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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啥啊?碗还没刷呢。”叶氏是个勤快又爱干净的人,手头上的活儿没做完就浑身不自在,“家里又没外人,有啥事儿不能在外头说啊?”
“我就是跟你商量个事儿,孩子都在外头,还是在屋里说吧。”许老三声音压得有些低,“刚才爹娘叫我过去,说是二嫂有身子了,娘说找人算了说这一胎是个男娃儿……”
叶氏闻言沉默片刻,然后声音也沉下去道:“这是好事儿,若真能生个男娃儿出来,也算圆了爹娘的心愿,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能做的肯定也会去搭把手的。”几句话说得很慢,语气中难掩苦涩和无奈。
屋里沉默了片刻,只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知道是不是许老三在安慰叶氏,随后才听他继续说道:“我听着娘的意思是,如今家里不宽裕,二嫂也没钱补身子,打算让咱们各家都再节俭些,剩些粮出来给……”
他的话音未落,许杏儿就着急地推门进来道:“不行!”
许老三赶紧把手从叶氏腿上拿开,皱眉看向女儿道:“我跟你娘在屋里说话,你进来做啥!”他特意拉着叶氏到屋里来说,原本就是想要避开许杏儿,就是怕她性子急,嚷嚷出来又要闹得不可开交,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去。
“如今家里为什么不宽裕,还不是因为二叔赌钱欠债,害得娘的身子也病歪歪的,奶奶已经拿了全家的钱去给二叔还钱,他自己一点儿悔改都没有,如今怎么有脸还来让各家省粮出来给他?”
她不等许老三插话,继续道:“娘也生了三个孩子了,有身子的时候,奶奶给了什么好吃的不?怀着桃儿的时候我还不大记事,但是生栗子的时候我可是都看在眼里的,连个鸡蛋都舍不得给,我每次去老屋拿东西都要看人脸色。这也就算了,连姥娘拿来的母鸡,奶奶都恨不得抓到自己屋里去,这又要怎么说?当时怎么没见大娘和二大娘谁给咱家省几口嚼裹儿?”
许杏儿口齿本来就伶俐,一大串话说下来都不打磕绊,而且越说越气,心里也替叶氏委屈,眼圈渐渐变红,声音也略有些哽咽起来,说得叶氏也跟着红了眼圈。
许老三被说得顿时没了话,吭哧了老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说:“这……这不是说是个小子么……”
“是儿是女也要等生出来再看,如今谁说得好?”许杏儿瞪着他说,“就算爹也觉得儿子比女儿强,咱家还有锁儿呢!”
许老三彻底没话说了,摸出烟袋锅子下意识地吧嗒一口,然后才发现还没点烟,又插回腰带里去。
许杏儿板着手指道:“爹,你要下地干活儿不能饿肚子,娘身子一直不好,大夫还说要给好生补养,咱家没钱给娘补身子也就罢了,总不能还克扣不是?锁儿和栗子都才几个月大,这时候正是长身子长脑子的时候,咱总不能亏了孩子。”
许老三听着她说也没有插嘴,也觉得闺女说得都没错,抬手挠挠头,也不知道还如何是好。
“然后就只剩下我和桃儿,桃儿如今还小,我也舍不得饿着她,若是爷奶非要扣咱家的粮食,那我以后就少吃些,慢慢省出来好了。”许杏儿一个个把家里人都排除了,最后只留下了自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爹,就这么决定吧,我也不用干什么重活儿,用不着吃那么多,以后把我的口粮减半就好了。”
许老三本来就已经心软心疼了,这会儿更是完全被女儿绕晕了,听到她最后的这个结论,赶紧摇头道:“不行不行,你如今正是抽个儿的时候,怎么能不好好吃饭,就算没什么好吃的,但也得吃饱才行。我少吃些就是了,我身子好又是大人,少吃点不碍事的。”
许杏儿迅速低头,用力挤挤眼睛,拖着哭腔喊了一声,“爹……”抬头让许老三看到自己红红的眼睛,“娘身子已经不好了,如今天天都要喝苦药汤子,若是你再饿坏了身子,那咱家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叶氏连连点头,对女儿说的这话十分认同,也开口道:“杏儿这话说得在理,你每天还要下地干活儿,不好好吃饭怎么行,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几个还活不活了?”
许老三心里的天平越发倾斜,点上烟袋狠抽了几口,咬咬牙道:“行,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去跟爹娘说的,你们就当不知道,别在这个当口又惹口舌。”
许杏儿不怕许老三不能赚大钱,只怕他一脑子的愚忠愚孝思想,如今见许老三还算能转过弯来,之前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不少,语气也和缓下来道:“爹直接去找爷说这事儿比较好,只要爷那边松口了,奶就也没办法了,不然肯定又要惹出一堆是非……”
“爹,娘,大姐……”许杏儿的话还没说完,桃儿又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边跑边大声嚷着,“大姐,快来……”
“这丫头,早晨刚说过她,半点儿不长记性。”许杏儿听着桃儿打从大门口就扯着嗓子喊,越发没点儿文静劲儿了,无奈地摇摇头,起身扯上许老三道,“爹,大夫说娘身子不好,不能总闻烟味儿,你上外头去抽吧!”
许老三听罢一拍脑门道,“你看我这个破记性。”说着赶紧端着烟袋窜出屋去。
许杏儿也被桃儿拉着往外走,衣裳都扯得变形了,赶紧伸手把衣角夺回来,这衣裳虽说旧可还能穿,若是扯坏了可怎么好。
“杏儿!”一个锦衣玉服的人正站在院中,笑着跟许杏儿打了个招呼,周身的打扮跟小小的农家院形成鲜明的对比。
许杏儿定睛一看,居然是荣皓轩,脸上的笑容下意识地微敛,皱眉道:“你来我家做什么?杏儿是你能叫的么?”
