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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合一
开始接神了。
家家户户的小院里,都笼起了火堆,摆上了,点起了蜡烛和香表纸。院正中央,那写着“太公在此”的灯笼杆儿上,也吊起了五颜六色纸灯笼。在庄户人家的心目中,这接神,乃是十分庄严的盛典,也是过年的头一年高潮。他们争先恐后地把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驱灾除祸的狐黄二仙、保佑发财送财的财神、主宰生养的送子娘娘、掌管煺炊的灶王爷。以及自家的列祖列宗,都请到家里来过年。
也是在这个时候,家家户户谁也不会甘于人后,都要争着放第一个爆竹,烧第一柱高香,嗑第一个响头,就象生怕动作慢了,各种神灵就不肯光顾似的。所以,头一声爆竹一响,紧接着就会连成一片。那响声,那烟雾,把过年的气氛一下子就渲染起来了,渲染得浓浓的。
接神是男人们的事情,女人们照例要避开。据说,如果女人不避开,神仙就会见怪,老祖宗也会不满。在张老爷子家,规矩大如天,不仅女人们要避开,而且连女童也要避开。何氏与赵氏毕竟是过门多年的媳妇,这个规矩最知道,于是爆竹一响,就带着女儿进了屋子。
元娘听话惯了,可二娘却仍在活动心思。往年,三娘在家的时候,两人总能找到机会,寻着爆竹跑到离家远的荒地里放。今年不同了,三娘没回来过年,四娘又和她娘去了西山村。若论小孩子,就剩下她一个。
她见大郎、二郎都在外面,有离得近的邻居家的孩子也都在外面放爆竹,就有点不乐意,“娘,为啥我大郎哥、二郎哥能放,我不能呢。”
何氏笑道:“谁让生下来就是女娃子。”
“女娃子……”二娘默默咀嚼着这句话,心中黯然,目光茫然地落在窗外正在放爆竹的大郎身上,突然一甩脑袋,脖子一梗,“刘灵儿也是女娃子,那她咋就能在外面呢。”
“啥?”赵氏听到话头,忙举目朝门口望去,正看见那刘寡妇与刘灵儿两人,站在东厢房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斜倚在外屋门的门框上,一边悠然自得地嗑着瓜子。
赵氏一瞧,脸上又恢复了笑眉笑脸的模样。她转过头,对着也伸长脖子看去的何氏说道:“大嫂,一会儿,咱可就有好戏看了。”
何氏无奈地摇摇头,二娘凑上前去,“二婶,你说有啥好戏看啊?”
赵氏一挑眉,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的样子,“我可不信你不明白。若你真不明白,那就等着瞧好吧。”
二娘嘿嘿一笑,退到元娘旁边,抓了把花生剥了起来。
这时候,外头的鞭炮声更响了。
赵老爷家请的戏班子也开始唱了起戏,一时锣鼓宣天,唱念做打声声漫于耳际,与那爆竹声混在一起,营造出欢快的气氛。
张老爷子虔诚地跪在香案前,冲那被火光和灯笼映得发红的天空,一连叩了三个响头。
然后依次是张义忠、张义勇、张义光、大郎、二郎也都跟着叩了头。
三叩之后便是九拜。
轮到张义勇的时候,张义光往三房里瞧了一眼,想知道刘寡妇怎么样了,一眼瞧见那娘们俩在屋门口朝他笑。这下可把他给急吓了,他悄悄地对她打着手势,让她带孩子回屋去,可刘寡妇哪知道他是啥意思。
就问了一句:“你说啥?”
张义光大急,又对她打着手势,见她们还不明所以,尤其那刘灵儿还往他这边走了几步,他不得不大声喊道:“回去,快点回去!”
张义光这一嗓门喊得其实并不大,但好巧不好巧的,爆竹声这时忽然低了下来,正好显得他那一嗓子声特大。刘灵儿往后跑,张老爷子也回过了头。
他一眼看到从门口转回去的刘寡妇和刘灵儿,顿时气得心里直哆嗦。
他真想从地上蹿起来,冲过去狠狠地臭骂她们一顿,把她们都轰出这个小院儿。可是,在这个时候,当他回顾香案上供奉的那些至高无尚的神仙时,他终于没有让自己发作,把这口气又痛苦地咽了下去,只是冲站在一边发愣地张义光低声喊道:“老三,你给我跪下!”
