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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漫天飞雪,天寒日短,冷风不止。
这天,是愈发的冷了。冬阳偶尔从厚厚的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来,没等晴上一会,便又躲了回去,天色便只能继续阴着。
成国公府里的腊梅尽数开遍时,汪仁已进了惠州城。
从吩咐小润子隐去他的行踪,将肃方帝伺候妥当休要寻他,到策马离开京都,他只花了半个时辰。自京都到惠州,快马加鞭亦要五日光景,他这一回,却硬是将路上所需的时间又给缩短了一半,生生跑死了两匹马。
上等的西域马,可日行千里。
一匹可换西越本地的马数十匹,却在这趟行程中,累得瘫倒在地,再无力奔驰。
由此可知,马背上的人,亦是倦极。
汪仁一行人入城之际,已是夜半时分,城门已闭,守门的官兵拄着长枪昏昏欲睡。
他勒马停步,算了算时辰,眉头微蹙,吩咐随行的扈从上前去叩门。
他等不到明日天明之后开了城门再入城去,今天夜里,他就必须进城。
天上月明星稀,黑沉沉的云层低低浮在头顶上方,地上却没有雪。惠州比京都天暖,终年也见不到一两场大雪,何况如今尚还不是隆冬之时。但夜里的风呼啸而来,仍冻人的很。
汪仁穿着灰鼠皮的大氅,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迎着夜风眉头忍不住蹙得更紧了些。
他远目望去,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高墙之上,有人在说话。
他攥着缰绳,依旧未动。
过得片刻,两扇厚重的门扇自内缓缓被打开来,露出中间恰好可容纳一马通行的宽度。
汪仁扬手,朝身后比了个走的走势,随即身子往下一伏,扬鞭策马,一阵风似地掠过了城门,进了惠州城。
另有两匹马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骏马扬尘而去,倏忽间便没入黑暗不见身影。
城门重新闭门,守门的官兵一边一个,心惊胆战地悄声交谈起来:“方才那个,是谁?关了的城门,竟也能叫大人说开便开?”另一人也是一头雾水,只悄悄指了指城楼上的上司,压低了声音道:“那贪财鬼兴许是收了银子也说不准,见了钱连娘老子也不认的人,开个城门又能如何。”
然而谁也不知,此刻城楼上的人,正贴着墙根战战兢兢地哆嗦着,连舌头都麻了。
——东厂的督主,竟亲自来了惠州城!
贪财之辈,向来最是明白如何观看风向,这会,他明明白白感觉到,惠州城的天要变了。
一路策马自京都而来的东厂督主,浑身犹自带着北地的风雪,刺骨冰冷的寒意,一直将惠州城里的水流,都冻到了一块。
临近子时,多年不曾落过雪的惠州城,竟慢慢飘起了雪花。
谢宅正房里,谢元茂正在发脾气摔了茶盏,斥骂丫鬟:“没用的东西,连盏茶也不会泡,这般烫,是想烫死我不成?”
碎瓷片飞溅而起,不偏不倚扎在了丫鬟的手上,当着谢元茂的面她不敢哭强忍着讨饶告罪。
谢元茂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立即便扬声让人进来,要拉她下去责打。
大半夜的,谢宅角落里哀哀响着呜咽声,像有只野猫在凄厉地叫唤着。
丫鬟被布堵住了嘴,挨了一顿打,被丢进了柴房去。
人人都道,六爷伤着了腿,今后再不能好,知晓自己残了废了,太太又被贼人掳了去,心中郁郁难消,脾气就变得坏了。
众人就都并不觉得他太坏,反而还对他颇多了几分同情。
这事若叫远在京都的谢姝宁知道了,只怕是要气得吐血。
好在她眼下并不知。
那日汪仁离京,是她亲自送到城外的。
在东厂地牢里,汪仁告诉她,他要亲自去一趟惠州。谢姝宁并不当真,汪仁的身份,岂是说离京就可以随随便便离京的,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盼着汪仁能提供一星半点的线索,至多也不过是派几个人襄助一把。
谁曾想,汪仁竟是真的要亲自去。
谢姝宁这才有些被震住,面对着汪仁久久不知如何言语。
母亲不过是昔年救了他一次,且时日久远,母亲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汪仁,竟能为母亲做到这般地步!
