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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氏一回来,雨花巷就一连有好几个大动作——将旁边的几处大宅子都买了下来,挨个儿分给蒋千户、毛百户还有方祈手下的几员大将,又从西北大大方方地接了几房仆从进京,加上方皇后赏下去的那几房人,雨花巷总算是不那么像安营扎寨的军营了。
毛百户又被派到回事处来递帖子道谢,行昭都能想象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儿汉一副委屈得要死的神色。
方皇后笑吟吟地接了帖子,只吩咐道,“让平西侯夫人好好将养着,从西北过来难免会不太适应,屋子要收人也要管,若是六司送过去的人倨傲不听话,便拿着卖身契发卖了便是,不用顾忌。”
“不用顾忌”四个字儿,像一颗定心丸,刑氏吃下去了,便更放开了手脚干,又给蒋千户一行人买了丫鬟仆从,算是昭告“方家的兵,方家的将士,咱们方家里里外外都安置好,哥俩好,仗义着呢”!
方皇后不急着见刑氏,行昭想也想得到。
亲得不能再亲的血缘,难不成别家还能因为方皇后晚些召见刑氏,就猜测亲兄妹疏离了?
她们急,有人比她们还急,就等着贺家自己露破绽便是。
进了腊月,扳手指头一日一日地算,数着日子就该是除夕了。
宫中好喜庆,皇帝的寿辰,皇后的千秋,辞旧迎新的除夕,三个日子是顶顶重要的,若是再加上个太后寿辰,勉强能算作四角齐全。
顾太后瘫了,没气力应付六宫朝贺,方皇后便领着后宫中排得上号的妃嫔们排成两列,在慈和宫院子门口全了礼数,顾婕妤跃众而上,站在王嫔之前,王嫔垂着头没说什么。倒是陈德妃说话一向无所顾忌,当天就从长乐宫里传出来了颇为打抱不平的几句话。
“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春日花开艳,能开几日香。待到花谢时,落红堕泥壤。”
话儿没说透,传到方皇后耳朵里,方皇后便细问行昭,“...这几句话儿说得怎么样?”
行昭愣了愣,便抿嘴一笑,垂了首一道将顶针从手上脱下来,一道口里插科打诨:“阿妩觉得德妃娘娘好文采,信手拈来就是一首诗,又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
方皇后被逗得直乐,笑靠在软榻上,冲蒋明英说:“...小娘子也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行昭咧嘴一笑,埋首认真地理了理绣花箱笼。
将青碧的线团成一团放在一旁,再将绛红色的线从头理到尾不紧不慢地卷在一起,名贵的银丝线要单独放,羊绒纺的线不能沾水,而普通的常见的丝绵线没那么多顾虑,可以随随便便堂而皇之地搁在大庭广众之下。
婕妤顾氏,就是那种普通常见的丝绵线,就算有惊人的美色,被染就成了国色天香,可内瓤和材质决定了她不可能比银丝线高贵。
就算将她摆在了高处,她也只会拖后腿。
不信?
瞅瞅顾太后,手里攥着稳赢的一副牌,也能将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便就晓得了。
想一想,觉得时人要娶妻娶贤是当真有道理,大户人家的嫡出闺女从小跟在母亲身侧看惯了大场合,自然眼界心胸都要更宽些,小户人家的小娘子或是庶出也不是没有不好的,可大多都被拘在了小天地里,受自个儿姨娘的教导,教过来教过去,无非就是怎么样抓住男人,又或是怎么样把别的女人踩下去的蹩脚招数。
爹挫挫一个,娘挫挫一窝,古人诚不欺我。
陈德妃话说得重极了,阖宫众人都在等着方皇后和皇帝的反应,出人意料之外,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应,皇帝没反应,下头人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唧唧喳喳地说道个不停,位分低的美人才人便往王嫔身边凑,她们没德妃那样足的底气,只能话儿说得模棱两可的,却叫王嫔直道感怀好意。
待到皇祠祭祖之时,顾婕妤面红耳赤,瞻前顾后地不知道该站在哪头,论位分她是压着王嫔一头的,可宫里头的风言风语又不得不叫她三思而行。
方皇后最后解了围,云袖一挥,“顾婕妤与王嫔站在一排,宫里头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姐姐妹妹的何必争朝夕之长短,若叫本宫再听见哪家的小宫人口无遮掩,就照多舌杂嘴处置。”
夜幕一落,顾氏便红着眼圈地往凤仪殿来了,一见方皇后的面儿,便提着裙裾袅袅跪下了。
“嫔妾谢过皇后娘娘庇护,嫔妾这几日吓得都不敢往长乐宫去,就怕因嫔妾之故,叫德妃娘娘心里头又不舒坦了...”
行昭一看这架势,书页一合拢,便往笑着起了身,朝顾氏福了福,又同方皇后请辞。
“...想起来描红还没完,明儿个常先生能把阿妩给吃了...”
