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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是极品的峨眉雪芽。
一入口,茶水的清香甘冽,便沿着舌尖一直浸到人的每一个毛孔里去,满口留香。
然而这盏茶在老太医的嘴里打着转,一时尚不敢咽下去。
他在宫里当了半辈子太医,什么样的事没有见过听说过?这主子赏赐的茶,还是这般举世无双的好茶,焉是随随便便就能喝的?
幽幽的茶香逐渐在屋子里四散开去,香气绕着高高的横梁,经久不去。
他老了,腿脚比不得年轻的时候,眼下稍跪得久一些,便觉得膝盖生疼,似乎整条腿都开始僵硬麻木。
偏生当着淑太妃的面,他又不敢动。
朽木一般的身体就在这场僵持里,开始颤抖。
被他含在嘴里的茶水“咕嘟”一口吞了下去,幽香霎时盈满了心扉。
老太医眼里的泪却也跟着差点落了下来,急急垂下头去,拜了一拜,请辞道:“谢娘娘赏,老臣告退。”
淑太妃心满意足地点了头,允了他离去。
屋外的风徐徐吹着,将枝头上挂着的细碎小花吹得扬了起来。
老太医慢吞吞地背起药箱,始终不敢看淑太妃一眼,屏住呼吸拖着垂老的腿脚飞快退下。
出云殿外,天光明媚,温香煦煦。
他抬头望天,却只觉得眼前发黑。树枝上被风吹落的小花碎成了几瓣,悠悠地落在了他的袍服上。他心里头不安得很,禁不住老泪纵横,急忙以广袖掩面,像慌张的飞蛾朝着殿外的那团火扑去。
那盏茶,在胃里晃晃荡荡的,他想吐,却吐不出。
舌根渐渐发麻,他加快了步伐,来不及请示,直接出了宫。
驾着马车的车夫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见状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来,太医大人日日恪尽职守,从未有过早退之事,今日却是为何?
老太医自顾自撩开了帘子,就要往里头走,背上的药箱怦怦敲在他身上,像是在抽打一具内里空荡荡的尸体。
车夫抓着马鞭,忽然发现他的模样有些古怪。
面如土色不提,那满头的大汗瞧着也不像是正常的。
可他来不及说话,便听到老太医气喘吁吁地连声催促:“快快!快家去!”
车夫被他喊得心慌意乱,连忙扬鞭赶车。
老太医坐在马车里,抱着药箱翻来覆去地找解毒丸。
不论他喝的那茶里有什么,先吃了解毒丸总是保险些。他找出一只细颈的白瓷小瓶,一把拔掉塞子,倒出七八粒黑色小丸直接丢进了嘴里。
嘴里干涩,手边又没有水,他吞咽了几下竟是没能咽下去。
他急得面若金纸,起身便要寻水,眼前却蓦地金星直冒。
他“哎哟”一声,伸手去捧自己的脑袋,身子却“扑通”一声栽倒,搁在一旁的药箱也“叮铃哐啷”地摔了下来,各色药瓶砸了他一头一脸。
车夫听到了动静,赶忙“吁——”了声,停下马车,手忙脚乱地打起帘子喊道:“大人?”
马车里的老太医这一栽,却再也没能醒过来……
他马上就要告老还乡,却在这个当口遇见了淑太妃,从此再也没能回家。
老太医的家里人对这事俱显得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多置喙。
好端端的,他中毒而亡,这里头定然有着他们不能触碰的隐秘。一群人都是聪明人,当然只会将这事说成是暴毙而亡。
夏日的微风一吹,往事便烟消云散。
至少,淑太妃是这么想的。
这年头,真能叫人放下心来的,也就只有死人。
她伏案疾书着,一时半会还未决定该在什么时候将这事告诉肃方帝。
然则这事就算她不说,也瞒不了肃方帝太久。
他毕竟是皇帝,迟早都会知道。
再说,那还有个无孔不入的汪仁在。
淑太妃抬头往洞开的窗户外看去,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寂寥,并没有人影出没。可她却知道,在这片寂寥下,却有一群神情冰冷的内侍隐在暗处,充当着汪仁的耳目。
皇城深宫,的确是戒备森严的,只这森严全凭汪仁的心思。
她听说,就连御林军跟锦衣卫,也都被汪仁所控。
所以若能得汪仁襄助,她也就不必多担心了。可惜的是,她已没有能力再走汪仁的路子。容家能拿出三分之一的家财来帮她,却不可能倾家荡产地来充当她的助力。
淑太妃重重将蘸满了墨汁的笔往宣纸上按去,苦恼不已。
殊不知,肃方帝食髓知味,没过几日就又来寻她作乐。
腹中孩子太小,淑太妃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伤着了孩子,又不敢立即同肃方帝明说,便推说癸水已至,不能服侍。
肃方帝还是头一次在淑太妃这碰了壁,不由愣了愣。
他静坐了会,悠悠道:“既如此,便坐下说会话吧。”
淑太妃闻言欣喜不已。肃方帝愿意只坐着同她说话,这便说明,她在眼前这个男.人心里的地位,已经有些同过去不同了。她很满意这种变化,努力维持着娴静的模样,姿势优雅端庄地坐下。
内侍送了茶上来。
淑太妃端起一盏,却不敢喝,有了身子的人不好沾茶。
肃方帝见她捧着却不喝,掀了掀眼皮,问道:“怎么,这茶不好?”
