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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家翁叫冯长顺,身形高大,是个直脾气刚硬的。冯氏的性子就从他传来。自他进门后就一直打量,把院里屋里的人都过了一遍,发现亲家母不在,脸就沉下来了。
他便笑问黄老爹:“怎不见亲家母?”
黄老爹面色便有些尴尬,因老婆子跟大儿媳妇赌气,说不请她她就不去,如今人家娘家人来了,这话可不能说白了。因此笑道:“家里还有些个事,她要忙完了才能来。”
冯长顺却是了解内情的,一路上早从女婿口中得知婆媳俩吵嘴的事。
为的是黄大娘来到儿子家,见了冯氏第一句话就没好气地说:“又生了个女娃!”冯氏心里正难受,回了一句“你老人家看不上就走。”于是黄大娘就气得出来了,站在外面数落。
冯氏受不了她说“攒了多少鸡蛋拎了来看”“好心不得好脸”等语,把那篮子鸡蛋塞回给婆婆,说她不敢吃。婆媳二人就这样闹僵了。
并不是黄老实多嘴搬舌,这话被他岳父套出来的。
冯长顺本没太大气性,他不知闺女丢了儿子,因此觉得她跟婆婆顶嘴是不对的。但眼下冯家人来了,黄大娘还不露面,他心里就不高兴了。
这时,冯婆子和儿媳妇杜氏、小闺女冯明英进房去了,冯长顺大马金刀地往堂上一坐,淡笑道:“亲家母有什么事这么忙?秀英生了三天,忙得都没空来一趟?”
他这是拿话诈黄老爹,心里还抱一线希望,希望亲家母只是暂时有事回家去了,或拿东西,或者干什么去了,等会还是要来的。
谁知此话说中了真相,黄老爹不免面色尴尬。
冯长顺见亲家母居然真的没来,不禁大怒。
那凤姑却是个有眼色的,端了两碗茶出来,放在桌上,笑盈盈地招呼道:“亲家大伯尝尝咱们山里的野茶。这是今年才摘的尖儿呢。”
先岔得冯长顺话头顿了一下,然后立即转身对黄老二使了个眼色,又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
黄老二一点也不二,机灵的很,忙就对冯长顺赔笑道:“冯伯伯,我娘前个晚上就来过了。也不知嫂子说了些什么话,两人拌了几句嘴,拿来的鸡蛋嫂子也不要,给推回去了。我娘回去哭了半夜呢!”
冯长顺听后面皮抖了抖。
房里冯氏则气坏了:什么不知说了什么?自己婆婆的脾气还不知道,那一张嘴,一点事能反复说上几十遍。黄老二明明就是知道,话里话外却怪自己这个当大嫂的不对,把婆婆赶走了。
她虽然厉害,却性子刚硬,不惯跟人斗嘴斗心眼的,心里明明不服,却说不上来;今儿来的人多,又不能冲出来理论,直气得胸膛起伏。
冯婆子和她嫂子杜氏忙安慰她。
堂屋里,冯长顺猛一拍桌子,大声道:“这事我闺女不对!对不住亲家了。生了个女娃子,婆婆不喜欢,说两句都不能说了?没本事生儿子,怪哪一个!”
扬声冲房里喊道:“老婆子,你出来!闺女做错了,说不得只好咱舍了这老脸不要,去求求亲家母,磕个头赔个罪,好歹别生秀英的气了,看在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面子上,过来坐坐,也省得左邻右舍看笑话。谁让我当年自己找来,把一块肉扔到这山旮旯里呢,也不能就不管了。嫁出门的闺女泼出门的水,往后秀英还要靠黄家照应。别再弄得没人管没人问的,把娃生到山上,叫狼叼去了不是造孽!”
这明着赔罪,暗着问罪的话并不深奥,黄老爹和黄老二两口子都听懂了,不禁脸色难看;村人也都听懂了,一个个眼中却闪出兴奋的光芒,觉得有好戏看了。
房间里,冯氏心一抖,眼睛蓦然就红了。
不是因为爹的关心,而是那最后一句“叫狼叼去了不是造孽”的话,正戳在她心窝,针扎似的疼。
她嫂子杜氏忙低声安慰她。
冯婆子就从房里出来了。
跟丈夫不同,她身材娇小,是个精瘦的小老太太,言语也不多,凡事都听老爷子的。
于是,冯长顺和冯婆子就带着儿子冯兴发出门往黄家老宅去了,黄老爹父子都陪着。
那些想看热闹的村人,不好紧跟着去,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嘴里互相说着不相干的事,却把眼睛望着这群人,慢慢往黄家老宅靠近,等着看热闹。
凤姑紧走两步,一边笑道:“亲家大伯和大娘慢些走。我先回去跟娘说一声,客人来了,准备茶水。”
冯长顺对冯婆子使了个眼色,冯婆子忙赶上去牵住她手,笑道:“咱们一块走。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也不用喝茶,待会叫了亲家母来这边给花儿洗三。这都晌午了,不好再耽搁了。”
凤姑无法,只得跟着他们走。
再说黄大娘,她自那天晚上被冯氏气回来后,絮絮叨叨两天了,总是说自己好心没好报,大儿媳不把她这个婆婆当数。
今日新生儿洗三,儿媳妇娘家人要来,她做婆婆的一定要去的,不然人家要说闲话的。
可是,儿子儿媳妇不来请,她如何肯低头!
于是赌气不去。
冯家人进村的时候,动静挺大,她在家听见了,以为儿子肯定要过来请她。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
她一肚子火没处发,对黄老二一双儿女道:“不叫咱,咱不稀罕去!哪怕从此不来往,我还省了鸡蛋呢,留着咱们自己吃。”
一边说,一边果真去厨房,一气打了八个荷包蛋。
给孙女大妞盛了两个,孙子小宝盛了三个,她自己盛了三个,因今儿太阳好,祖孙三人便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边吃边说笑。
黄大娘吃着鸡蛋,觉得心里解气了许多。
这情形就被刚赶来的冯长顺等人看见了。
黄大娘直觉不妙,惊慌地站起身,想要把孙子孙女带回家,可是那腿就跟被人钉住似的,挪不动。
主要是看见亲戚上门,不去迎,反转身就走,没那个道理不是。
于是,大家便看家祖孙三人碗里的荷包蛋了,一个个脸色都难看无比。
鸡蛋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在山里却有不同的意义。
因为这里没有集市,等闲东西都难换成银子,寻常人家买东西走礼等,都是以物易物,其中鸡蛋最是流通多的。
大家攒着鸡蛋当大用,很少有人家这样放开肚吃的,除非是女人做月子。就算小宝是小娃儿,一日蒸一个给他吃顶天了;这么一碗吃三个,不年不节,又没有喜庆事,还真是有些打眼,偏那边大儿媳妇正做月子没人理呢。
冯婆子看着大妞和小宝,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再想一想外孙女黄雀儿,跟他们比就像个小蓬头鬼,脸就垮下来了。
她觉得,就算不管儿媳妇,亲孙女怎么也不顾呢?
大儿子去岳父家报喜了,那一大一小居然没人管,当婆婆的还不如隔壁邻居有良心!
冯长顺直勾勾地盯着黄大娘半响,才笑问道:“亲家母好!吃鸡蛋呢?”
真够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