荣皓轩刚开口就碰了一鼻子灰,心道幸好把人都留在了外头,好歹没在下人面前丢了面子,咳嗽两声说:“我听山子这样叫你,便也跟着叫了,怎么,这还不是谁都能叫的?”
“那是自然,荣家是大户人家,最讲究规矩礼节,荣少爷怎么连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不会了?山子哥是我师父的侄子,关系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他叫得可你却叫不得。”许杏儿说着,眼睛就朝院门外瞟,想着应该又是七抬八抬的摆了一地。
桃儿看出姐姐的心思,赶紧说:“大姐,我都看见了,外头来了十几个人呢,抬了好多东西,比早晨抬来的还多呢!”
许杏儿的脸彻底沉了下来,瞪着荣皓轩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不用你来谢我,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
荣皓轩一大早打发人来给送谢礼,后来见荣全带着伤又带着东西灰溜溜的回去,说许杏儿不肯收东西。结果屋里的丫头就七嘴八舌的给出主意,有个小丫头怯怯地插嘴说:“毕竟是救命之恩,只让个管事去,人家许是不高兴了吧?”
屋里的管事丫头闻言,眼睛一瞪,叉着腰说:“少爷是什么身份的人,更何况如今还在病中,怎么可能亲自去送谢礼,她一个乡下丫头,哪里承担的起!”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荣皓轩听到这些话,琢磨着似乎有点道理,就真往心里去了,所以又叫了家丁,多收拾了两抬东西,自己领着人直奔兴源村。
他本觉得自己已经表示了极大的诚意和感谢,但是许杏儿却还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不免心里就有些来气,一张嘴语气自然就好不到哪里去。
“我顶着日头,大老远的赶路过来,就是为了谢你,你倒是这么个态度对我?”
“你是城里的主子少爷,我家不过是乡下的平头百姓,我们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大少爷您就算想不明白,也该知道荣全大叔的伤是怎么回事吧?”
许杏儿深呼吸几次调整了一下心情,语气稍稍放缓道,“洪家是我们一个村子的人,如今他被抓起来,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虽说不算熟识,但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村里已经有很多难听的闲话了,你还这么大张旗鼓地给我送东西,你到底是来谢我还是来害我的?”
“自然是来谢你的!”荣皓轩下意识地回应一句,然后细想了一下许杏儿刚才的话,然后露出个满不在乎的表情。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若是依着我娘,就该把他一家都抓起来的,免得留有后患。结果我爹心善,到底只让抓了洪祥一人,说起来他家还应该感激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跟你没话可说,你赶紧叫人把东西都抬回去,以后再敢弄一堆东西堵在我家门口,当心我收拾你!”许杏儿见他这样,嘴里的话就越发不客气起来。
“洪祥犯了事被抓起来,跟我来谢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们村里人都恁得不讲道理?若是觉得洪祥可怜,岂不是说当初我被洪祥弄死才好?”
十几岁又正是自尊心极强的阶段,荣皓轩平时在家都被人哄着、捧着,哪里遇到过许杏儿这样的女孩儿。
泼辣难缠,一张嘴跟小刀片儿似的,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别说露个笑模样,连句和缓些的话都没有……可说来却也奇了,越是这样,他就越想上赶着招惹,这可不是犯贱又是什么?
“你们家管家和家丁刚走不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桃儿探头朝外看了看,没瞧见刚才被打破头的管事,但是家丁里大部分人都还是眼熟的,虽然看着姐姐脸色不善,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
其实许杏儿也早就觉得奇怪了,但因为不想与荣皓轩多说,便干脆不问,没想到这会儿被桃儿问了出来。
荣皓轩面上微露得意地说:“我知道你的脾气,那些个下人来想必不能成事,所以他们走了没多久我就也带了人过来,果然半路遇见被你打发回去的人。”
许杏儿伸手推开半掩的院门道:“我家地小又杂乱,荣少爷还是请回吧,您的谢意我心领了,东西就大可不必了,我家虽不富裕,却也不靠这个赚钱。”
“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识好歹?我好心好意陪着笑脸来道谢,你板着张脸就也算了,话还说得这般难听。”荣皓轩三番两次被拒绝,火气也涌了上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先前在城里我已经说过了,不用送谢礼来,是你非要来给我家添麻烦的,你这边送了东西博了名声,可想过会给我家在村里惹多少口舌是非?”许杏儿也火了,“你家管事头上的伤没看到么?你们受了伤拍拍屁股回城里去了,我家还要在村里生活的,我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的,我不能日日寸步不离的看着他们,若是有个万一好歹,你能赔得起么?”
荣皓轩被这番话说得语塞,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心里已经为自己的莽撞隐隐后悔,但是嘴上却不肯服软道:“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若是旁人我还不稀罕来呢!”
“当不起您的稀罕,您还是去稀罕别人吧!”
荣皓轩深吸一口气,语气尽量温和地说,“你娘不是身子不好么,天天吃药你家如何负担得起?收下这些东西,够你家用好几个月的,为了赌气就都推出门去又是何苦。”
“吃不吃得起也是我家的事儿,自己赚钱吃什么都踏实。”许杏儿说着就把荣皓轩往外推,“荣少爷身子还没好利索,还是赶紧回去吧,若是在这里中了暑气或被人打破了脑袋,我们小门小户的可担待不起。”
“你……”荣皓轩就这样被推出了院门,最后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虽然被一旁的家丁扶住,却还是涨红了脸,气结地抬手指着许杏儿道,“你这丫头,恁的不识抬举!”
许杏儿半句话都懒得多说,伸手把桃儿拽进门,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