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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算抄家,可宅邸要收回,又要被迫离城,没有圣谕不得回来,意味着阙府上下就此解散。
许兆山宣读完圣旨,领着一群背箭带刀的皇家侍卫离开了。
乔世潇既被革职查办,且乔府目前又被围宅,不走一趟刑部也不成。府里上下都等着他呢。
至于阙府……
阙老夫人听陆管事说,侍卫队并未留下人来围府,许是铁放心阙府的人不会乱来吧。
也是,再乱还能怎么乱?
宸儿被定罪叛国,媳妇连同孙子被扣在宫里。
偌大的府里,就剩她一个是主子,其他都是需要遣散的下人……
阙老夫人抬头望望天,晌午开晴的天公,这会儿竟遮起了阴,不时还落下几颗雪粒子。视线往下,扫到屋檐下那一长溜的大红灯笼,原本还计划着腊八来临前,换上一批新灯笼迎除夕的,如今怕是连这一溜旧的也要拆下了。
至于除夕,早膳前还在和媳妇讨论今年的年怎么过、年夜饭怎么办才别具一格、举家热闹,一眨眼的工夫,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都成了泡影……
唉……
她从心底长长叹出一声。
“回吧!”
拖着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的腿,阙老夫人慢慢挪回了主院。
既要思忖怎么解救被诬陷通敌叛国的儿子和困在宫里的媳妇孙子,又要考虑怎么安顿府里的下人,仅一个上午,就让她看起来老了不止十岁。
儿子的人品,她敢拿性命做担保,绝对不会做出那等龌蹉之事,必是遭人构陷。而构陷之人,不必说,定是六王爷无疑。
她思忖着要不要拿那桩秘辛,去宫里找太后,哪怕要留下她的命,才能换回儿子、媳妇和孙子,她也干。不过,在这之前,她得排布好府里的人。
“你俩去把我的积蓄拿来,再点点库房里能兑银的物什。”
没一会儿,珊瑚抱着一个锦缎包袱进来,身后跟着手捧妆奁匣子的翡翠。
两人的眼眶都红红的,显然刚哭过一场,脸上虽然重新扑了粉,看起来依旧明显。
“老夫人……”
两人一出口,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将阙老夫人交代的东西搁上桌几,两人对视一眼后,走到阙老夫人跟前跪下了:“无论老夫人怎么打算,奴婢们已经商量过了,决定跟着老夫人,伺候老夫人,老夫人上哪儿,奴婢们就跟到哪儿……”
“傻孩子……”
阙老夫人长叹一声,语气里倒是颇感欣慰,不枉她从前对她们好。只是眼下,她恐怕连自身都难保,哪还能再留用她们。
“哪怕你俩都没了家人,年纪也差不多了,我会给你们相一房好的,嫁妆的事也不必担心,我早有准备……”
“老夫人!”
珊瑚和翡翠齐齐摇头:“若是对方也是跟着老夫人伺候的,那奴婢愿意,否则,奴婢宁可一辈子不嫁,也要陪在老夫人身边!”
阙老夫人顿觉好气又好笑,抬起两人的头,点了点她们的额:“你俩刚刚都在场,没听见圣旨里说的吗?宸儿被革职,如今生死未卜,府邸被收回,日后若无圣旨召归,我阙氏一门永世都回不了都城……我盘算过了,手头这些银两,除了留一部分打通人脉,余下的都拿来安顿府里上下、包括庄子里的人,你俩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会亏待你们,但再多也余不下多少了……”
阙老夫人想到此前为帮生父家族的事,害媳妇投进去了那么多现银,虽然带回了几件据说是稀世罕见的翡翠雕件,可这种东西,越是家贫急需的时候,越是卖得贱。何况媳妇还没回来,她也不好擅作主张将它们卖了。
说到底,还不是富贵人巴结,贫贱人嫌弃。
“珊瑚不怕!”
“翡翠不怕!”