这一声,虽然很低,却极为严厉,具有一种绝对不允许违抗的力量。
张义光的膝盖仿佛被人踢了一脚似的,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叩拜!”张老爷子又低吼了一声。
张义光连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二话不说,赶紧伏地而拜。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真的惧怕张老爷子,他是为了刘寡妇。他怕把老爷子逼急了,会把刘寡妇娘们俩都给轰出去。因此,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接神的仪式终于结束了。
张老爷子默默地走进屋子,心中极不痛快。但是,他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说。他表现出了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涵养。他不愿在这个可以决定一年吉凶的时刻,去自寻晦气!
进了屋子,张老爷子打头,接着一家人按照长幼次序,依次在一盆浸了艾叶的水里抹了把脸,然后就开始团团围坐在一起,吃迎新饭。这时过去一年的最后一顿饭,也是新的一年的头一顿饭,因此家家户户都吃,即使在前些年,常常揭不开锅的时候,这顿饭也没有落下过。
张义光本打算喊待在东厢房里的刘寡妇和刘灵儿过来吃饭。但见张老爷子的脸色不好,都怪刚刚闹的那一出。踌躇间,张老爷子发话,让把饭菜盛出一份来,送到西厢房里头。
意思就是,她们可以在张家吃饭,但不能到上房里来吃。
划清了界限。
张义光送饭过来时,刘寡妇就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了几点眼泪,恳求道:“光哥,孩子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将来还得与家里的孩子们好好相处,不如……不如让灵子过去吃顿饭,给你爹嗑个头。老爷子不见待我,也不能恨了孩子啊。”
张义光有些为难,他知道,老爷子若不是冲着她的肚子,刘灵儿根本也进不了张家的门。她姓刘,不姓张。一个外姓的孩子……
刘寡妇见他迟迟不肯吐口,就哭倒在炕上,寻死觅活的,说张义光根本没把她们娘俩当回事,只占便宜,不是东西。
张义光一下子就慌了手脚,最后只得答应下来。
待回上房时,身后便跟了刘灵儿。
张老爷子见了,便狠瞪了张义光一眼。可人家孩子既然来了,也不能再往赶。
就让刘灵儿到地上那桌坐席去了。
今年的酒菜十分丰盛。关键是这一年,他们赚了不少银子。桌面上尽摆了些鸡鸭鱼肉满满一桌。只是这四大样菜可以蒸、可以炖、可以煮,却不允许炒。
从年三十儿到初五,张老爷子家从来都不炒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干锅炒,就是炒干锅,会一年吃喝不足,不吉利!”
这一次的四大样菜,比去年做好得。关键是量大,份量足。
张老爷子坐在炕中间,两杯酒下肚儿,把刚才的不快驱散了不少。他一伸手,从崭新的袄袍里掏出几个大红包。两厚两薄。
那厚的两包一个给了大郎,一个给了二郎。这是老张家的根苗,往年都厚给。
今年比去年多加了一百文钱,一个两百文。
给元娘、二娘的各一百文。
三娘不在,由赵氏替她收了。
张老爷子的目光又落在了刘灵儿身上,想了想,又掏了十文钱给了她。
他想,就当是来了一位给他拜年的小客人吧,大年的不能少了这点子礼。
刘灵儿笑着道谢接过,心里却十分不屑,这么点钱,买啥也不够!
