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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世岚留下的那句话,仅有短短四个字,其中还有一个语气词。
可是随着这句话而来的,却是长长的一张单子——
样式统一,四角包黄铜的黑木箱子,足有二十来只,在关月山居的院子里齐齐整整地一字排开,箱子盖儿都打开了。顾成卉呆呆地站在箱笼前头,说不出话来。
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白木,正轻声地在她身边念着手里的一张单子:“……熏貂朝冠,嵌东珠六颗。所有各式朝帽顶冠,都在这两只箱子里了。”
念了足足一刻钟的工夫,才刚把朝帽顶冠这一项念完了。这还不是大头儿呢,接下来的首饰头面,可是帽冠的几倍还多——眼看白木润了润嗓子,还要继续往下念,顾成卉忙伸手将她拦住了。
“不必念了……我都看见了。你家公子……他是从哪儿……怎么就……他……”
她斟酌了半天,问出来的话依旧是破碎不成个儿的。白木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低着头道:“五小姐有所不知。打从两三年前,您与沈家公子的亲事定下来没有多久以后,我们公子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其实就算白木不说,顾成卉也隐隐约约地料到了。眼前的东西,无论是质料、做工,还是款式,都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匆忙买到的——别的不说,光是方才她瞧见的一顶海龙的帽子,从下订到做成,少说也得六七个月的工夫。
她的目光在箱笼上无意识地扫了一圈。
那一夜的白衣少年,笑着说要向顾家求亲时,他奕奕有神的眸子里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这个画面不由自主地在顾成卉心里浮了起来。许世岚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替自己准备嫁妆,她真是无法想象。
或许是从顾成卉的神情中看出了点什么,白木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有几分寂寥了。
“我们公子的心意,想来您也是明白的。”白木低低地说道,将手中的单子折了起来,递给顾成卉。顾成卉望着她手里写得满满的两大张纸,苦笑道:“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才更不能收下……”
许世岚的心思她自然是一清二楚,可如今亲事已定,顾成卉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接受他的好意了。
可白木的手,却执拗地仍不肯收回去,依旧直直地伸着。她抬起眼睛来,望着顾成卉道:“……五小姐或许不知道。我们公子为了给您备嫁妆,做了多少事、跑了多少地方、欠下了多少人情……这一切,不外乎就是为了要给您一份依靠。难道您要让他的一片心意都白费了吗?”
顾成卉微张开了口,不知道说什么好。
“公子说,就算不能做您的夫婿,总还可以为您的下半生准备一个保障……哪怕当不成夫妻,他也希望能让他自己看护着您……”白木的声音淡淡的。
一瞬间,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仿佛与现实重叠了一般,顾成卉好像看见许世岚微微笑着的模样,正轻声对她说“有我在呢”。她努力睁大眼眶,感觉视线所及之处,都有些模糊了……
她轻轻蹲下身子,摸了摸一只箱子里装着的春夏衣服。忽然她的手微微一顿,抽出了一件来,凑近鼻子处吸了一口气——没错,正是那熏染得梦境都变得甜美了的苏合香香气。
顾成卉没有转头,声音有些沉闷似的从布料里传了出来:“我知道了。那我就把东西都收下来……告诉你家公子,我会好好的。”也不知道怎么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嗡嗡的。
目光在院子里的箱笼上扫了扫,白木略有几分犹豫,仍从怀中掏出了一只信封,走上前去递给了顾成卉——“五小姐,这里头是我家公子额外给您备下的东西。若是不必要,最好别叫人家知道了……”
顾成卉的背影微微一颤,抬起手来在脸上擦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她接过了信封,没有看白木,只匆匆地点了点头。白木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周,欲言又止。
“他自己怎么不来?”过了半响,顾成卉轻声问了一句。
“来又能如何?徒惹伤心和闲话罢了。”白木低着头道。
待丫鬟们送走了白木,顾成卉一个人回到了屋里,关上了门窗,双手有点发抖地打开了信封。
最先映入眼帘的东西,样式十分眼熟——这样的东西,她已经有了四五份了,正是浅黄色的地契。她看也没看这两份商铺地契一眼,放在了一边,又伸手进信封里找了找——
她找出了几张银票,再接下来,就只有两份田庄的地契了。顾成卉犹自不死心地往信封里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许世岚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顾成卉心里滋味复杂极了,可关月山居的下人们倒是一片欢腾。许公子这样大手笔的一批礼,一下子就解决了自家姑娘的燃眉之急——林妈妈和忍冬带着人看过了一次,粗粗估摸了一下,许世岚送来的东西,怎么也有二万银子了!
