹琴,更做不了女红。”接着她将受伤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元宵节,花灯会,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被人划伤了手,推下冰冷的河水里,连一点挣扎也不能。
那一次意外,差点令她的手废掉,甚至死掉——
幸亏遇到了师父,不但救了她的命,医好了她的手,更教了她自保的技艺。
同时,也让她发觉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便是害自己的人。
只是在述说的过程中,甄榛有意隐去了被人谋害的事实,同时也隐瞒了她在外拜师学艺的事情,而这件事,是连春云也不知道的。
听到她的话,春云脸色变得苍白,下意识的退了退,站在了秀秀的身后。秀秀心知肚明,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却没说什么。
“如果是要管教我德言仪容,这个也不必了,因为淑芳院的赵先生已经同意收我为学生,明日就可以去淑芳院上课。”她看着甄仲秋,“女儿本想与父亲商量一下,只是事情有些匆忙,女儿不想错过机会,便自作主张了,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不止是贾氏与甄氏两姐妹,连甄仲秋也有些震动。要论起京城最有名的女子先生,自然莫过于淑芳院的赵先生,京城里不知有多少贵女想拜在赵先生门下,奈何赵先生要求严格,所收得学生,人品相貌必定是一等一的好,笼统算起来,赵先生所教过的学生不过二三十人。
甄榛这两天不出门,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事都没做,相反,她完成了两件很重要的事情。其一便是让赵先生收自己为学生,因为皇宴过后,她的身份水涨船高,这势必也会让更多人注意到她,尤其是那些用意不善的,会牟足了劲儿挑她的毛病,所以,她用了赵先生做挡箭牌。其二便是与皇后通了气儿,皇后虽然没说什么,但已经明明白白的暗示,不要试图去反悔皇上的决定,同时她能顺利得到赵先生的认可,极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皇后的举荐。
甄仲秋点了点头,表示这件事就按她的意思办。
贾氏的如意算盘落空,免得不咬牙切齿,但她掩饰得极好,很快就抓住了甄榛话里的关键,“榛儿能拜赵先生为师,自然是最好的,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府里也好办一个拜师宴,别亏待了赵先生。”
“昨天中午。”她特意点明了时间。
贾氏几乎是下意识的瞥向秀秀身后的春云,春云被贾氏这一眼看得心慌,不由抓紧了衣袖,头埋得死死的。
贾氏笑了笑,没再说话,手里的丝帕被紧紧拽着。甄榛看在眼里,勾了勾嘴角,转回看着甄仲秋,“父亲,如果没什么事,女儿先回秀风院了。”
甄仲秋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
她盈盈施了个礼,从容淡定的转过身而去,那姿态优雅悦目,自成大家气派。玲珑的身段渐渐走进一片明媚的阳光里,有一种蒲苇之柔韧,又有一种磐石之坚定。
甄仲秋看着她远去,眼中光影交错,飞快的闪过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从大厅回到秀风院,这一路上,与来时一般,同样遇到了许多下人。
宴会上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京城,甄榛被宣帝看重,可能成为太子妃的流言经过几番加工,已经变成宣帝钦定甄府二小姐做太子妃,如此渡了层金,所有人看甄榛的眼光已经多了几分敬畏,凡她所经之处,都远远的让开一条道,生怕会冲撞了未来的太子妃。
甄榛这两天没出秀风院,所以没人敢去打扰她,但是作为二小姐贴身婢女的秀秀与春云,明显水涨船高,阿谀奉承的人一下多起来,秀秀为此没少抱怨。
看着越发谦卑的下人,秀秀是怎么说来着的,“一群苍蝇,无往不利,哪里有好处就飞到哪里。”
什么**喻,说那些人是苍蝇,岂不是在间接的说她是那啥。
相比之下,春云倒是挺受用这种待遇。以前她进甄府便直接被派到了秀风院,那时候甄榛母亲还在,但那也是她们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衣食用度虽然十分充裕富足,但是出了秀风院,甄榛这个二小姐都会被恶奴欺负,更何况她这个小小的新进婢女。
所以,当初她远走南方的时候,春云跟着她离去,虽然有些不大乐意,但是比起在甄府受尽欺压,外面没有那么多约束,主子又待她不错,总归要好一些。
春云这人有点好吃懒做的小毛病,脾气还有些急躁,但是对于才失去母亲,又孤身远走他乡的甄榛来说,能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无疑是她最亲密的伙伴——甄榛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眼下这样被人奉承的日子是从未有过的,无怪乎春云会乐在其中,两天下来,脸色红润不少,整个人都光彩焕发,竟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
夜里下了一场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还残留着些许湿润,迎面拂来的清风凉意丝丝渗人,路旁的草木似乎在一夜之间开始变黄枯萎,有了几分肃杀之气,不知不觉,秋天的气氛一下浓起来。
从大厅走出来,春云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春云。”甄榛叫了她一声,没听到回应,便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春云恍惚的向前走着,猛地撞上跟前的秀秀,吓了一大跳,慌乱间撞见甄榛那双剔透如水的眸子,刹那间,有种被看穿心思的感觉。
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叫她发自内心深处的害怕,以至于近两年有心事的时候,不敢看着甄榛的眼睛,好像那双眼睛,可以透视一切般。
她连忙低下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眼神,余光瞥见一脸不满的秀秀。
“小姐叫你好几次了,你在想什么?还差点撞上我!”