元娘收到了红包直接揣进了怀里,二娘则拆开了来看,瞧见是一百文钱,高兴得合不拢嘴。赵氏在旁边瞧得一清二楚,马上就想到了那四娘的一两银子。
不禁冷笑了一声,向二娘道:“二娘,还打开看干啥?”她瞪了二娘一眼,“你爷还能偏心眼儿咋地?一家一个红包,钱都是一样的,你数它作什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挺平静的,语气也挺和缓,说完了还冲屋里人都笑了笑。可是,张老爷子的脸却微微红了起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赵氏很有可能看到了给宋氏的那两个红包。
他掩饰地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
何氏因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所以在旁边看出了一些端倪。
她把脚从桌子底下伸过去,用脚尖儿轻轻地碰了赵氏一下,意思是不让她达个时候,说三道四的。可是,赵氏哪能听她的话啊,俯下身子,一把抓住何氏的脚,嘿嘿笑着,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道:“你有话不拿到明面上说,偷偷摸摸地踩我干啥?踩得我怪疼的。”
她在说到“偷偷摸摸”这四个字的时候,格外加重了语气。
一屋子人在听到她这话时,都往桌子底下瞧。那何氏,顿时闹了个满脸绯红。
张义忠很不高兴,一点身为长媳的样子都没有。过年回来的时候,他明显感到老爷子对他的依赖。这让他有一种存在感。这家,早晚会由他来说得算,如果何氏能拿出长媳的威严,岂能管不好?可偏偏她总是这样暗里捅,虽说她不是什么坏心,但有什么话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不好吗?非得摆那副小家子气!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他恨铁不成钢地暗骂了一句,又狠狠地瞪了何氏一眼。
何氏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无声的震慑,赶忙一使劲儿,把脚抽了回去。
家里的人都当笑话一样,哈哈大家了起来。在这笑声中,数刘灵儿的笑声最脆,最响。
张老爷子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他不傻,他知道赵氏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啥意思。
看样子,赵氏已经把她看到的事情说了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张义忠在一旁发了话。他看出张老爷子心里不痛快了。他单纯地以为,这又是何氏惹的事让老爷子心烦了。
就道:“来,咱们总比嘻嘻哈哈地了。快点儿吃,吃完了好推牌九。来,咱们兄弟三个,一起敬爹一杯吧。”
“中、中!”张义光首先响应。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喝红了,说起话来,舌头也有点打卷儿,“咱……咱……是得敬爹一杯,咱……当儿子的不敬,谁……敬?”
“来,咱们爷几个干杯!”张义勇也跟着把杯举了起来。
张老爷子苦笑一下,把杯端起来,默默地盯着那杯中的酒,盯了好半天才说:“好,喝吧。谁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能干也别勉强。唉,爹老了,没用了,连酒也喝不动了……”
张义忠、张义勇、张义光一看他这情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举着杯子僵在那儿。
这时,平时极少出声的二郎举起了酒杯,“爷,有句话叫‘老当益壮’,您老身子还硬朗,儿孙也都孝顺您。何必这样自哀自叹!您不知道村子里有多少人羡慕着咱家呢。这都是您老的功劳啊。来,大郎哥,咱们哥俩也跟着父辈们一起敬爷爷。祝您老福寿绵长!”
二郎说这些话,有水平。在老张家里再没有人能说出来了。
张老爷子欣慰极了,几句话就把老爷子心头上的火浇灭了一大半,他端起了酒杯,一尽而尽,“好好,你们都有心了。”
大郎性子憨厚,不善言辞,只跟着笑了笑,才与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气氛总算缓和了下来,张老爷子抹了把嘴,他从盛鸡的盘子里扒拉出一个圆乎乎的东西,用筷子捅了捅,发现上面还有点几点没拔下来的毛。
这是鸡屁股。
张老爷子是最讨厌吃鸡屁股的。这世上有很多人爱吃鸡屁股,但张老爷子不爱吃,每次炖鸡都会把鸡屁股揪下去,喂虎子。
何氏一直惴惴不安,观察着老爷子的一举一动,忽见他拿着筷子在捅鸡肉,便站了起来,伸长脖子一看,“哎呀,鸡屁股!”她立马扯开嗓门惊叫了一声。
张老爷子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劲儿一墩,厉声问道:“这是谁干的?怎么鸡屁股揪下来,嗯?!”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谁也不说话。
张老爷子咄咄逼人地盯着何氏,“你干活一向毛手毛脚,准是你!”
何氏吓了一个激灵,这鸡不是她炖的,是赵氏。但她不能把实话告诉张老爷子,这大过年的,不管是挨说,都不好。
于是,她在公爹的逼视下,既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却是陪着笑脸道:“爹,过年了,你老人家千万别生气。这盘菜,咱不吃了,撤下去了就是了。不就是一只鸡嘛,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多犯不上啊!”
这时,赵氏也站起了身,笑道:“大嫂说得对。”一边说一边伸手把菜盘子撤了下去,“谁也不能是故意的。明儿个,咱们再重新炖一只,不就得了嘛。爹,你说呢?”
“爷,来吃鸭腿。”大郎也以为这是何氏干的事,忙起来分散老爷子注意力,“这鸭子做得好,一点也不腻不膻。”
张老爷子看了看大郎,闷闷地说道:“你们以后做饭可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出来。再有一次……哼!”
“知道了!”何氏与赵氏齐声应道。
何氏回到座位,就见那赵氏仍站着,她笑着对张老爷子说道:“爹,你这么样就对了。不该生气的事,就别生气。人家刘灵儿头一回来咱家过年,不知轻重好赖,把扔在碗里的鸡屁股放进了盘子里,她一定是想着人落下的,帮着捡了回去。再说,那鸡屁股……呕!”