哪怕顾老爷不再往里头添些什么,目前有的也足够自家姑娘体体面面地出嫁了。
顾成卉隔着窗子,看着忍冬和几个丫鬟,指挥着婆子们欢天喜地地将箱笼都收进了库房里去,一个个忙活得满头是汗。她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从院子门口传来一声喊:“姑娘、姑娘!老爷回府了!”
顾老爷回来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个疑惑才从心头闪过去,只见从院门口处跑进来了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直直跑到顾成卉的主屋前,在门口急声道:“姑娘,老爷方才回来了,还带着二小姐……二小姐她、她,好像不大对劲呢!”
院子里一下就静了下来,众人都不由望向了那个小丫头。顾成卉腾地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来,问道:“怎么个不对劲法?父亲不是说,要将她送回江州去吗?”
小丫头支支吾吾一会儿,声音细微地道:“听……听正明居里妈妈的意思,好像是说二小姐……有点疯疯癫癫的……”顾成卉一愣,也不及说话了,提步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朝不远处的细辛扬了扬下巴,细辛忙快步赶了上来。
一路急匆匆地赶到了正明居,还没有跨进院门呢,只听一阵叫喊声已经先传进了主仆俩的耳朵里。
这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只是直着嗓子嚷嚷着:“不行呀……那可不行……我根本就没有找过他,都是那个贱蹄子胡说……”
听起来正是顾成华。
莫不是真疯了——?请丫头通报了一声后,顾成卉皱着眉推开了门。
厅里正当中的地板上,正坐着满脸是泪,披头散发的顾成华。她衣服原本那鲜艳的料子,早不知从哪儿滚上了一层黑灰,瞧着也是破破烂烂的,竟连白色里衣都露了出来,沾染得脏兮兮的。听见脚步声,正又哭又笑的顾成华抬头朝门口一瞧,竟然就静了下来。
顾成卉与她四目相对了半响——顾成华却像是已经认不出来她是谁了似的,只愣愣地盯着她看。
“真漂亮……真漂亮……可是,脸皮撕了就不好看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好像嘴里含着什么似的,含糊不清。
见女儿朝自己投来了疑惑的目光,顾老爷抹了一把脸,仿佛心力交瘁一般叹道:“……不过是受了一次刑,昨天刚受完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也不知怎么地,今儿个再从牢里拉出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去衣杖刑在昨天下午就已经施行完毕了,只是为了避嫌,好叫别人不知道这是自己家人,顾老爷硬是将顾成华又在牢里放了一夜,今儿才去接回来。一旁的姜姨娘也早就看傻了,见此时顾成华又倒在了地上滚,到底还是心下不忍,忙上前去拉:“二小姐,地上凉,快起来……”
没料到她猛力一拉之下,加上顾成华再一挣扎,使得她外裙掀了开来,露出了光溜溜的两条腿。
在场众人一时都傻住了。
就算牢里清苦,可顾成华到底还是不比寻常犯妇,衣衫起码能够蔽体。哪怕受完了刑以后,衣服也是原样穿回去的。而如今她薄薄一层外裙下的裤子竟不翼而飞了——联想起顾成华莫名其妙地疯了,顾老爷和姜姨娘都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白了脸色。
“这里不用你,你快回去,只管安心备嫁就是!”顾老爷猛地朝顾成卉道,忙挥手将她主仆二人给轰出了屋子。“你二姐这里,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
顾成卉还没来得及说出半句话,门已经在她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里头传来了姜姨娘慌里慌张的声音:“老爷,二小姐的亵裤也没了……”
顾老爷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要撕破喉咙一般:“给她送到孙立春的院子里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