秀秀又在吓唬人。
但是因为她之前的心不在焉,春云并不知道秀秀这是在讹诈她,听到这话,不由得一阵心虚,连忙摆手:“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小姐方才叫我有什么事?”她对着甄榛笑了笑,却显得有些勉强。
收回目光,不再瞧得她心慌,甄榛的声音随意而散漫,“也没什么,不过突然想起来,春云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吧?”
这个年纪,已经蹉跎了女子最美好的年华,若非家世好的姑娘,很难再寻得良配。
似乎因甄榛这句话意识到什么,春云身子一僵,连忙道:“春云愿意一辈子守在小姐身边,只要小姐不嫌弃春云。”
“留在我身边不一定是件好事。”甄榛深深地看着她,眸子里映出春云低垂的脑袋。又心虚了么?
“眼下已经回京了,倘若你有好的归宿,小姐我定然会为你准备一副好嫁妆,难为你……难为你留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嫁人?
春云愣了一下,忽然发觉这个词竟有些陌生。
其实早两年她就已经想过无数遍,虽然她是个侍婢,但照着她这般相貌,甄榛待她也不薄,要在南方嫁一个平实的好人家并不是问题,可是……见识过京城的繁华,那偏僻的江南小城如何也看不入眼,加上还有人给过她承诺,待回京后给她一个好去处,后来心思便渐渐的淡了。
她猛地想起来,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二了。
因为压制得太深,乍然想起来,她一时有些茫然,怔怔的望着甄榛,那绫罗绸缎的光鲜,那金饰玉钗的光彩,一点一点的落入她的眼中。
甄府比之几年前,又华贵了不少,连一个上等丫头都穿得比寻常大户小姐要好。她从来没有过得比现在更好的日子,嫁人嫁得再好,她一个小小的婢女哪里还能过上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
她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不期然的,脑海里出现了大厅里贾氏满身金玉绫罗,年近四旬还保养得体的模样,那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的让人炫目,让人……垂涎。
出了会儿神,猛地省起甄榛还在与自己说话,她心头一凛,连忙抬起头,却见甄榛仰着脸凝望远方,似乎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异状。她暗暗松了口气,赶紧表达自己的忠心,“春云这年纪已经不想嫁人,能留在小姐身边就是最好的归宿。”
甄榛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温和恬淡,微微含笑,似乎极是欣慰。
看到这样的甄榛,春云再度松了口气,过了片刻,才状似随意的问起拜师的事情。
事情已经说出来,甄榛也没打算再继续瞒着她,除了皇后的缘故,甄榛三言两语将经过说了一遍,听罢,春云直嚷嚷着下次甄榛做什么,她都要跟着去,好似不想再错过这样的好事。
甄榛自是没有不应下来的道理。
然而第二天,去拜见赵先生的时候,春云依旧没有跟出去。
因为秀风院有些事情需要与冯管家沟通,甄榛直接将春云派去办理这件事。很显然的是,春云是十分乐意的,至于其中的原因……秀秀不大明白,但问自家小姐,却只见她笑得微妙,便估摸着大约又有人要倒霉了。
虽然有皇后给她撑腰,但是赵先生并不是那种阿谀奉承之人,否则也不会有得到世人的称赞,对于这样正直高尚的人物,甄榛从来都十分尊敬,所以她在拜师之后,从来不敢抱有丝毫怠懈的心思去应付赵先生。
赵先生虽然要求严格,但甄榛在外厮混多年,伪装过各种身份的人物,所以,就算她在外头任性惯了,但要做出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却不费吹灰之力,而且丰富得阅历让她身上一种寻常贵女没有的开阔气度,很是让赵先生喜欢,两人越聊越投机,竟有了相见恨晚的感慨,甄榛再适时的表示匆匆拜师实是因为有难言之隐,望赵先生能体谅,而结果也令甄榛非常满意——她只需定时来淑芳院学习,不需要日日前来。
换句话说就是,她记着关门弟子的名头,却做着挂名弟子的事。
拜别赵先生,已经到了下午。
才出门,突然听到一个温柔好听的男子声音,“小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