两丫鬟异口同声,听得阙老夫人鼻息发酸,眼眶泛红。
“老夫人!奴婢跟了您十年有余,说句大不敬的话,早就将您视作亲人了,府里的事,奴婢帮不上忙,但能陪在老夫人身边,是奴婢应该做也是唯一能做的。老夫人年纪大了,将军和夫人又不在身边,总需要人照顾,就留下奴婢吧!老夫人!”
“……”
最终,阙老夫人还是留下了她们。
一来,眼下的自己的确需要有人帮衬,二来,翡翠、珊瑚打小被牙婆卖来府里,家人都在灾荒中逃的逃、死的死,时隔十来年,再让她们找回去怕也早已乡音皆改了。
不过,阙老夫人没打算再拿她们当丫鬟,而是认作了义女。如若找了太后后还能幸免出宫,待日子稳定下来,再帮她们择门忠厚夫家,也不算亏待了她们。
……
瑶光殿外,一个小宫人提着灯箱,缩着脖子守在殿旁的茶水间里,不时侧耳听听内殿方向的动静,再仰头看一眼悬挂头顶的月亮,心里计算着时辰。
果然,与他心里所算的时辰差不多时,殿门被开启,接着是几声细碎的请安声。
他忙凑到茶水间的小窗前,借着昏黄的月色,看到了一行五人,相继步下殿门口的石阶,转往安寿宫的方向走去。
途经茶水间时,小宫人认出为首的男子正是六王爷,只见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里,身上没披斗篷,只一袭宝蓝的织锦夹袍,在深冬的夜里,不紧不慢地走着,袍摆随着步伐,在夜风中簌簌刮响,光听声音,小宫人就觉得浑身发冷,却没见六王爷缩一下脖子。
身后四个锦衣侍卫,左手按着腰部的佩剑,右手前后摆动,悄无声息地跟在六王爷身后,就像四尊鬼魅。
小宫人翘首看着,直至五人消失在午夜的黑幕里,才从窗棱上缩回脑袋,搓着冻僵的手,走到隔壁小间,唤起打盹的大宫人:“公公,六王爷已经走了。”
“唔?又过丑时了?”宫人睁开了混沌的双眼。
这几日就他侍奉在瑶光殿,其他人,都在皇上倒下的一刻,就被六王爷的人拘走了,害他们几个留下的,也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被拘走的就是自己。皇上又不言不语、躺在榻上像个活死人,宫里的侍卫彻头彻尾换了一拨,都是六王爷的人,分府出宫的其他几位王爷,想进宫来探望皇上都没获准许,看来,下一位继任大统的,该是六王爷无疑了……
不过这种话,他们做奴才的,心底有数就行,说多了就一个字:死。甚至连怎么死的都未必知道。
宫人边想,边穿上衣袍,让小宫人打着灯,送他到内殿门口,然后只身一人,来到榻前伺候。
说是伺候,其实就是立在榻前等皇上的吩咐。可皇上既不能言语也无法动弹,最多眼珠子还能转。所以,哪怕是大晚上,殿内也亮着明灯。
赵睿臻在赵睿康走后,就睁开了眼。他在的时候,自己哪怕句句听入了心里,也不想睁眼。一方面是恨,一方面是怕看到他眼里的恨。
赵睿臻仰面躺在榻上,视线凝聚在幔顶中央缀着七彩琉璃珠的一个百宝香囊,直到眼角干涩。
这样的日子有几日了?
三日?五日?
不能言语、无法动弹,就只能这么干躺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脑子却一片清明。
这样的日子还要行进到几时?