谢姝宁很感激,极其感激。
汪仁却只是劝慰她,不必多想,也不必随他一道出发,路上时间紧张,她是受不住的,只在家中打点准备起来,静候他们归来便可。
他说话时的语气温柔沉稳,说的话细致妥帖,谢姝宁听着,莫名就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慌乱的心沉静了下来。
曾几何时,她见了汪仁便慌,如今见了他,却觉得安心。
谢姝宁亦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跟着去惠州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故而从未动过这个心思。舒砚那倒是已收拾妥当,也准备南下惠州去。汪仁未允,人多事杂,倒不如他轻装上阵,只带两名心腹手下早去早回。
舒砚同他不熟,并不敢轻信于他,仍执拗地要一道同行。
可汪仁是何许人?他焉会看不出舒砚的心思。
他只同谢姝宁道:“你们信不信我都无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依旧还是会南下去将你母亲带回京都来。可你若是信我,想必这几日心中也能好受些,不至终日惶惶担心受怕。一直以来,我可以欠旁人的,旁人却不可以去欠我的,但你母亲,是个例外。当年风雪漫天之时,她朝我伸出了援手,今时便是轮也该轮到我了。我欠你母亲一条命。”
彼时天已经阴暗了,雪沫玉屑似地在空中旋舞。
披着灰鼠皮大氅的汪仁牵着马站在天光之下,面上从容。
这一瞬间,似乎万籁俱寂。
白茫茫的冬雪里,谢姝宁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块石头,打磨光滑后仍顽固地残留着一角粗棱的石头。
这块石头是黑的,可他却仿佛是这漫天冬寒里,却温暖的一抹颜色。
六道轮回,老天爷自有其安排。
谢姝宁送他上马,站在边上仰头看他,唤了一声“印公”,道:“我信您!”
她莫名地信了他,从没有哪一刻如同此刻这般,如此地信任一个人。
她真的,信他。
只因他那句——“当年风雪漫天之时,她朝我伸出了援手,今时便是轮也该轮到我了”,她便无法不信他。
汪仁闻言微怔,坐在马上回首看她,忽而弯眉微笑,颔首后扬鞭远去。
这一去,便是几日。
惠州城中夜色正浓,更夫敲着梆子行走在大街小巷。
三匹骏马疾驰过长街,消失于街尾的拐角处。
更夫三步两步跑到墙根处扬着脖子看了会,拍下大腿,骇然道:“这怎么就没影了?莫不是撞见了阴兵借道?”
他怕极,声音都颤了,匆匆跑远。
最近惠州城里不大太平,人人都知晓,他这夜间做活的更夫,就更不会不知道。
天上细雪纷飞,似渐渐有变大的趋势。
人说瑞雪兆丰年,更夫却觉得,这雪下得不大妙。
你瞧,好好的天,骤然变得这般冷,哪像什么好兆头?没得今年冬上,还得冻死个把人。
到那时,这城里夜间游荡的阴魂,只怕就更多了……
街上虽有巡视的官兵,更夫仍觉得自己方才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叫人心惊肉跳。
铁掌踏在地上,在暗夜里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哒哒”声。
马其实已经跑得累,前行的速度亦比往常慢上了很多,马背上的人也是如此。
饶是汪仁,面色依旧也不大好看。
不分昼夜,不分雨雪晴天,一路疾行,任凭谁,都会受不住。
但汪仁的眼神还是清醒的,行至十字路口,他掏出地图,就着火折子上的微亮光线,仔细看了起来。
惠州城说来并不大,但恰恰也正是如此,惠州的角角落落,皆能藏得很深。
他收了地图,直接往北而去。
小五是西厂的探子,这回接了他的命令南下来找宋氏。宋氏不在府呢,他自然也就不会在谢宅附近多加逗留。
汪仁心中倒隐隐期盼着,伤了谢元茂带走宋氏的人,正是小五。
然而眼下还没有证据……
很快,汪仁一行人到了一处宅子近旁。
这间宅院,赫然便是谢元茂在惠州的住所。
小五出身西厂,所用联络手法,皆有规矩,若是出了意外,他一定在附近留下了堪用的线索。
汪仁打马而行,四处观望,忽然下了马,大步往一棵树而去。
到了树下,他一个纵身跃上树,伸手往枝桠间一掏,竟拔出一把寒光熠熠的飞刀来。刀柄上阴刻着一个五字。
刀尖扎着一块布,摊开来,上头没有字,却画着一条鱼。
汪仁一看这图便知,定然出自小五的手。
小五是个很特别的探子,他不写字,只画画。
因而汪仁才会特地派了他来惠州,为的是能从小五的画上看到宋氏的音容笑貌。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之时悄无声息,将从树上找到的东西搁好,上马吩咐道:“走!”
与此同时,寂寂黑夜下的小渔村里,小五正守在宋氏门外捧着一把糙米一粒粒往手边碗中丢,口中道:“来了,没来,来了,没来……”RS