她的话还没说完呢,就慌忙跑到门口,背对着屋里人,把手指伸进嘴里,在嗓子眼里搅和了下,然后就真的呕吐了起来。
张老爷子一听鸡屁股不关何氏的事情,也不关赵氏的事情,而是刘灵儿,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皱起来。
再加上赵氏跑到门口这么一呕吐,他更加气火攻心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阴沉着脸,冷冷地盯着刘灵儿。
刘灵儿被他盯着实在受不了了,对赵氏喊道:“我以为你是忘记盛进盘子里的,你看我往盘子里放,你咋不告诉我,爷不能吃这东西呢。”
赵氏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委屈状,“你这丫头,我是瞧见你往盘子里放东西,但不知道你放的啥。方才要不是老爷子吃到这个,我还不知道呢。唉,你这小小年纪,气性咋这和大,这屋子里的人也没有人说你啥。”
刘灵儿反被她将了一军,她朝张义光看去,见他早已倒在炕头上睡着了。
根本就不能指望他了。
她一跺脚,猛地一转身,就冲出了屋子。
“娘、娘……”
院子里传来了刘灵儿喊叫刘寡妇的声音。
“唉……”张老爷子痛苦地摇摇头,把那只大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然后,又把额头抵靠在桌子上,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赵氏一直盯着东厢房的门口。见刘灵儿哭着进去,刚开始还有点哭声,最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也不见那娘们俩个出来。
倒是能沉得住气。
赵氏装着去灶间热汤的功夫,把东厢房里的人看得死死的。
也就在这时,那位刚愎自用的老爷子,才开始意识到他的这个小院儿、这个家、很难再维系下去了。
他的全部身心,都被一种名为“痛苦”的感情占据了。
“爹,你别生气了。”张义忠凑到他的身边小声的劝道。
“爹,别生气。”
“爷,您老别生气了。”
大家伙也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跟着劝。
可是,张老爷子不仅没有抬起头来,而且两肩还开始不停地搐动。他哭了,渐渐地哭出声来了。
何氏的心里很慌乱,也很恐惧。
公爹这么一哭,使她产生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她趁着大家都在劝老爷子的时候,悄悄地出了屋。小院子里,静悄悄的;村子里,也静悄悄的。
唱戏的没有了,鞭炮声也没有了,大人、孩子们的笑声也没了——人们都在屋子吃饭、玩闹、再晚一点,就要守岁了。
北风或轻或重的刮过,风势不大也不小。却是冷的厉害,吹在脸上生生的疼,就连那屋檐下挂着的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也冻得不安地摇曳着。
从远处,从那灯火与星星相接的地方,不时有几声狗叫声传来,使这夜更加深沉,更为沉寂了。
何氏使劲咳嗽了几声,为自己壮了壮胆,然后急匆匆地进了那贴着“日进斗金”的米仓子。她在狐黄二仙的牌位前,虔诚地上了三柱高香,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声祈求道:“仙人在上,你们可得保佑我爹、大郎还有我们全家平安无事啊……”
她这声音,很真诚,也很凄楚,站在小院里都听得到。
张玉凤把耳房的门紧紧地关上。她不愿意听,也不愿意参与家里的事情。
与其说她对这个家失望,不如说她对张老爷子失望,对几个哥哥失望。没有人一个能帮她。
就连那顿晚饭,她也没过去吃,推说自己头痛,在菜盘子里捡了几道爱吃的放进自己的碗里,就着一碗浓浓的鸡汤,热乎乎地吃了一顿饭。
她听到了老爷子的骂声,也听到了院子里何氏的祈求声……但她不仅没有露面,反而十分厌烦。
“哎哟,大兄弟你来了。快进屋坐。”何氏抹了把脸上的泪,听到院门的动静,出了米仓子便看到了刘成。
刘成笑着向她问了声好,由她引进了上房。
张老爷子在听到何氏的叫声后,也停止了哭泣。抬起了昏花的老眼,看着屋门口。
张义忠则亲自去迎,见他手里拎着礼品,便接了过来。
“爹,妹夫来了。”张义忠笑道。
刘成进屋与人各自见了礼,在张老爷子地示意下,坐在了炕上:“……按理应该初二过来,可那天我要到镇上去给四娘买些药材,回来还得制药膏。所以,今天就冒昧打扰了。还请您老见谅。”
初二是女儿回门女婿上门的日子。