顾氏伏在地上,清妙目泪眼婆娑地往上瞄了瞄,又立马垂了下来。
行昭一脚将踏出门槛,身后便能听见顾婕妤的软语曼声,“...皇上原先不乐意去嫔妾那儿,是皇后娘娘给嫔妾指的明路,如今宫里人指指点点,也是皇后娘娘庇护的嫔妾。嫔妾初初进宫,太后娘娘又卧病在榻,嫔妾心里头慌得跟一头乱麻似的,得亏还有您...”
行昭步子停了一停,默上一默,方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谱儿。
太大胆了,可照方皇后的性子,她做得出来。
老的那个都没玩赢方皇后,无论小的这个是虚与委蛇,还是由衷地心悦诚服,她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反正小顾氏日日吃着慈和宫丹蔻给她的健子药,也是生不出孩子,找不到出路的。
是的,不晓得什么时候丹蔻就便成了方皇后的人,行昭掐着指头算了算,或许是在顾太后在中庭里跌了一跤前?
除夕一天更比一天近,二皇子自觉自愿地领了内务府布置太液池和放烟火的差使,整日拽着几个小字辈去看他的成果,今儿个是五福献寿的花样,明儿便问“要是现在让内务府做一千盏绡纱灯笼还来得及吗?”,二皇子兴致勃勃,四皇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极其捧场地拍掌,行昭便是被强拽过去的其中之一,每日便数着人头,二皇子在,四皇子也在,欢宜在,就连顾青辰也在。
就是还少了一个人。
欢宜使坏不说,行昭便当什么也没发现。
到晚上,欢宜身边儿的画莺捧着漆盘俏生生地过来给行昭请安,“...公主亲手熬的薏米银耳羹,熬了一大锅吩咐奴婢给您送一盅,给端王殿下送一盅去...”一道将托盘放在案上,一道自说自话,“您还不知道吧?户部年终对账忙得很,端王殿下跟着黎大人日日夜夜熬了几个通宵了,淑妃娘娘和公主都心疼得不得了,可也自豪端王殿下日渐能在户部里说上话儿了...”
六皇子周慎这一世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上一世是富贵闲人,皇帝应了淑妃的请求,定了淑妃娘家的侄女儿,安安稳稳地清贵一辈子。
这一世却是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去拼...
行昭晃了晃神儿,手里端着薏米银耳羹,兀地重重摇了摇头。
羹汤随之撒了出来,溅了几滴在手上,不过隔了片刻,就变得凉兹兹的了。
不得不说二皇子布置的太液池星河流转似千帆舞,四皇子管着的乐伎苑排的几出戏也排得好极了。
皇家也是家,也要摆除夕家宴的,贺家没动静,方皇后也乐得贺家没动静,一早便将行昭的位置安排好了,又怕贺家借着除夕团圆的由头把行景叫回去过年,便给刑氏递了话儿,“无论如何都不许景哥儿去临安侯府”。
事实证明,贺琰这回没按套路出牌——他连声儿都没吭。
行昭眼神直直地,越过波光粼粼得像面菱花靶镜的太液池面,定在了湖心亭里绵声长调的那出戏上。
再细看了看,佝下身子小声问欢宜:“...那个唱思凡唱得比柳文怜还要好的呢?我怎么没见着他?”
欢宜不动声色,抿了口果酒,眸光未动,话儿压得低低的:“既是长得像...又怎么可能在除夕家宴里出来?四哥还是有分寸的。”
四皇子有分寸吗?
行昭抬眼看了看正望着二皇子周恪笑得一脸腼腆的老四,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这又是一场难解的官司。
连临安侯府的家宴都是繁琐且无聊的,还能指望天家的家宴能有多活跃?
行昭再转头看向下席,平阳王妃正和中宁长公主凑拢了脑袋说着话儿,四下看一看只有平阳王世子周平宜在,也是,前世的晋王周平宁如今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平阳王妃怎么可能乐意带他来皇家家宴。
宴到一半,皇帝率先起身举杯,下头人窸窸窣窣地一串接着一串也站了起来,祝酒词岁岁年年说的都是那些话儿。
无奈众人还要用一副感激涕零,扬我国威的神情一饮而尽。
行昭单手执盏,无意间看见清透的果饮里摇摇晃晃地映了轮弯弯的月亮,小娘子一愣神,举起杯盏的时候便晚了旁人半刻。
连忙一抬眸,却见对列的左上方,六皇子周慎亦是单手执盏,冲她扬了扬酒杯,再展唇一笑,最后仰首一饮而尽。
多年之后的行昭都还未曾忘记,那年那夜,在那轮弯月之下,众人之中,少年郎遥遥轻笑着冲她举杯致意。
眉眼温柔得,好像玉色清辉倾洒在了水波荡漾的镜面之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