据他说,直到他泄愤解气为止。
也是,泄愤解气……
倒也不怪他!谁让自己霸占了他应得的。
一霸十六年,也该是还他的时候了。
赵家的一切,本就该属于他——赵睿康,而非自己。
谁让自己不是赵氏子孙、不是皇室后裔,而是——太后与七贤王偷情的产物……
这个污点,跟了他半辈子,也让他恨了半辈子。
打从他十一岁那年,躲在御花园的八角亭背后,偷听到了母亲与七贤王的对话开始,就恨上了。
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开始谋划,先是想方设法地吸引父皇的眼光,让他在众兄弟之间,更为器重自己。再是极隐秘地散播一些谣言,说老六不是父皇的亲生子,隐约传到父皇耳里后,终于有一天,父皇忍不住,找上了母亲,质问她这件事,母亲当然否认,老六本就是父皇亲生的。
事实上,母亲与七贤王早在入宫前就已情投意合,只可惜,一道圣旨,宣她入了宫,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可在宫里见到七贤王的那一刻,两人都被浓烈的情感所俘虏,一时忘却了各自的身份,冲破了礼教规制,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从而有了他。而在那一次之后,两人虽然依旧彼此眷恋,私底下也常见面,却是克制了第一次那样的冲动的。
故而,父皇质疑老六,母亲自是一口否认。
父皇表面上信了她,背地里却派人细查。这一切,他看在眼里,自然也乐在心上。当一些由他故意安排的证据,一一摆到父皇跟前时,自然激起了父皇的滔天怒火,那一刹,良久以来有他暗中作祟的病症发作,言语不得,拿笔写下了传承他为下任储君的遗言,等众人赶到时,父皇未合眼地归天了。
这一切,他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事实上也的确瞒过了宫里宫外、朝堂上下。唯有对待老六,他一方面是心虚,一方面是弥补,以大哥对小弟的纵容,任他长达七年。
想到这里,赵睿臻闭了闭眼,润了润干涩的眼角,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这个丑闻,他确信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他,就只有太后了。
七贤王早在父皇病故的第三日,在赶来都城祭奠的路上,就出了意外,全班人马遭山贼屠杀,无一生还。当然,这个意外,是他暗中策划的。他虽然称心如意地坐上了龙椅,却也不想成为生父的傀儡。哪怕还没苗头,也要将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自以为一切都做的天衣无缝,却被老四看出了端倪。老四那人口风虽然紧,可既然知道了,他就不会让他再在身旁待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联合老六篡权夺位呢?
于是,他设了个局,虽然最终成全了老四和他搁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只不过,成全的过程,也让老四付出了毕生的代价。先是女子的身份,雀屏中选被他定为皇后,被人发现叔嫂通奸且还是在帝后的新婚夜,顺利踢他出了逐鹿城,并改玉牒为“薨”。
至于那名女子,他曾在私底下拿药人研究过老四研制的欢情散,知道那迷药有冲毒的功效,遂权当可怜,让人状似潦草,实则刻意放风,让老四救走了她。有那个病弱的女子牵绊,老四此生想回都城找自己麻烦,怕是有心也未必有那个力了。
老四一“死”,余下知情的就只有太后。可自己是太后和七贤王的儿子,太后对七贤王的感情胜过父皇,自然不会捅出这个秘密。他以为一切终于可以圆满了。
然而没平顺多久,他发现老六好像变了,趁自己不备时总以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打量得他坐立难安。他怀疑老六知道了什么。于是,再设一局,假装自己遭乱党行刺,想借机捅到老六身上,从而削弱他在朝中的势力。
没想到,阙骥堂那个忠心过头的家伙,为救自己中箭身亡,眼见着太医都说救不活了,于是自导自演地在他耳旁说了一堆关于老六的身世,然后又安排他的夫人送他最后一程。
相信阙老夫人肯定听阙骥堂说了老六的“身份”,所以,她后来入宫赴宫宴对老六没什么好态度,而阙家上下,包括阙骥堂唯一的儿子,也都一直站在自己这边。
出于感激,也暗含愧疚,他赐了一座宅邸给阙家。也对阙聿宸照顾有加。虽然他样样出色,基本不需要自己额外照顾。可在外人眼里,他俨然是自己的心腹爱将。
那件事之后,老六沉寂了不少。还以为他想通了,现有的一切,除了皇位,其他的一切表面看来似乎平分秋色,实际上,舆论依旧倾向于自己这边。
这就够了,他本来就只是恨自己的出生、恨丑闻揭露时外界的眼光。如果能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然而,人终究抗不过命!
哪怕他在位期间,勤勤勉勉、兢兢业业,也敌不过这位子是他“偷”来的命运,终将要拱手还给原本的主子……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