张老爷子知道他这点,坐为行医者,很多时候都会身不由已。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他,再说,他还是为了四娘的病,他就更没有意见了。
赵氏与何氏两人沏了壶茶水过来,张老爷子这才想起问他吃了饭没有。
刘成哪里会吃,但他不想留在这儿吃,这家里让他浑身上下地不舒服。他推说只好了,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这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顿显人之华贵,这一点,张家人早已经发现了。
张老爷子更是对这个风度绝伦的刘成满意至极。
他见张玉凤还没出来见客,忽然心思一动,“……唉,玉凤这孩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说是舒服,连晚饭都没与我们一道吃。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怪让人担心的。”
刘成扬了扬眉,猜不出那张玉凤生病是真是假,但老爷子既然已经开了口,他不得不问上几句饮食、生活上的问题,何氏与赵氏也答得不全。不是她们不关心她,而是这个姑子自从订婚后,心性变得沉默寡言,谁也不愿意理了。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想啥。
张老爷子等不及了,就道:“问她们也白问,要不,你去瞧瞧。”
刘成点了点头,因还是未婚,就由何氏带着,进了张玉凤的房间。
张玉凤在听到刘成的声音后,一口气便把油灯给吹灭了。穿着衣服倒在炕上,想着自己推说有病不出去,老爷子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却没想到她的如意算盘没打响,何氏带着刘成进了屋。
“哟,这黑灯瞎火的干啥呢?”何氏摸到油灯的位置,点上了灯。
张玉凤背对着人,谁也不理。
何氏见气氛有些尴尬,就道:“妹子,爹让刘成来看看你,你不是身上不舒服吗?”
何氏把张老爷子搬出来也没有效果。张玉凤还是背对着人,像是睡着了似的。
刘成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转身便出去了。
张老爷子见何氏紧随着刘成进了屋,神色局促不安,心下便了然了几分,还不等说话,就听刘成道:“您老放心,方才我观她气息平稳,应该无大事。若有什么不妥,随时叫我过来便是。天色已晚,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朝老爷子拱了拱手,出了屋子去。
张义忠、张义勇忙下地去送。
“……屋子里连灯没点……也不理人……”何氏对张老爷子说道,脸上的尴尬之色未减。
张老爷子抚额,如今,他觉得这家子里的人谁都没有病,就他一个人是真的病了。
没有让省心的,一个都没有!
…
宋家的小茅屋里还亮着灯。
宋王氏母女和大山娘,三个女人围在一起包饺子。
在宋王氏的劝说下,大山娘和英子决定今晚在宋家留宿。
守岁这晚的饺子大都包的是白菜猪肉馅的。古代又没有蔬菜大棚,在北方,冬天很少会吃到青菜,除了一年四季皆能吃的大白菜。
张四娘让英子去取了两头大蒜,支使她干活,“英子姐,来咱们俩个来个刘二爷剥蒜。”
英子取来大蒜,往张四娘手里一塞,问道:“这刘二爷是谁啊?”
不仅英子问,连宋王氏也这么问,这西山村里倒是有几家姓刘的。但排行老二的,只有两家。却不知她指的是谁。
张四娘见问,不禁笑道:“这刘二爷是个典故。不是咱们村的。原石头哥在的时候,给我讲过。说是刘二爷是个鳏夫,孤身一人生活,邻居见他可怜。于是,每当邻居包饺子的时候,总会给他带出一份儿。时间久了,便好似成了一种习惯。刘二爷喜欢在吃饺子的时候剥大蒜吃,这一天,他听到邻居家里‘当当当当’地剁馅声,就知道人家今天又要吃饺子了。于是,他就开始坐在屋子里剥大蒜,等着邻居给他送饺子。而邻居呢,人家也确实包了饺子,打算叫他过去吃时,发现他在剥大蒜,心想他一定也是包了饺子了。就没喊他。结果,刘二爷就这样足足等了一晚,也没吃上那饺子。这便是‘刘二爷剥蒜——两耽误!’”
“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宋氏听完先笑了。
宋王氏也跟着笑了,“这人可真是,哪能次次都指望着人家呢。”
大山娘笑过之后,又唉道:“他呀,身边就是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若是有了,想吃什么吃不到。”
英子正咧着嘴笑着,在听了她娘的话后,又瘪了嘴,“娘,你说爹和大哥会回来吗?”