上等的雪芽,千里迢迢跟着贡鲜的漕船运上京都,送到宫里时,那都还新鲜着,哪会不好。
淑太妃嗅着茶香,微笑着解释:“看着皇上喝,奴家欢喜。”
她在肃方帝跟前一直这般自称,显得极其娇弱讨喜,肃方帝往常听见了总会牵一牵嘴角,但今日却不知为何,面色微冷。
“听说,你前些日子宣了太医来?”肃方帝忽然道。
淑太妃面上笑意一滞我,略过了会方道:“夏乏了,胃口不大好,故而才让太医来看一看。”
肃方帝原本还好好地听着,听完这句话,却猛地抓起茶盏连同杯盖一道狠狠掷了出去。
碎瓷声尖利刺耳,淑太妃唬了一跳,背脊僵直。
“汪仁!”肃方帝冷眼盯着她,沉声唤起了汪仁。
话音方落,汪仁就掀帘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肃方帝依旧盯着淑太妃不放,一边问汪仁道:“那个伺候太妃吃药的狗东西呢?”
汪仁温声回道:“已经处置了。”
淑太妃端坐在那,闻言后俏丽的面庞霎时惨白。
“你说,你怎么敢?”肃方帝拂袖起身,大步走至淑太妃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质问。
淑太妃到了这时候,哪里还会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肃方帝这是已经知道她有孕的事了。
可她做下的那些事分明没有纰漏!
淑太妃下意识朝着汪仁看去,容不得她不怀疑,这件事里只有汪仁最可疑。那送药的太监,亦是汪仁的人,可人却已经被汪仁给处置了。这便说明,送药的太监成了汪仁的弃子。
而她,怕也已是弃子。
她心里立刻变得空荡荡的,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视线淬了毒,她恨不得从汪仁脸上看出个洞来。
可汪仁回视时,眼里却有着玩味之意。
他竟是在看笑话!
淑太妃暗自咬牙切齿,面色阵青阵白。
“皇上……”心念电转之际,她“扑通”一声在肃方帝脚边跪下,哭道,“皇上,奴家只是……只是舍不得您,所以才斗胆起了这样放肆的念头……想要有一个同您生得极像的孩子……”
肃方帝冷然踢了她一脚,“鬼迷心窍!”
淑太妃没有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脚。眼角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梨花带雨。
很快,一张芙蓉面上便布满了泪珠。
她跪在肃方帝跟前,“皇上,奴家是鬼迷了心窍,可奴就算罪该万死,这腹中的孩子总是您的骨血,是无辜的呀……”
肃方帝震怒,俯身看她,道:“你也配生他?”
他们之间本就已是世人难容的关系,她腹中的这个孩子来日若真被生了下来,又算是什么?肃方帝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又忍不住责怪起了汪仁。这件事,他几乎全权交由了汪仁负责,可结果竟在最关键的事上出了差池。
他对淑太妃虽没有情,可这会就要他杀了淑太妃,他却又莫名觉得有些难舍。
心头矛盾重重,肃方帝气急反笑,陡然放软了神态声音,虚虚扶了淑太妃一把,道:“朕本不想杀你,可你自作聪明留了这个孩子,却是连你也留不得了。”
去了孩子留下淑太妃,也是个办法,可肃方帝不傻,这女人胆敢做出一次这样的事,终有一日就会有第二回。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道理谁都明白。
他收回手,冷声吩咐汪仁:“鹤顶红还是白绫,抑或是别的,全由淑太妃自个儿挑吧。”
“是。”汪仁神色不变,应了。
淑太妃却伏身痛哭,道:“皇上,若淑太妃死了,您可愿留奴与腹中孩儿一命?”
肃方帝一愣。
她就是淑太妃,淑太妃若死了,还怎么留她一命?
一旁的汪仁,却忍不住对伏在地上的宫装女子刮目相看,能在这般短的时间里想出法子来,也不枉他给了她个机会。
淑太妃哭声渐止,微微抬起头来:“时年夏初,淑太妃重病缠身,不治身亡。夏末,容氏娇女入宫,福泽深厚,一举怀上龙胎。”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