大山娘一听这话,失神了好久,饺子也不包了,坐在炕头上搂着英子,娘们俩个又开始一天一次的哭泣了。
让她们这么一哭,大家都没了包饺子的兴致。宋王氏母女上来劝慰,结果越劝哭得声音越大,在这冰雪寒天的冬夜里,哭声传得老远。
张四娘被她们的哭声刺激得头又开始痛了,刚倒在炕上想歇息一下,就听到院子里的大欢、二欢在叫。
她坐起了身,因为起得急了,头又一时晕眩了,待定了定神,发现那狗叫更大了。
“你们先别哭了!”张四娘大吼了一声,哭声立时停了下来,就听村街上传来了脚步声。
“娘,你去看看院门,大欢二欢叫得起劲儿,是不是有人来?”宋氏等人这时才听到确实像有人在村道上走动。
她披了棉袄,出了屋门。
因着今天是大年三十,房前屋后都挂着红灯笼,倒不用特意提着灯笼,借着雪光和灯笼的红光,隐约看到一行人过了吊水桥往这边过来。
宋家的小茅屋离吊水桥头是最近的。
宋氏心想着会不会大山他们回来了,就大着胆子打开了院门,往吊水桥的方向迎去。
不大一会儿,就听有人低喊道:“玉儿!”
宋氏顿觉身子一抖,颤着声问道:“顺子哥?”
很快,前面的几个人影到了眼前,不是顺子又是何人。
宋氏眼睛略过顺子看到王二身上背着一个人,“王大哥,这是……”
顺子道:“别愣着了,先去你们家吧。”
王二将人背到了宋家,立刻便听到了大山娘的惊呼和英子的哭叫声。
宋氏和顺子走在后面,已经把情况和宋氏说了,原来王二背着的那人便是大山。
张四娘听到英子的声音,知道人回来了,这几日来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可再听下去,却发现王大山受了伤。顺子已经去请刘成了。
宋王氏与宋氏把面板子、饺子都收拾到灶间,把剩下的饺子包完。幸亏她们包的多,总共包了三百多个。本想着留着过年这几天吃,可人都回来了,这顿守岁饺子怎么也得将人留下吃了。
算时辰也将午夜了,宋王氏便留在灶间里煮饺子。
宋氏则到屋子里察看大山的情况。
“王大叔,大山哥怎么受伤了?”张四娘问道。
“谁伤的我哥,爹,你说句话啊!”英子比张四娘还急。
王大山的情况不太乐观,嘴唇泛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上还有血迹。
王二抹了把眼泪,道:“我和你顺子叔往镇上去的时候也没找到大山。我们见在城里找不到,又边城边子去找。等我们再回到城里的客栈时,有人给我们留了话儿,说是大山现在县衙。让我们去领人。”
一听县衙,大家彼此相视了一眼,不是说,没有被抓去押粮草吗?
王二顿了顿,“大山是没去押粮草,是被城边庙里的和尚发现的。当时人躺在树丛里,还有一口气。那和尚喂了他一些草药。见不仍好转,便将他送到县衙里。县老爷以命案相押到一处小房间里。多亏了,胡老爹在县衙里托了人。人一到县衙,就通知我们去了。”
这么说,王大山是被害了。能害大山的除了郑虎还能有谁?!
“大叔,你们写了状纸没有?”张四娘问道,“这郑虎如今背了两条命案,再不告他就便宜他了。”
王二也如张四娘这般想的,大山素日与人无怨无仇,身上又没有银钱,不可能出这种意外。更何况是在县城,谁都不认识。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郑虎一家人了。
“状纸写了,也是那人帮着办的。县老爷让我们把人领回去,待抓到郑虎一家再传我们去县衙。”
众人松了一口气,大山娘却又开始呜呜咽咽哭泣起来,“儿啊,我苦命的孩子啊……”
现在她男人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她的胆气更大了。哭了好一会儿,她一把推开英子,上前抓住张四娘的领口,“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丫头,否则我儿也不遭此横祸!我儿不死则罢,若死,我定要让你去赔葬!”
大山娘如疯魔了一般,抓着四娘的领口摇晃着她。
张四娘双手用力去扒她的手,反被她抓得更紧。
宋氏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吓傻了,她低喊了一声,冲上前去扯大山娘的手,“大嫂子,你快松手,四娘也是无辜的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